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决定不忘掉他”

前段时间，我朋友找我做直播，和《恋爱的犀牛》的男主角一起，聊聊爱情什么的。

啊。我瞬间被回忆击中了。恋爱的犀牛，这是一个多么经典的意象，通篇都在讲——求不得。求不得。

直播里其实光打镲了，而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我真的已经忘掉他了吗？”

在我们古早一代文艺青年那里，就算没看过这部话剧，也可俯仰皆拾一两句台词：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你是纯洁的，天真的，玻璃一样的，什么也污染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阳光经过你，却改变了自我的方向。”

“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不能说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一切路口的警察亮起绿灯让你顺利通行，一切正确的指南针向我标示你存在的方位。”

……

“忘掉她，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忍受，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痛苦。忘掉她，忘掉你没有的东西，忘掉别人有的东西，忘掉你失去和以后不能得到的东西，忘掉仇恨，忘掉屈辱，忘掉爱情，像犀牛忘掉草原，像水鸟忘掉湖泊，像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像截肢的人忘掉自己曾快步如飞，像落叶忘掉风，像图拉忘掉母犀牛……”

“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惟一的事。但是我决定不忘掉他。“——在十几年前，这句台词是我博客的签名。

然而一切坚固的都可以烟消云散，也并非是怅然若失，可能是如人所愿，可能是皆大欢喜。最后反正就是——“我决定不忘掉谁来着？”

这可能是一场不合时宜的直播，我们的爱情已经不再是那个样子了。

有一个读者给我留言：高中的时候看到惊为天人，工作之后再看尬穿地心。

是啊。这是一个偏执狂的故事。如果今天上演，大家会扭送男主角去看心理医生。这里每个人都是偏执的，都在较劲，他爱她，她爱另一个他，听着跟巴黎世家新出的那款包似的。然而谁都没有得到自己的爱，却还偏偏不放手。

整个世界都拧在这里了。每当这时候我就想起王朔小说里，用葛优口气说出来的：“为什么相爱的人就是不能聚首！”

换成我们当下的话术理解，偏执狂的爱情就是聚焦在“我偏偏想要得到，我偏偏不肯放弃”这个点上了。消耗自己、困扰他人，对整个人生没什么益处。把爱情看得太重，证明这个人的社会性不行。流行话语已经变成“不谈恋爱 B事没有”，再回过头看有人曾经如此疯狂，简直可鄙可笑。

不知何时起，世俗智慧发出了它的最强音。它们用最现实的态度去解答生命中的难题，用最世俗的标准去衡量文艺中人性的幽微。很多故事变成了“想不开”的故事，更多故事有道德瑕疵。这一切在我看完《红楼梦》最新点评之后达到了顶点：林黛玉是性格缺陷，薛宝钗是心机绿茶茶艺师，贾宝玉是不求上进富二代，倒是凤姐儿，搁今天是董明珠一样的 CEO……简直想摔书，不对，是摔手机。呵呵，还有那些出轨的小说呢，道德家们认为名著中的很多人物都应该绑赴火刑柱。

在《恋爱的犀牛》这个故事里，它从一个令人感动的文本变成了一个变态的故事，这可能是时代变迁？但我觉得并不是它的观众变俗了，或许是自我保护，或许是经历了时间的洗礼，那些耿耿于怀，都也烟消云散了。

虽然我也觉得男主角是偏执的，但这并不妨碍我被他打动过。

那些拧巴、偏执，都是我们生活中的碎片。你也曾感慨过爱人是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你也曾经觉得提到他的名字自惭形秽，你希望去见他的路上都是绿灯，也曾想过为她放弃一切，却不知道自己拥有过什么可以拿来放弃……你也曾暗暗发恨，她为何就是不爱自己，你也曾经撕心裂肺，我们为何就是不能在一起。最后，我们连是否可以忘记他，都不由自主。

当你想忘记的时候，你却牢牢的把他刻在心里。你以为永远不会忘记，却在某一天想不起那个姓名。

生活就是这么拨弄我们。所以这犀牛就是命运的象征。所有的一切，讲的都是我们是否顺从命运的故事。

我觉得现在我们的爱，有太多自我保护了。这前提是要体面、要轻松、要愉悦。它是奶油蛋糕上的裱花，不许承载太多。不能因此降低生活质量，最好还能提升品位，也有人指望能跨越个社会阶层，但总之它不能是困难的，难过的，伤筋动骨的。

