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旭辉：我没有去画远方，身边的日常抓着我不放

Original 刘军 99艺术网 2023-06-21

毛旭辉在《冬天的走廊》这件作品的草图旁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我没有画遥远的东西

日常的存在抓着我不放

要么换一种活法

离开眼前环境和视觉习惯

那是大动作

圭山已经算是遥远的

创库是我的日常

这条走廊我看了快二十年了

它还没有垮，也是奇迹

毛旭辉是个很念旧的人，这种伴随一生的性格也一次次地体现在他的画中，即使是新作品仍然能感受到他对逝去时光的追忆，那种情绪挥之不去。

这次在成都K空间的个展被策展人吕澎取名为《冬天的走廊》，同名作品也被布置在K空间最显眼的位置，步入画廊抬眼可见，那条狭长的走廊就在毛旭辉工作室门外。

这条走廊看上去像条时光隧道，尽头满是回忆，通往圭山、通往盘龙江、走廊的这边一条黑猫缓步走来，猫是现在，它将毛旭辉从过往时光拉回到现在，让他打量起这个他二十多年从未离开的根据地。

毛旭辉冬天的走廊布面油画 185 x 155cm 2022-2023

“其实对一个画家来讲，活动的范围是很窄的。”

毛旭辉选择了深居简出，

将时间留给自己，

画画、

呆在工作室、

画画、

他比从前更享受独处。

“我这几年不参加任何活动，疫情也成为一个借口，我觉得很多聚会和社交没有太多意义。很多事还是要靠自己独立思考和判断，尤其是对一直在创作中的画家来讲，需要足够的时间，需要足够的思考过程才可以把你热爱的事情做下去。”

“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性格，我不能指责别人怎么样。但我可以选择退出。这种选择对自己的创作是有帮助的。就像我不看朋友圈一样，现在朋友都习惯了，这样就挺好。”

毛旭辉我在这里布面油画 150 x 180cm 2014-2021

策展人吕澎和毛旭辉是再熟悉不过的朋友，共同经历、见证了各自生涯的发展历程，这次展览为何定为《冬天的走廊》？吕澎说接到K空间策划展览的邀约后，选择毛旭辉近乎是一个本能的反应。

“K空间希望我选择一个老资历的艺术家，我就想到了毛旭辉，因为我很了解他，其次，好久没有看到他的新作品了。决定了之后就去看他工作室，之前没有看到《冬天的走廊》这幅画，这次看到后感觉非常好。在某种意义上增强了我做这个展览的信心，也看到他很多新作，我马上觉得就是它了。《冬天的走廊》是一个有象征性的题目，跟他的人生经历、疫情、昆明这个环境等等都有关系。”

“我去了工作室以后发现：一、羊的题材是毛旭辉早年的题材，他这样的选择与他个人的思想、感情、状态都有关系。那个时期有很多都是美好的回忆。二、艺术家有两件作品遗失了，就有一种感情因素在起作用，想要把它画出来，但又不是照着原来的面貌简单临摹，而是将这个题材再画一次看会是什么样，虽然构图与过去相似，但里面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冬天的走廊》是艺术家今天的生活，是对我们现实的提示。这种感受从艺术家的自述中可以看到，完全是当下的感受，与我们今天面临的所有问题都有关系。虽然这是一个表现性的作品，但是是关于个人的叙事、环境的叙事、时间的叙事，这次展览就是依据这两条线索展开。”

毛旭辉春秋·三联画瓦楞纸、木条、水粉等综合材料 126 x 97 cm (左) 126 x 92 cm（中）126 x 118cm (右 ) 2021

策展人吕澎见证了毛旭辉这四十多年的艺术生涯，毛旭辉始终偏安一隅不为时下艺术潮流所动，他认为毛旭辉的创作能带给今天的年轻创作者很多的启发。

“这次展览文章《冬天的走廊》很多人看了都转载了。说明大家很是认同我的感受，我们在写艺术家的同时也是在写自己，你与艺术家会共情，这个非常重要。正是因为有了共情你才有了做展览的激情，文章你才能写得出来。

