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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了新学校 终于报了仇 | 他们为什么要摄影Vol.11 解海龙

2016-01-11 快拍快拍网


他们为什么要摄影 Vol.11
解海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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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海龙(1951— )


解海龙,从1990年开始关注中国贫困地区基础教育状况,横穿十几个省,用相机记录希望工程。他的作品不仅改变了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们的命运,还影响了政府决策,中国摄影者很少像解海龙这样被老百姓熟知。今天我们一起来看看他和陈小波之间的谈话。


1991年4月,安徽省金寨县三合乡张湾小学。不管生活多么艰苦,苏明娟同学仍在刻苦的学习。



1991年4月,安徽省金寨县南溪镇查畈村。我国每年有100万聪明可爱的孩子因贫困而失学,“我想上学”是他们共同的愿望。


1991年9月,陕西省绥德县楼沟村小学。学生们在窑洞里上课,每人都有一块小石板当写字本用。



现在我们不盖学校,将来就去盖监狱吧


陈小波:《大眼睛》是否既成就了你,也限制了你?其实你手上还有很多题材?

解海龙:有人刚问过我一样的问题。我说静不下来。这一年过得真快。去年七月份,我想了一个题目,本想着今年七月份能拿出来……


陈小波:什么题目?

解海龙:《中国农民进城务工影像调查》,不仅仅是摄影,是全方位对城市农民工的报道。


陈小波:这样的人太多了!你选什么样的人来拍呢?

解海龙:选那些打工地在城市,一年回一次家的;孩子在家里,夫妻不在一起的……当然,不是修皮鞋、卖蔬菜这样的,我选择的角度从他们的生存、生活入手,他们如何在城市里奔命。他们从事的工作一定是社会离不开的:比如修地铁的农民工,大连船厂的农民工……这些人都很了不起。我已经拍了十七八个。原计划一周拍一个,到一个城市就选一个人。


比如到青岛,我就选了一个修海下隧道的。为什么选这个?因为从青岛到黄岛,原来都是拿船把汽车拉过去。修了隧道后,汽车直接能从海底开过去。工程很大,属国家项目。这些农民工的生存状态怎么样?什么时候到城市的?做几年工了?是第几次打工?以前干过什么?现在干得如何?这都是我要问的问题。还会问到他的教育程度、从事工作的危险性、公司待遇有没有保险、跟家里怎么联系及联系方式、多长时间回一次家、一年跟老婆睡几次觉、孩子怎么教育……这里边会牵扯出很多社会问题。大家觉得我问得实在,也会跟我说实话,特别配合我。最后我还要问每人一句:你最希望的是什么?


陈小波:可以想到,每个人答复都不一样。

解海龙:我问过一个男孩,他没孩子,一直在养妹妹。四岁时,他父亲被车撞死,妈妈带着他和几个月的妹妹。他六岁、妹妹两岁时,妈妈也一走了之。爷爷奶奶带大他俩。男孩长到17岁,考上了高中,他没上而是到北京打工,找了最艰苦的工作。去年7月最热时,他在格力公司安装空调,一天安四台,一个月挣1800多元。每月他都存1600,自己只花200。他说妹妹腿有残疾,他要攒笔钱给她治病。他最希望妹妹的腿治好。


还有一个小伙,未婚,他担负着姐姐上大学。大姐上完大学嫁人了,二姐又上大学了,他是老三。他说家贫要打工,挣了钱让姐姐上大学。他最希望的是,突然有一天,一睁眼他姐姐说要嫁人了。因为从那天开始,他攒的钱就是自己的了,可以娶媳妇、攒钱了。


陈小波:你的报道以什么形式呈现?

解海龙:我采用填表方式,拍完照片后再拍一张标准照贴在表格上,底下还要印上一行小字,请被摄者说明提供的以上资料全部属实。


青岛那小伙的故事挺有意思。他说他曾经干了十一年的城市美容师——“蜘蛛人”。有一次,在粉刷墙壁时,看到一个房间里冒烟,拴着绳子的他蹬破窗户跳进去,把火扑灭还救了一个老太太。后来电视台采访,说他是好人。他说:“这些我不需要。我已经在这个城市待了十一年,如果你们说我是好人,那就吸纳我吧。”


如果有空,我就这么一个一个地做,一年做上五十来个,厚厚的一沓影像啊。


陈小波:一个被摄对象,你会拍多少幅照片?

