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新著先睹⑨|潘光：纳粹曾要求日本人消灭全部在沪犹太人

栏口词

文汇讲堂至今已举办了113期，汇聚了230余名各界精英和学界各科领军人物。栏目“嘉宾新著新睹”，选取部分学者、嘉宾，刊发他们今年年内新著的序和精彩摘要，展示学者们在各自领域的最新研究视域，凸显丰富多彩的学术成果和文化自信。栏目从10月16日起至2018年春节。

上周，文汇讲堂推送《苏智良：饶家驹是谁？30万上海难民80年前因他而幸存》一文，展现了战争时期人性的伟大光辉。今分享上海犹太研究中心主任、上海市世界史学会会长潘光（文汇讲堂第62期嘉宾）的合作新著《来华犹太难民资料汇编第二卷：亲历记忆》中的精选篇章，继续重温历史，珍爱和平。

图说：《来华犹太难民资料档案精编第2卷：亲历记忆》，作者潘光、虞卫东、周国建、周晓霞，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年8月出版，定价68元

序言精选

犹太难民的 “中国记忆”和“上海情结”

当600万犹太人在欧洲被屠杀之时，来华犹太难民与中国人民同甘苦，共患难，在中国的土地上度过了艰难岁月。从1933年到1941年，大批死里逃生的欧洲犹太人远涉重洋来到上海，也有少数人从其它城市进入中国，其总人数达到3万。除其中数千人经上海等城市去了第三国外，至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仍有25000名左右犹太难民把中国、上海当作他们的“诺亚方舟”，超过了加拿大、澳大利亚、印度、南非、新西兰五国当时接纳犹太难民的总和。

上海犹太难民纪念馆

目前，健在的前来华犹太难民及其后代分布在世界各地，仍具有强烈的“中国记忆”和“上海情结”。“上海”一词在有关纳粹大屠杀的史料中已成为“拯救”、“避难地”的代名词。这段中犹人民互相支持的难忘历史也成了学术研究、纪念活动、艺术创作的一个持续发展的热点。我和上海犹太研究中心团队从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进行来华犹太难民研究。2010年底，“来华犹太难民研究（1933-1945）”被正式确立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2015年，我们推出了国家社科基金重大课题“来华犹太难民研究”的主要成果之一《艰苦岁月的难忘记忆——来华犹太难民回忆录》。

《来华犹太难民资料汇编》是我们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和交通大学出版社“犹太难民与中国”出版工程的合作成果。《来华犹太难民资料档案精编第2卷：亲历记忆》主要汇集了以下方面的资料：宋庆龄、何凤山等人谴责纳粹屠杀犹太人、通过发签证救助犹太难民的文章和记录；劳拉·马戈利斯等人关于设法救助犹太难民的回忆；M.W.贝克曼关于天津犹太难民的记述；犹太难民的中国邻居们的回忆；犹太难民的音乐生活等方面的回忆和记述等等。

但愿我们这本书以及我们的工作能够通过宣扬人类历史上友好互助，抗歪扶正的感人业绩，以及传承人类文化中的真善美价值观，为努力构建一个和谐、包容、美好的世界做出贡献！

（戴谆霖选编自《主编的话》，有删改）

章节选读

沪上救难亲历记

劳拉•马戈利斯（Laura Margolis）

以下是从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事变至1943年2月25日期间，上海事态的发展和见闻。此后我就身陷囹圄，我的同事曼奴埃尔•西格尔也先于我几日遭囚禁。这是我俩的共同经历，大部分凭记忆所及，难免有不精确之处。

上海沦陷，资金中断为难民带来饥饿 

我们原与援欧在沪犹难委员会商定12月8日到虹口去改组行政机构。但上海的战事与珍珠港事变一起爆发，打破了我们预定的计划。此后，上海旋即被占领。12月份的拨款尚未从美国方面到来，于是专职执行员赫尔茨伯格立即把8000名受救济难民的伙食从每天两餐改为一餐，面包从12盎司减至6盎司，以维持到12月底。同时他通知500名雇员，援欧在沪犹难委员会可能不得不在1月份关闭。这在难民、雇员中引起了对饥饿和生活无着落的恐慌。

虹口小巷里的犹太难民

12月15日，我们去见援欧在沪犹难委员会主席斯皮尔曼和副主席海伊姆，建议他们通知日本当局，让日方知道难民的困厄。斯皮尔曼、海伊姆等3人去向负责犹太人事务的日本海军陆战队犬冢大佐陈述情况，但犬冢根本不愿同他们打交道，因为他们在珍珠港事变前从不把他和控制虹口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放在眼里。犬冢大佐几乎是把他们赶出了办公室！

与日方周旋，红十字会5000袋面粉雪中送炭

当时我们收到美犹联合分配委员会的电报，授权我们筹措相当于6个月拨款的借款，约18万美元。此前我们已向美国红十字会请求帮助，它允诺只要日本人放行，就提供5000袋面粉。在与日方提出面谈的要求后，我们受到犬冢大佐有礼貌的接待。我们用日本人爱听的口气陈述了如不能筹到款项将发生的实际情况，并告诉他委员会的应急资金都已被冻结。犬冢答应调查冻结资金的事，要求须从中立国取得贷款，并同意放行红十字会的面粉，但附加条件是解散援欧来沪犹难委员会。犬冢对该组织极其反感，提出要把赫尔茨伯格解职，但他同意继续让斯皮尔曼留任，因为他觉得此人不像其他人那样瞧不起他。