我们的爱，已经退居人生中填空的位置了。太多人告诫我们要爱自己，只有自己能陪自己一生，谁也没有你自己重要。其次是要有钱：你若咨询大家，人人鼓励你甩掉人你烦恼的伴侣，支持你辞职读书，劝阻你去到恋人的城市求职，也理解你为了升职而分居分手。当代经验是，如果费同样的力气，优先考虑付出就有回报的，比如事业。若用心头血去换虚无缥缈的爱，实在是太不保险了。

我们的爱可能是一起结伴出去玩儿，也可能是彼此都在找一个支撑和安全感，作为一个经济合作体也是可以接受的。或者还有更多诉求：结对婚少奋斗二十年，我就想“嫁”祸于人找人养我……你也不能说不是爱的千姿百态。唯独不能付出没有回报，不能伤筋动骨，不能让我疼。

我为此愿意花钱来表达对你的喜爱程度，这已经是我最大的诚意了：“我对你的爱超过了Tom Ford 的口红，但还没达到路易威登的小箱子。”

你知道吗，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连接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然后在这样的关系里，不能患得患失，好像每个人生来就要冷静理智体面；不能失态，不能歇斯底里，因为哭泣和争吵都是暴露弱势地位的，而其他花样百出的作死会让他人认为你是风险很高的性格缺陷、随时会爆的雷。就算你不爆炸，自己拧巴着，也可能会遭到嫌弃，因为——“要远离黑洞呀！”

我们既这样要求自己，也用来要求伴侣和恋人。爱得太多、要得太多的人，会认为是不懂事的。情感外露的人，会认为是不理智的。这样的人活该在这世界上受苦。

最伤感的是，在现实语境中。这几乎又是没什么错的。世道那么难了，谁还不想紧紧攥住“岁月静好”四个字。

现在谁还能受得了《恋爱的犀牛》这样的故事呢：它自曝其丑、毫不矜持、矫情拧巴、丢人现眼、疯狂轴逼、杀敌为零自伤一万。噢，活在当下的人，自我代入到那个场景中，想一想都尴尬得用脚趾抠出了四室一厅。

也知道美好都仅存于想象之中，所以……咱自己就不谈了吧。宁可去磕 CP，也不想再去让自己深陷那忐忑哀愁之地。

可那就是你是否顺从命运的故事啊……我们的一生中，不仅仅爱是这样，还有很多妄念，需要一一尝试或杀死。也不是说你非要鼓起勇气踮脚去够那不属于你的东西，也不是说你一定能跟生活讨到一个说法，但……挣扎一下也不让了吗。

我们每个人，在真正成熟（受锤）之前，大抵都是疯过那么一次两次的。然后才能坦然对待那一切庸俗的磕儿，甚至跟着附和两句，比如“不给你钱花就是不爱你”、“远离那个神经病”之类的。

那种疯狂之所以值得赞美，就在于——那可能是最后一次来反抗命运了。我站在庸常深渊的边缘，不死心的还在坚持（也不知道为了个啥）。就像犀牛中的明明、图拉一样，姑娘不是姑娘，犀牛也不是犀牛，那只是我们的求不得，我们不配得到的，我们注定要失去的，是我们心中一样紧要的东西：你那不合时宜的性子、你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爱，、你曾经心心念念的愿望、你曾感受过的最巨大的失意、你还想抢救一下的那个梦想、这尘世中的一点点天真温柔。

还能站在那里哭泣，或者出丑的人啊。你们才是一直的勇士。就好像今天的我，走在马路上，看见年轻情侣不顾面子的当街吵架，蹲在地上哭，简直羡慕，想在旁边放BGM：年轻真好！能爱真好！还能觉得受伤真好呀！

还有人说：你不要整天爱来爱去的，狭隘！人生自有其宽度深度，你多看看世界和账号余额就没那么执着于爱情这件事了。

我回答：我呸。没有爱的你，就是电量显示99%的人肉电池。还自豪呐。

你觉得，一个还有勇气去爱的人，一个曾经疯过的人，一个决定不忘掉他，但最终还是淡忘了的人，这个世界会不给他一点点犒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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