解海龙:拍个七八幅、十来幅,然后选一幅,这叫档案。为了便于以后联系,家里的电话号码、我的手机号都会留给他们。如果有片子打动人,人家可能会给点钱,那时我就得想办法联系上他们。即便最后谁也没给钱,也可能我的片子能卖点钱,也可以。这是我的一些想法。


但这一年下来,由于工作太忙,拍得还是太少。到一个城市,有时候上午去,可能晚上就走,根本不允许你踏踏实实多待上一两天。


陈小波:其实你现在拍的东西就是一个档案,有辅助文字吧?

解海龙:有一段被摄者的口述:今年多大岁数,来这里多少年,什么样心情……他讲我记,完了以后请他按手印、签名字,保证说的真实性。我目前主要工作是摄影著作权协会的事,还有10个月我就退休了,这事接着做下去,挺好。既然我已经说出来了,对我也是一个压力,继续做吧。


陈小波:这是一个题材,还有别的吗?

解海龙:拍摄留守儿童,这样的调查我也有好多例子。有个10岁的孩子,爸爸走了两年没回来,不给家寄钱;妈妈跑了,也不回来,他只能跟奶奶过。这种情况农村很多。他说:“如果有一天爸爸回来了,或是我找到爸爸了,最想告诉他,我在学校特别好,还得奖了。”他举着“上课乖巧奖”的奖状让我拍。


我总是在选这种题材——苦涩的题。


陈小波:那你为什么老是愿意选择苦涩的题材呢?习惯了?

解海龙:当我的影像给城里人、富人看的时候,有些人感动了,想做好事,盖学校、买东西,我就架个桥。中国人容不得别人生活得比自己难。一看到别人家过不去,心里就不好受,愿意拿出一点来帮人。


这方面体会我从小就有。我住大杂院儿,院子里有六户,每户都是七八口人。家家户户都难,但还比着生孩子。我妈赛不过别人,我家六个时,人家七个,最后还是没赢。那时,邻里之间处得好。一个月下来省点儿面、省点儿油,我妈就炸一大锅油饼,让我和弟弟给东屋大婶、西屋大妈送去……端着盆给邻居送油饼是最幸福的时刻。那个时代,大家真是同舟共济。


现在呢,贫富差距拉大,整个社会对穷人不公平,很多人不能安居乐业。逼急了,他们就会报复。13个月我丢过7辆自行车,越买新的越丢,这就是报复。所以20年前,我就声嘶力竭地喊过:“现在我们不盖学校,将来就去盖监狱吧。”



1991年9月,陕西省佳县贺家岩村小学。遇到阴天,教室里便很昏暗,学生们就在室外上课。




1991年9月,陕西省佳县王家岩村小学。这里没有桌凳,只有石头和书。



1991年12月,河北省滦平县拉海沟乡大店子村。烤烤冻僵的小手,再继续上课。


1991年5月,山东省平邑县保太乡。毛克凤同学功课很好,可一到交书杂费,全家便犯了难。



盖了新学校,终于“报了仇”


陈小波:盖学校,我知道你是走到哪里呼吁到哪里的。

解海龙:前几天,我们十三四个摄影家到新疆,为世博会新疆馆开幕拍照片。每人去一个州。我去的在塔什库尔干那个州,拍塔吉克族。我会找教育的一些现状,以及教育给当地带来的变化。我这次拍的一所有3600多个孩子的住宿学校,他们的吃穿住等生活条件,我都会看。学校食堂门口有幅标语,维汉两语:“两免一补政策好,不忘党的好领导。”我刚举相机,就有孩子举着碗往镜头里钻。这些年政府对教育抓得好,尤其是把农村孩子们的学费、书杂费,住校、吃饭费全都包了,而且越穷的地方越先实行。


陈小波:国家对农村教育越来越重视了。今天还看到一个新闻:农村孩子不仅有饭吃,还可以吃到热饭,这在以前是不能想象的。

解海龙:是,而且关心教育的人也越来越多。今年五月我去了趟陕西榆林,那是我十九年前去过的地方。这次我再去,变化太大了,尤其是“蛋奶工程”。现在的农村学校不仅要考虑教育,还要考虑学生的身体健康。


