一个人类学博士的缅甸之行
张奕凡,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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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民族国家”是一个很晚近的概念,这个概念固然带来了很多人的解放,也同时造成了无数纷争与战火。实际生活中,大多数国家拥有多个民族,同一民族跨国境而居也屡见不鲜。后者加上“每个民族都要有自己的国家”理念,是许多分离主义与吞并者的借口。 当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目前这场以民族独立为借口的战争时,人们视野之外的一些跨国民族同样值得被看见,如缅印边境的钦族和那加族。
在缅甸西部交通枢纽城镇吉灵庙的几日里,我每天行走在城中横贯东西的主干道上,靠近钦邦一侧的路边,能看到鳞次栉比的教堂分布在居民区内和田间地头,与城东缅人聚居区差别明显,这意味着我们即将踏上钦族人的世界。
教堂既是钦族人的宗教场所,也是社交空间,教堂建筑本身之外有着偌大的公共空间,石子铺就的地面上常见钦族孩童席地玩耍;而妇女们也时常在空闲时间来到这里帮忙打理教堂内务。
一次周日的礼拜中我在教堂认识了Moe,一位本地的普通钦族农村女性。在闲谈中Moe反复向我提及钦族人与缅人的不同,而信仰则是她口中所言的最大差别。在Moe的意识里,前缅军政权、缅人和佛教沙文主义(Buddhist Chauvinism)的界限变得不再那么清晰,虽然在政治意义上这三者并不相同,但不少钦族普通老百姓在意识里早已将他们看作同一个“他者”。
聊到家里情况时,Moe告诉我,她希望儿子日后能有机会去印度学习英语。跨越缅印边境前往印度学习的案例,在钦族人中间屡见不鲜。英语作为一门源自西方的世界性语言,在信仰基督教的缅印边境多个族群中有相当的文化吸引力,而印度一侧较好的英语教学能力和低廉的费用,成为渴望通过学习英语找到更好未来的钦族年轻人的不二选择。此外,跨国前往印东北的手续并不复杂,交通较为便捷,这些也为由缅入印的年轻人口流动提供了方便。
我来到边城瑞考塔(Rihkhawdar ),这里与印度米佐拉姆邦仅相隔一条小河。我在城里认识了Lee,这个边境小镇里不多的常住华人。Lee早年与缅族丈夫在北掸邦接近中缅边界的腊戌(Lashio )相识,不久后举家来到缅印边境的瑞考塔做小生意,生了一个女儿。Lee的丈夫在一次交通意外中去世,但她不仅没有返回腊戌,反而将在腊戌老家的母亲也接来瑞考塔生活,祖孙三代将这里视为了故乡。
Lee的女儿已经不会讲汉语了,但能够熟练使用缅语和钦语。此外,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印度米佐拉姆邦首府艾藻尔(Aizawl )做小生意,也逐渐学会了印地语。在瑞考塔的几日间,Lee的女儿正好从艾藻尔回来,大家一起吃饭、喝茶、交谈,我不停地在汉语、英语和蹩脚的印地语间转换。夜幕降临时,一切都变得特别安静,瑞考塔与国境外印度的佐考塔(Zokhawthar)的灯火连成了一片,虽然身在缅甸,印度一侧讲话和唱歌的声音也能依稀听得清一二。
缅甸那加人的中心集镇勒黑的市场里,可以看见中国、印度和泰国的商品,印度商品占了不小的比重,店主也热衷于从非官方口岸的山间小道将来自泰国和中国的各种小商品转卖给印度一侧的小商贩。当地人告诉我,因为缅甸那加地区的生活着实困难,有时需要依靠来自印度同族系兄弟姊妹通过基督教会带来的援助。
在缅甸封建时期的王权统治格局中,边沿的苍茫山岭向来为化外之地。到了现代,缅甸民族国家的整合一直以来也收效甚微,缅人至上的民族主义统治阶序里,山地民族被不断地边缘化,排除出政治话语体系。
对山地民族来说,基督教其实是传教士带来的舶来品,却成了他们身份认同的核心,使自身独立于主流民族。印度和缅甸社会本来相对保守,但山地民族却因为有与西方相同的基督教信仰,显得更为开放,学英语的年轻人和穿着短裙的女士,在这些地方出现的比例远高于印度和缅甸其他地区。
缅甸国家的缅化政策,在钦邦山地虽有其表,却未必有其实。各处可见却无人朝觐的佛塔,与传来阵阵唱诗声的教堂对比鲜明。有时会让我这样的旅行者自问,在这里,国家真是那么界限分明、顺理成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