可以这样讲，走廊边的人就是艺术家，也是我们每个人。我觉得唯一的思考是真正对内心的遵从，这是一个艺术家非常重要的特质，同时也是要告诫年轻艺术家要勤于思考，如果你不善于思考，眼睛总是看到花花绿绿的世界，也许很快就会迷失其中。今天这个时代没有那么肤浅、那么简单，恰恰问题很多，当然年轻艺术家可以选择画得很潇洒，但那些表面和潇洒的娱乐性的艺术究竟有多大的价值，需要我们去思考。”

毛旭辉发光的羊·之四布面油画 165 x 205cm 2022

毛旭辉没有像很多艺术家会与时俱进搬到条件更好，更宽敞的、让人感到舒服的工作室，他选择定在老地方，那个四处被电线缠绕，目光所及都是石棉瓦以及红砖墙，还有80年代预制板的五层居民楼。

这些显得多少有些破旧的建筑在疫情氛围的笼罩下将艺术家限制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这是外部环境，进入毛旭辉的工作室里面，时光倒流之感愈发强烈，有蒙尘的唱片，书籍、数不清的在昆明生活了几十年的证据。

毛旭辉庚子之像·自画像布面油画 155 x 185cm 2021-2022

40年就这么一晃而过，让人恍惚，相信在毛旭辉身上这种感觉更强烈，我向他求证。

“你说的没错，我时常会有这种感觉。这些都是很难忘的回忆，也是我创作的资源，它们是你真真切切，一步一步，年复一年这么走过来的一个经历，圭山也好，我居住的这个城市也好，其实我在昆明也就生活在几个区域里，80年代围绕着和平村、护城河，盘龙江，我在创库画画，这里现在叫西山区，我一呆将近二十年。一个画家你要做作品出来，我认为是要有很多依据的。我不同阶段的作品可能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它们都离不开我自己的生活和现实的土壤。

当然艺术关注现实生活并不是创作的唯一理由，现在的艺术也更多元了。我这种被自己所经历的生活、经历的地方所影响的艺术还可以存在，这得益于艺术对多元面貌的容纳，我还是很幸运的。现在艺术变化太大了，有时候反观我自己，好像还是一个在现实的泥潭里反复摆弄自己创作的状态。”

毛旭辉笔划与屋顶上的猫·之一布面油画 155 x 185cm 2022

在毛旭辉眼中，变化的只是时间，但时间的过去并不意味着所有的问题都已解决，尤其是在艺术上。很多艺术家终其一生都在围绕着一些东西反复地画，莫兰迪一生就围绕那几栋房子、几处风景，那些瓶瓶罐罐。艺术可能自始至终都在捕捉所谓永恒的东西，什么是永恒的呢？

前段时间龙美术馆艺术家张晓刚的个展上同样展出了艺术家的新作品，两人是从青年时代一直相识到现在，也是整个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亲历者，他们作品里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作品是新的，但表现的却都是对过去的念念不忘。

毛旭辉笔划与屋顶上的猫·之二纸本水墨 69 x 70cm 2022

“这次展览的作品涉及到创库的空间，红砖和石棉瓦，这和我80年代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那个时候我画了很多红砖楼，只是好像后来没有像《家长》、《剪刀》这样被人注意，从创作历程来看，其实这里边的反复性是一直存在的，这个反复性是很重要的。虽然一晃40年就这样过去了，但是40年是不是能做成一件事情？可能还不够。

我在大学时注意到塞尚，我特别欣赏塞尚的一点是他能够从巴黎回到自己的老家埃克斯，回到南方，在那儿不断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反反复复地画那些静物，画南方的岩石，画圣维克多山。其实反观这些大家，他们笔下的题材都是反反复复的，不像今天随时都等待着突变，总是等待着一个新的开始，艺术没那么简单。”

毛旭辉夜晚屋顶上的猫纸本水墨 48 x 48cm 2022

如今的当代艺术界大家都在巴望着画坛有新人，出现新的风潮，年轻人画出新的风格，但毛旭辉觉得“新”很不容易。一方面他认为这种不容易是因为我们可能还缺乏一些基础设施，包括理论研究以及对艺术家个案深入的探讨。空谈变化、创新是容易的，但绘画又是靠一点点的积累，这需要时间。每个人，每一代艺术家遭遇的社会背景都不一样，可能会面临新的问题。