到云南大理参加活动,前脚忙完了,我一定会去村子里找些有关教育的情况看看。在云龙县一所学校,274个孩子、10个老师,排好队鼓掌欢迎我,他们都知道“希望工程”,都知道我拍的《大眼睛》。拍全校大合影,他们让我站在正中间,受之有愧啊,凭什么我在中间让人家簇拥?后来我注意到,274个孩子没有一个球,没有一根绳子或棍子、棒子一类锻炼的东西。回来路上,我就想这事得抓紧办。后来在南通跟摄影家协会的几个主席、副主席吃饭,我就请他们帮忙,看能不能号召一下会员做这件好事。


到家没一星期,南通来电话了,说凑了十万块钱。我那个激动啊,赶紧告诉学校把地让出来,镐平。学校居然还报了个单子,那叫细,甚至发令枪、助跑器都有了。我也得献一份心,学校只有一大钟,我就买了个电铃。奥运会在中国开,可这儿一个球都见不到。


《中国交通报》记着杨秉政说,他们社长多次为“希望工程”捐款,一直想见见我。这一去不要紧,报社150多人全部停止工作到大礼堂听我讲。讲完,社长上去就说:“我捐一万块钱。你们捐多少我不管,看着办。”后来报社又倒腾出14台旧电脑。正好我要去河南宜阳参加活动,他们用汽车装好直接送去了。


陈小波:能想象到,这些电脑送到农村,很多孩子会受益。但他们受教育的水准还是太低了。我记得1992年采访你时,知道你在乡村拍摄不是很顺利的……

解海龙: 1991年,在湖北省红安县周七家小学,我拍师生下大雨淘水的照片时,老师们还抢我相机、抽我胶卷……当时满屋是水,拍照时老师发现了我,抢我相机,就扭打起来了。这时,孩子们跑出去喊人。三四个老师和一个校长进来了,一大帮人围攻。我赶紧抽出介绍信,上边写着“团中央”,他们吓一跳……其实我心里挺难受,走到哪里,哪里都欢迎,就这儿他们就动手了。我是含着泪离开的。


我一定要“报复”打我的老师。你不是把我当坏蛋么,我就让你看看,我是好人!我找了42万元港币,在周七家小学盖了一特漂亮的学校。钱是一个加拿大华人给的,我的报道他看到了。他不仅盖了学校,还一直在注入资金。建成八年时,已注入三百多万,而且年年给。他早早就留下遗书,希望子女能继续和周七家小学的情分。


盖完学校后,我让校长亲自给那老师一把宿舍钥匙。他彻底“崩溃”了,说:“我不能要,我走!我辞职!”实际上,我理解,他们也是为了孩子、为了国家的脸面、名誉。


陈小波:你的摄影改变了一些孩子的命运,改变了一些学校的命运,甚至改变了中国乡村教育的命运……


1991年4月,湖北省红安县七里坪镇周七家小学。一场春雨教室便一片泥泞,孩子们仍在这泥水里继续上课。



2001年10月,河南省宜阳县。中国交通报为孩子们送来了电脑,孩子们学得非常认真。



1991年4月,河南省新县八里畈乡王里河小学。生活十分艰苦,读书却很认真。


1991年5月,山东省沂南县黄山坡乡。沂蒙山区遍地是石板,这是孩子们读书的主要文具之一。



摄影就是发现问题


解海龙:在中国摄影家协会工作时,一天有人敲门,进来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说自己是红安县周七家小学的。他记得那天上课,我进去拍淘水……我走后,他们那儿盖了新学校。这孩子就是那个班的学生,后来发奋读书考上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一家广告公司。20年过去了,七八岁的孩子变成了二十七八岁。像大眼睛苏文娟这样的孩子,已经是白领阶层了。