“美犹联合分配委员会”旧址现状

12月余下的日子里我们始终与犬冢保持着联系。12月末，犬冢解冻了3万元储备券给我们，这笔钱够我们在1月份用6天。

推诿与担当，犹太商人众生相

与此同时，虹口犹太难民的恐慌与日俱增。我们随即召集雇员大会，如实说明情况，并在12月30日发放了当月薪金，这才暂时平息了风潮。

一位雇员提议我们与一位名叫野上夫人的日本女子接触，她以同情犹太人闻名，在宪兵队中替宪兵首脑当翻译，很有势力。但日本陆、海军、宪兵、领事馆之间存在激烈的争权夺利，利用一方招惹另一方极端危险。因此我们迄今一直与日本海军打交道，故不便找其他部门。

1月5日，斯皮尔曼先生在其办公室里召集了30位著名的犹太富豪开会，他们分属不同国籍。我们也邀请了阿兹肯纳齐社团和代表难民的中欧犹太协会代表。斯皮尔曼先生和我们恳求这些人帮助美犹联合救济委员会筹集资金，但唯一肯定的答复仅来自两位阿兹肯纳齐的代表，他们说在这方面必须并且肯定能出一份力。捷克人E•坎先生之前在委员会中十分活跃，但现在却以“健康”为由提出辞职。亚伯拉罕先生（英国籍）代表塞法迪犹太人社团和最虔诚的犹太教信徒说：“既然日本人占领了上海，他们也会为难民问题担心。”最后，我们决定由一个5人小组筹措借款。

两天后我们接到一个匿名电话，约我们会面。我们见到一位名叫齐默曼的西伯利亚犹太人，他提出如能让10名左右上海最富有的犹太人担保，他愿意贷给我们350万元中国货币。我们都为这笔可能的借款感到惊愕振奋，斯皮尔曼主席也立即着手找人作保，但因种种原因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贷款无期，难民救济能力从8000人锐减至2500人

1月初，一批日后在救助难民计划中将发挥重要作用的难民把我们找去会面，设法就地筹措资金。为首的是普尔弗马赫先生、西尔伯斯坦先生和格拉泽先生，这些人在较富有的难民中组织了这次行动，在一周内筹到3万储备券，这样我们又度过了6天。

1月10日，尽管我们费尽心力，但贷款仍遥遥无期。我们意识到，如不能筹到一定数量的钱款以维持数月，这个救济组织就不得不关门大吉。因此我们当即召集中欧犹太协会，告知他们现有的资金只够供8000人吃4天，或4000人吃8天，唯一的办法是集中救济最困难的人以争取时间。在征得他们同意后，我们只留下2500名贫病交加的人和老人孩子，并勉强维持着两家医院和一个妇产院。

专为犹太人建立的华德路犹太医院

当我们明白从塞法迪犹太社团和形形色色的富人行列里再也得不到帮助时，我们就转向阿兹肯纳齐社团的头面人物比特克先生和拉宾诺维茨先生求助。布拉恩先生也邀我们去他家讨论此事。他说虹口局势一旦失控，日本宪兵就会借口平息骚动前来接管，十分危险。我们同意让他把事情告诉为宪兵首脑当翻译的野上夫人。不久宪兵队便把我们召去，听我们讲述难民情况和筹款打算。他们急切要在虹口保持局势稳定，避免暴乱，希望本地犹太人能帮助募款。

公诸报端，舆论造势起死回生

1月15日，我们已囊空如洗了。虽然日本海军答应解冻银行储蓄，放行面粉，但并不关心难民问题；宪兵队竭力要强行执法；当地犹太社团还在研究和辩论如何筹集贷款。迄今为止我们一直避免向报界披露救济犹太难民的内情，因为日本人不赞成对此进行宣传，但我们必须让人们从冷漠状态中惊醒过来。16日下午，我们接受了《上海时报》的采访，将虹口难民快要饿死的情况公诸报端。1月18日，报上出现了大幅新闻标题。宪兵队对报道上海阴暗面的做法大为震怒，海军方面的犬冢大佐也把我们叫了去，十分冒火，日本驻沪领事馆亦要求我们给于解释。从布拉恩先生处得知宪兵队下了逮捕令，后来还是靠了野上夫人出面才撤销了命令。

电台也转播了有关难民情况的报道，并呼吁犹太社团及社会各界捐款。我们预期的反应产生了，钱款开始涓涓滴滴地流入。然而，真正的突破发生在此前的1月16日。上海大通银行董事舒马赫认识一位名叫考夫曼的主顾，是长期驻沪的德国犹太人，最近赚了一大笔钱。舒马赫劝他把钱借给我们，这样可以避免被冻结的命运。这个建议很合考夫曼的心意。在他来接洽时我们毫不犹豫地写了一张字条，说明这些钱不是移民的储蓄。我们知道这张字条会送到纽约去兑现，成为18万美元贷款中的一部分。当天我们就从考夫曼先生那里得到相当于1万美元的钱。