“从我的价值观来讲，我对一闪而过的东西持怀疑态度。我对比较有持久性的艺术家，塞尚，莫兰迪、奥尔巴赫，我觉得他们更可信。”

毛旭辉我是羊布面油画185 x 155cm 2022

提到对毛旭辉这一代中国艺术家影响很大的艺术家名字，从里希特到弗洛伊德，再到奥尔巴赫，毛旭辉说自己看到里希特、弗洛伊德这些艺术家作品的时候，已经是在90年代，都是85美术运动之后的事情。在更早的80年代他更多地是受到20世纪那些现代艺术家的影响，蒙克、德国表现主义，“桥社”。90年代中期注意到里希特和巴塞利茨，伊门多夫时，他已经在画《剪刀》系列了。

“差不多是93年的时候，张晓刚从德国回来送给我一本新表现主义的画册，可以看出纽约和德国在新表现主义运动里面的力量是很强大的，至于里希特当时我还不是特别看得懂，那些画得模糊的像照片一样的作品意义是什么，那时还解读不出来，也没有解读的能力。包括当时伊门多夫来北京做展览，在中央美院搞座谈会，双方不知道如何对话，因为我们面对的语境，关心的问题和知识背景都太不一样了。”

“无论是里希特还是基弗，这两个艺术家现在在商业上都很成功也更受关注。我90年代看到他们作品时，包括巴塞利茨，彭克、我觉得他们不分高下，但随着资本的介入，开始有了变化，尤其我看到基弗在洛杉矶的展览，你能感受到他的作品越来越朝好莱坞式的大片方向发展，震撼力还在，但没有90年代我第一次看到他作品时的那种冲击力了。也许是因为过度精致化、资本化？我不知道。”

毛旭辉遗失的红土之母布面油画 155 x 185cm 2021-2022

展览里有几件作品是毛旭辉对遗失作品的再创作，为什么要再画它们，这些作品对他究竟有何意义？部分是因着疫情期间毛旭辉在工作室自处时愈发怀念自己在80年代的一些作品，为什么会对80年代作品怀念，他说其实这都是无意识的。

毛旭辉遗失的四只羊布面油画150 x 180cm 2021

普鲁斯特之所以伟大，恰恰可能就是因为揭示出了这样的心理过程，人的生命存在的状态，人在社会中的存在状态。毛旭辉对圭山的怀念，一方面是他对现在圭山的发展和变化感到失望，曾经的红土路被水泥地征服了。在80年代，毛旭辉将圭山看作是一个梦想之地，那里的寂静、那里的蓝天和红土地，村民深褐色的皮肤，人的目光同牛羊的目光何其相似。一切都是打动人的......

“我喜欢蜿蜒不平、坑坑洼洼，牛车走在土路上咯吱咯吱地声响，那种节奏，那种人在山野里的状态。现在的水泥路上只有机械的声音，马达的声音，喷着尾气的轰鸣，你过去的梦想之地现在充斥着工业噪音。任何发展和变化都是矛盾的，对村民来讲水泥路让生活方便了，面对这个矛盾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说服自己。我有时觉得自己的这种感觉很可笑，圭山的这种变化其实和城市里的人所向往的是一样的，也许是我的问题。”

毛旭辉怀念他记忆中的那个圭山，圭山上随意走动的那群山羊，那些在80年代遗失掉的作品让他念念不忘，他想把它们找出来，找回来的方式就是再画一遍。《遗失的四只羊》、《红土之母》又出现在这次展览里面。《红土之母》寄托了他对土地的想象，那种大地的母性，他对大地的热爱。这张画一结束，就拉开了毛旭辉这两年创作的序幕，他开始画山羊群，画山羊的各种状态，他在画山羊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发生的很多事情，无论是战争还是疫情，都对毛旭辉的创作产生了影响。

毛旭辉笔划与夜猫子布面油画 155 x 185cm 2022

除了对往日的追溯，这次展出的作品里出现了猫的形象，它们是毛旭辉的邻居。说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毛旭辉留意起在创库四处游走的这些野猫。猫是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吕澎在自己的文章中提到，这些猫让毛旭辉联想到吉普赛人。毛旭辉在不少以创库环境为题材的草图中都画了猫，为了画好猫的形象，他不断地观察它们，他在自己的作品中把猫与环境的关系完全自足化了。