陈小波:摄影史上,很多人下过论断:摄影为社会做不了什么,顶多起一个记录作用。但你的“希望工程”为社会做了很大贡献。

解海龙:摄影就是提出问题,解决问题不是摄影者能做到的。或许,我所实践的那个专题有可操作性吧。


陈小波:你这个题材起到这样的作用,其它题材好像很难……

解海龙:也有啊,很多。母亲水窖、幸福工程,包括卢广拍的片子,我觉得都是……


陈小波:去年,一个出版社想做一本书,我参与了:一百张老百姓耳熟能详的照片及照片背后的故事,要求这些照片必须是老百姓耳熟能详的,而不只是摄影界知道的。结果找起来很困难。吴印咸的白求恩、陈正青的开国大典、张俊的雷锋……找出一百张中国老百姓都知道的照片真是寥寥无几。不过你的《大眼睛》在老百姓中是有影响的。

解海龙:肯德基在前门那儿有个店。他们听说有“希望工程”这个机构,就想找100个农村孩子,接到北京跟100个家庭一起过年。北京电视台也参与进来,两辆大巴车跑张家口北边的崇理县,呼拉就找了一百个孩子。


到北京后,合完影,我跟着一个前门文化用品商店的一家三口,带了个四年级小孩上了出租车。一路聊天,司机听明白了,下车给他车费,死活不要:“小看我!这孩子是咱北京人请的客人。”这是1993年1月的事。


我寄的第一笔款,是1992年6月1日得到的第一笔稿费。安徽少儿出版社出了本《跨世纪的丰碑》,用了我45张照片,给了1350元。那会儿,一个孩子300元能上五年学,1350元再加150元就能包五个孩子。我们一家三口加上奶奶、姥姥,一人资助了一个。过了3个月,我们家接到了青海湟源县寄来的五封感谢信。


陈小波:你已经说到希望工程之外的事了——摄影到底起什么作用。有些人还不知道摄影能做这么多的事情。


1987年4月,广西壮族自治区融水县安太乡寨怀村小学。戴红英老师把不满五个月的小女儿背着上课,把两岁大的女儿用绳子拴在家中。


2007年9月,四川省凉山州昭觉县库依乡。上学路上。



2007年9月,四川省凉山州昭觉县库依乡。山里的孩子,吃苦是家常便饭。



1992年3月,山西省静乐县李辛庄小学。山村小学体育课。



这个叔叔照了相就来钱


陈小波:“希望工程”让很多孩子一辈子感谢你。

解海龙:我拍过一个叫范明珠的孩子。1996年,我去河南新县一所小学拍照,孩子们一拥而上,争着说自己的理想。但有一个怯怯地站着老远不说话,我跑过去:“给你照张相吧。”问她长大后想干什么?他泪珠子“啪”地就掉下来了,说:“叔叔,我想上学,长大了当大夫。”他爸妈都有病,当大夫就能给父母治病。


回来后,我和《首都机场报》总编华铁说起这孩子和他们学校的事,我请他想办法,让报社团员们每人捐点钱。17个孩子,一人300元,一共捐了5100。孩子们后来回了封信:“解叔叔,有人说您照了相就来钱,您真是照了就来钱啊!您说5年后来看我们,可一定要来啊!”他们还寄了17包在山上采的茶叶,里边夹着他们的名字。


一晃五年,到了2001年,我不能失信,又去了。到学校一推门,拿一暖壶出来的学生一抬头,刚问了句你找谁?就“唉哟哟哟”往回跑,呼啦招呼出一帮人,那个亲啊。


我见到了读高二的范明珠。他准备学理科,实现当医生的梦想。过了几年,突然有一天我接到范明珠的电话,说在重庆大学医科大读书,再过两年就毕业了。2008年秋,这孩子又来了电话,说正在北京玉泉路社科院读研究生。


陈小波:我相信你对孩子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他们都会记着。所以你得到这样的评价:一个人用相机,推动了中国伟大的慈善事业。

解海龙:一个孩子一句话,也会影响我的工作。我到河北,采访一个山顶小学。学校特小,套间,外屋几个孩子,里屋就是老师。采访完,我下山。走到山底下,听到山顶上好几个孩子一块儿喊:“叔叔……叔叔……你丢东西啦……”不一会,就看见几个孩子“嗒嗒嗒”一路跑下山,起来的土扬起一道烟,给我送来一个装富士胶卷的空盒——那是我扔掉的啊。这事让我特感动,现在胶卷盒还在我们家柜子上搁着呢。一看那盒,我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帮那些孩子了。