阿兹肯纳齐社团也任命了一个财金委员会，为我们筹措借款。在他们帮助下，我们认识了一位持挪威护照的俄国犹太人J•施里罗。此人急于在财产被日本人没收前把它转移到美国去。但他是个极难对付的精明的生意人，由于我们急需资金到了迫不及待的地步，而除他之外上海没有第二个人会拿出这些钱来借给我们，因此我们不得不在利率上作很大让步。在我们筹借到的第一笔18万美元的贷款中，从他一人就借到13.8万美元。另有几笔贷款数额仅15─20美元。

阿兹肯纳齐社团的比特克先生（波兰籍），是少数对局势的严重性有清楚认识的人，他力主犹太人必须自觉地负起责任，在所有的谈判中担任我们的财政顾问。他对日本人操纵货币贬值的消息很灵通，使我们能及时采取相应的对策。1942年6月，日本人把重庆方面发行的法币全部收回去，限期以2:1的比率兑换中央储备券。我们事先得到比特克先生的通知，早已用所有的法币买了食物储藏起来，因此未受损失。1942年4月末，我们的18万美元贷款已有了保证，我们制订了计划使这笔钱足够维持8个月。5月21日，我们接获美犹联合分配委员会从南美洲发来的最后一封电报，通知我们停止一切联系，这对我们是一个沉重打击。此前我们虽然已不能从纽约总部直接得到钱，但总希望与总部保持联系，寻找最终解决办法，但现在这已不再可能了。

“灭犹计划”，幸因遭泄漏宣告破产

1942年7月，我们正式提出辞职，把事务交给瓦赫纳先生等人，他们已能自己处理行政工作了。这时日本占领当局反西方情绪明显高涨，从东京新来的宪兵军官每天光顾虹口地区。犬冢大佐已经离开上海，取代他的实吉大佐对犹太人问题更不感兴趣。某天，佩雷茨告诉我们日本人正在对犹太难民策划一场灾难性的处置方案，将把难民装在船上沉入海中。我们从其他可靠来源也听到了同样消息。

接着好一阵子未听到佩雷茨的音讯，直至有一天我们接到通知说斯皮尔曼、海伊姆（曾被捕获释）、比特克与佩雷茨及其日本朋友都被宪兵抓了起来。听说佩雷茨和他的日本伙伴在斯皮尔曼那里召集被捕的那些人集会，告诉他们日本人要除掉犹太难民的计划。后来的事态发展证实，日本陆海军与宪兵确实开会讨论了关于遣返犹太难民的计划。布拉恩莽撞地向宪兵首脑询问此事，结果把他们私下开会的事泄露了出来。宪兵首脑对尚未确定的计划过早曝光勃然大怒，下令把这些人抓了起来。

咬紧牙关，犹太难民终在隔离区里盼来胜利

1943年初，我们通过机密的消息来源获知犹太难民隔离计划，这是日本在沪各派势力达成妥协的结果。2月18日，报纸和电台都宣布了设立“无国籍难民”隔离区的通告，从1937年起来沪的所有无国籍者必须限期迁入指定地区。

1943年，犹太难民迁往虹口隔离区

通告在猝不及防的上海犹太人中无疑是扔了一颗炸弹，这意味着那些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商业上已立足的人必须清偿产业，搬至不到1/2至3/4平方英里的隔离区去，而我们的难民营和厨房正在这一地区的中心。对于经过了如此之多苦痛的难民来说，这似乎是最后一个难关，有趣的是难民团体对通告泰然处之，远较城中俄国犹太人和德国犹太人镇定。有些难民变得歇斯底里，但大部分难民只把它看成是经受重重打击后的另一次打击，他们总的态度是，盟国已快赢得战争胜利，只要勒紧裤带捱过这段时间，就能盼到胜利之日。

当战争终于结束之时，这些历尽劫难的人们冲破长夜迎来了曙光。战后，联合国救济善后总署和红十字会是最早进入远东地区展开救济工作的，但我坚定地相信美犹联合分配委员会将在救济上海的难民中发挥主要的作用。这一委员会已成为上海21000名难民生活中的一支有生力量，所以我们被再次召回上海，继续向他们伸出援手，积极帮助那些准备离开上海的难民。

（戴谆霖选编自《沪上救难亲历记》，有删改）

栏目嘉宾阵容（刊发不分先后、继续扩容中，颜色标注者已刊发）：

文化社科：赵启正、江晓原、谢宇、彭凯平、季卫东、杨燕迪、文军…

国际：苏格、杨洁勉、刘鸿武、杨剑、潘光、王义桅、冯绍雷…

历史：熊月之、苏智良、郭小凌…

哲学：冯俊、杨国荣、倪培民、吴新文、童世骏、顾红亮…

经济：权衡、陈宪、高帆  …

文学：孙甘露、汪涌豪、戴从容、罗岗 …

（感谢新著责编及所在各大出版社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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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策划、编审|李念

微信编辑|袁琭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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