“画了差不多快一年的山羊系列后，尤其是我画完《山羊之死》后，很自然就把目光投射到每天进进出出的这些猫身上，它们有各种各样的品种，各种各样的性格。要画好一只猫要做很多的观察，它们行走的方式，蹲在角落里的状态都不一样，你慢慢地开始尊重它们。它们的样子和创库的铁楼梯、红砖楼的环境、随便拉扯的电线一样，这些身边的东西开始吸引我，我也觉得很奇怪，过去总在追求远方的东西，好像梦都在远方，在山的那边。也许是年龄的增长，对生命的看法慢慢发生了变化。”

毛旭辉夜猫子·之一（上）纸本水墨 48 x 76.5cm 2022

毛旭辉夜行·之三（下）纸本水墨 48 x 76.5cm 2022

艺术家在《笔划与夜猫子》里这样写道：猫的红砖楼、石棉瓦屋顶是一体的产物，无论什么猫这里都有：黑的，白的，花的，它们在这里生生不息，相互窜种，争夺地盘。也一起嗮太阳，到处拉屎，晚上在干什么，不知道，也有人喂猫，也有人踹猫，我属于喂的那一拨。

为了食物，它也有意与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并不闭关自守，只要到达一定的目的，它就走，并不留情，猫能忍受的，我肯定不行。这次展览大部分都是艺术家最近两三年的近作，毛旭辉用水墨去表现创库工作室周边游荡的流浪猫，像用水墨记日记，也是他换个方式对日常的记录。

毛旭辉十月及屋顶上的猫· 二联画布面油画155 x 185cm x2 2022

毛旭辉有写日记的习惯，这个习惯一直持续至今。他说这是一生的事情。如今他常常这样开始新的一天，早起来到工作室，先泡上茶，他说自己总是在夜里被梦纠缠，天亮了他从梦里挣扎出来，来到一个宁静的早晨，坐下来，这是他一天当中最舒服的时刻。他的脑袋里会涌现各种各样的词汇或者是感觉，他把这些念头记录下来，也会利用喝茶的时间整理一下最近的思绪，在日记中写下对一些事情的看法，这成了他的习惯。

“对我来说，思考和创作都是一体的，不是说画画时就不用思考，思考的时候和艺术无关。如果艺术这个事情没有和你的日常生活，和你的所思所想成为一个整体，对我来说创作是不存在的，我确实是一个摆脱不掉自己各种念头和感受的艺术家。我为什么喜欢蒙克，因为我觉得看到他的绘画就看到了他的生活，他的状态，我想蒙克永远都是我的导师。”

毛旭辉发光的羊·之一布面油画 165 x 205cm 2022

聊到最后，我问毛旭辉最想对艺术说什么？他就说了两个字：感恩。

“感恩，我特别感恩艺术，如果没有艺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象不出来。艺术于我是拯救，艺术让我对自己有了交代。我在工作室的那些时光是我生命质量最高的那部分。我很感激我在14岁时选择了绘画，这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这过程中有很多的挫折、困难，即使到了今天仍然会遇到，绘画是我会用一生去做的事。可能这就是一个艺术家的宿命吧，艺术给了我们一种方式让你在你的生命历程里留下可以和别人分享的东西。我一直觉得艺术家和这个世界最后道别的时刻应该是在画架前，我们必然要经历生命结束的时刻，任何人都逃避不了，所幸我还有艺术。”

最后，就以吕澎在文章《冬天的走廊》写下的这段话结尾吧：

画里有一位老人，

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既是艺术家本人，

也是我们这一代人；

同样我们也可以将其理解为一个站在走廊边的人，

也是一个在废墟中歇息的灵魂。

冬天的走廊——毛旭辉新作展

策展人：吕澎

展览时间：2023.06.10-07.10

地点：K空间

(成都市高新区芳沁街87号附3号永丰立交桥内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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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撰文、编辑刘军版式设计 Alien 图片致谢 K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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