陈小波:有一次我和同事在云南丽江一个叫“石头城”的村庄采访,几天过去,村里小学校长请我们个学校孩子讲一节课,我记得,给孩子们放我们在石头城拍摄的照片、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的时候,孩子们眼里全是泪水。年轻的校长说:你们这一节课,他们会记一辈子,他们一生会受益。

解海龙:我有同感。小时候,外边很多人到我们学校讲课,特生动,我现在都没忘。记得1968年初,有人到我们学校讲:“同学们,毛主席教导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很有必要!我们是北大荒,实际是‘北大仓’。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跟我们走吧!”哎哟,满宿不睡觉,天天琢磨怎么跟人家跑。


陈小波:“希望工程”使你做人的态度甚至生命的态度都有很大改变。如果你一直在崇文区文化馆拍花花草草,那就是另一种人生了。

解海龙:那时候不是功利吗,就想着得个奖什么的。拍了这个以后,我觉得这比得多少个奖都有意义!尤其是孩子们在我的帮助下能上学了,得奖哪能和这个比?



1993年2月,河北省完县杨家台小学。孩子们在雪地里晨读。


1994年4月,安徽省临泉县城关镇刘老家村。11岁的刘小环为了能上学,每天去一家窑厂背砖坯,她每次背16块,重40公斤,走140米路,只得3分2厘工钱。


1992年2月,甘肃省康乐县高集乡。村舍上到处可见这样的标语:莫为近利误前程,快送子女去读书。



说真心话前,我先讲点有颜色的故事


陈小波:现在,仅仅“解海龙”这个名字,就可以做很多事。

解海龙:我的名字也是经历了很多很多故事才换来的诚信。有一次,两个不认识我的唐山记者打来电话。他俩是见义勇为,公安机关奖励了每人五百元钱。俩一合计,决定把钱给我,让我为农村孩子做点啥。这就是信任。


1993年,我到西柏坡。走在路上,看见路边两个孩子在玩,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七八岁。两孩子说爸爸妈妈都死了,家里只剩一个爷爷,他们没学上。到他们家一看,家徒四壁,我就把那1000元交给了痛哭流涕的爷爷:“别再哭了,你的任务很重!这钱给孩子们上学。记住了,是这俩人给的钱。给你个地址,到时候给人家写个回信。说你们收到这钱了。”从那回来,我在《中国青年报》发了照片,讲了1000元的故事。没想到,照片发表后,每天都能收到钱,不到一年就有将近两万元。这在1993年可是个大钱。现在大孙子结婚有了孩子,小孙子也在天津工作了。


还有个故事,也在河北,村里干部特意领我去的。一个农村女人带着俩孩子,一个八九岁、一个四五岁,丈夫上山扛石头砸了腰,三年没起来过,女人几次想死……我赶紧数出1000元来,对她说:“这钱是胡锦涛总书记让我给你带来的!我们是文联干部,春节了下来看看谁家有困难。千万别着急。等我打听好哪家能治好,一定给您来信。这钱你先拿着。”


陈小波:1992年我第一次采访你,你还没有拍完希望工程,印象最深的就是你当时那种急迫的感觉——“我就是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子?”

解海龙:我就是赶紧地多拍、快跑,让更多的人能够理解我的照片、理解我的人,然后拿钱帮助那些失学孩子。很多人喜欢听我讲故事,我就抓住这个心理。一般,我给人先讲有点颜色的故事,大家哈哈大笑,紧接着我就讲我想讲的——我拿这种方式跟人拉近。拉近之后再说真心话,大家觉得我这人真诚,能帮就会帮。


陈小波:哈哈哈!大家还以为你只会讲黄色故事。

解海龙:比如我到一个县里去。县委书记问,你想干吗?我说我想看看农村孩子怎么怎么苦。人家肯定不让去,怕我报道负面新闻。有时,司机也不愿意去,会找些路不好走的借口。一看这情况,得换方式啊,吃吃饭,聊聊天,讲个黄段子……用这种方式把他们哄得高兴,也算一种工作方法。


1991年4 月,河南省商城县苏仙石乡琉璃河村。十四岁的姐姐杨永香把得到的救助款让给了十一岁的妹妹杨永贵,妹妹激动地哭了。


1993年10月,贵州省水城县花嘎乡天星村。这是一个条件极差的民办教学点,尽管如此,有些孩子还要走上10多里山路才能来此上学。



1992年9月,四川省望苍县大两乡向阳小学。石板搭成的教室,四面透风,冬天孩子们也只能在这种环境里上课。



卖片子得的钱,大多数回馈了公益事业


陈小波:我想很多人想了解,进入图片市场后,你的《大眼睛》挣了多少钱?这些钱干嘛了?

解海龙: 2006年,“百年印象”陈光俊想摸索一下,是不是可以把《大眼睛》等照片放到市场上?这属于公共形象呢?还是什么?不管怎么说,走入市场的常识是:图片是艺术品,图片是有价值的东西。


这些年里,不管是几百万还是几十万,几万的几千的,我都做了奉献。而且青基会也认为,在这20多年中,我们合作是最愉快、最好的。到10年给我个10年的奖励,到20年给我个20年的奖励,都是国家领导人颁奖。他们还推荐我当什么扶贫状元、义工等。


在陈光俊那里卖片子,会牵扯到钱的问题。比如《大眼睛》,一张片子能卖几百美元。我把钱凑在一起,到五万了就到青基会换个证书。2006年华辰秋拍一下子卖了30万,在西藏建了所小学,起名为大眼睛希望小学,也为摄影人争了光。


陈小波:积德报恩,好人好报。

解海龙:但也有让我伤心的。一次去山东大学讲课,讲完后一个孩子跑过来,递给我一封信,里边是讲课费。那孩子说:“您讲得太真实了。我就是山里的孩子,就是这么过来的孩子。”我说:“那……那这钱就给你吧。”这孩子也没客气,一个大躬鞠说了声谢谢,就拿走了。但他再没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写过一封信,遇到这样的事,我会难过。


还有一次也挺伤我心的。一个保定的孩子多次给我写信,说他申请奖学金,但一直申请不下来。我告他要坚持,会帮他想办法。正好中国摄影家协会老干部协会被评为当年优秀党支部,20多个老党员奖励了一千块钱,我和协会讲了那孩子的事。他们了解后,把一千块钱交给我,让我捐给希望工程。我就给那孩子寄去了。后来他来过一封信,但还是说没有办下奖学金……一句感谢爷爷奶奶的话都没有。这事儿一多了吧,就容易造成伤害。


陈小波:你希望自己的照片将来进博物馆吗?

解海龙:当然。我希望我的作品能进博物馆,这些影像的收藏也是对历史的记录。


陈小波:《大眼睛》是你自己最喜欢的作品吗?

解海龙:是的。其实,我喜欢的片子有几张,比如《扛着桌凳去上学》《磨盘上的的全校师生》……有十幅八幅吧。但《大眼睛》是大家公认的。


1992年3月,山西省静乐县赤泥洼乡羊丈村。扛着桌凳去上学。



1992年3月,山西省静乐县神峪沟乡南岩头村。全校师生。


1992年2月,青海省共和县倒淌河乡哈乙海村。由于交通不便,牧区的孩子根本无法上学。



儿子比我理性


陈小波:20年前,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儿子还小,没想到现在他跟你走上一条路了。他们这一代和我们这一代有什么不同?

解海龙:不一样了。有一糗事:我家住六层,没电梯也没煤气管道。以前都是我扛煤气罐,夏天吭吭爬上来。有一段时间爬六楼,又喘又累,血压也高了。想辙啊,我把煤气罐拿车拉回来,搁一层,然后找那种收废品的。正好有一个过来,我问他能不能帮忙给扛到六层,给五块钱。他同意,帮我扛了上去。上去后,他脸色发白,半天没缓过来。我有点害怕,赶紧给了十块钱,然后看着他扶着墙蹬蹬下楼,骑着自行车走了。


晚上,我跟孩子说起这件事。儿子说,你别心里难受,你们俩有口头协议,你又多给了他,后来发生什么跟你都没关系了。我挺火,你小子怎么这么说话呢?万一他真要怎么着了呢。儿子说,这些年你老拿您那点儿事怎么着似的,你说你在干正经事儿,大家哪个没干正经事儿啊;你说您拍希望工程推动社会发展,难道没拍照片挣钱的人就没推动社会发展……儿子的话让我有很多感悟。


陈小波:你儿子现在主要拍环境肖像,他是从小看你照片长大的吗?他觉不觉得它们珍贵?

解海龙:没有。他也从来没说过“您照片洗好签个名,送我一套先收着”一类的话。


陈小波:你出新东西,他会不会好好看一看?

解海龙:我也没见过。我从没见他认认真真看我的照片。反而是他拍的每一张,我会好好地看:这张照片进步了!这张为什么这么拍?


陈小波:父子俩讨不讨论?

解海龙:讨论啊。每次我说:“你这片子,我怎么觉得这么水啊。”他会说:“这活儿,它不出片儿,可你又不得不去。单位里头你不能不干啊。这种片我都去,回头大家说我是个不挑活儿的人。年底评俩先进,其中就有我。单位单独给我涨工资。”每年,他都两到三次出国。


陈小波:儿子和你性格像吗?

解海龙:儿子最大的优点是宠辱不惊。我是得到一点高兴的事儿就欣喜若狂,稍微有点不安的事就骂爹骂娘。


陈小波:我们很多人跟你在一起时,听你讲一什么事儿,我们会乐得哈哈大笑。如果儿子在场,他会吗?

解海龙:没有。有一两次,让我讲两句话。完了,大家鼓掌:“说得不错!”到他那儿,他说我:“话还是有点儿多,还是有点儿多啊,能少说就少说。”他老是这样。我觉得,他比我更理性。



1993年10月,贵州省水城县花嘎乡新星村。生活困难,可学习愿望很高,布依族女孩失学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以上。


1993年10月,云南省红河县虾哩村。为了能缴上每年仅60元的书杂费,只好上山打柴。


1992年2月,甘肃省渭源县聂家山小学。一场暴雨摧毁了教室,孩子们眼睁睁地盼着能有一间屋子再让他们上课。


1993年10月,贵州省水城县花嘎乡中心学校。这些孩子离家四五十里,他们寄宿学校,每天很早起来,自己做饭吃。



我现在最希望的……


陈小波:对前边走过的路还满意吗?

解海龙:这几十年,我一直很顺。所谓顺,比如说我们上初中,大家都要到农村去受苦,全班57个就两个当兵,有我一个。


陈小波:是不是因为你又会唱又会跳又会快板?

解海龙:不是。我总愿意去解放军那儿,下了学不走:“叔叔,让我看看您那枪。”就擦来擦去。后来领导一看:“你愿意当兵啊?那走吧,跟我走。”当兵时一检查身体就走了。当兵回来,大家挑工作。有人说工厂好,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就争取进了工厂。那些年,我很快乐,整天就是跳舞、唱歌、演节目、运动会。谁家结婚,我主持;谁家老头去世,我给他穿衣服……


我在最基层,整天演节目,看文化馆那些人专业,就想要是调到那去该多好。后来,就调到文化馆了,拿着照相机整天拍照。文化馆干长了,我开始羡慕报社记者。41岁时,贺延光把我调到了《中国青年报社》。记者干着干着,感觉跑不动了。上哪儿呢?2001年3月份就到了中国摄影家协会。


陈小波:你采访进城农民工时,你都会问每个人:“你最希望的是什么?”你呢?现在,你最希望的是什么?

解海龙:我还想抽空到处走一走,看看那些个孩子,像范明珠这样的。我去找找他们,看看他们,一个一个的。我觉得光这些人、这些故事就足够充实我,活得更有意义、更快活。


采访时间:2010年7月18日

采访地点:北京崇文门



1991年9月,陕西省米脂县印门乡峁墘塔村小学。窑洞里的二级复式班。



1993年11月,河南省新县陡山河乡希望小学。这是希望工程援建的第三所希望小学,建校三年来升学率年年达100%。



1993年12月,河北省滦平县金山岭长城。金山岭小学的孩子们憧憬着未来。



以上内容访谈部分节选自陈小波《他们为什么要摄影》一书,经陈小波授权发布,图片来源网络。如需转载请微信后台联系编辑。

















编辑:Nin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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