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取自然栓树皮,剪裁众手画如诗。/江湖峡壑名楼耸,花草舟车素色奇。/悬壁浮形欺彩翰,向灯织指尽工师。/敢云慧业涵千巧,不胫天涯有粉丝。”
这首诗名叫《奇观软木画》,用旧体诗的格式,寥寥数言,形象、生动地将福州一绝的软木画工艺精妙完美地诠释。要写出此类诗,不仅要对闽都文化有充分热爱和独到见解,还要熟稔旧体诗写作规律和拥有深厚国学功底。该诗作者就是陈叔侗。
“许多人都念错了,我的名‘侗’过去其实念‘tong’平声,不像现在念“dong”去声。可大有来历,语出《论语》泰伯篇‘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近日,记者在其位于福州梅峰的住所首次见到了陈老,想不到一见面竟如此开场。陈老一脸严肃地补充道:“道学家朱熹的老师叫李侗,岳飞的老师叫周侗。其实每个字都是一门大学问,很可惜现已不发此音。”
当天福州室外温度高达38℃,但这位耄耋老人,不吝休息与本网《闽都大家》记者交谈近3个小时。陈老年近88岁,听力、视力都有所下降,看书几乎贴到了书上,但谈起福建史志、福州文化,他精神矍铄、声音铿锵有力,因为弘扬闽都文化是其一生最热忱、最忠贞不二的事情。
陈老很喜欢“野草”,微信名为“老蔌”。其字“蔌塘”,也是自己取的,意为“野草池塘处处蛙”,并自诩“自己就是那只蛙”。而这些年,这只“蛙”坚持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不断“发声”,不断收获“回响”: 作为研究福建历史最重要的两本工具书——《三山志》和《福建通志》,陈叔侗一手校注,让古籍褪去晦涩的外衣成为今人与先人对话的“快捷键”。
谈及对自己一生成就的评价,其拿起红笔毅然在纸上写下“无善可述”四字。而谈及对自己的评价其更是不多言语,只是在纸上写下“千秋徒感慨,一事尽丹忱”作为回应。
▲陈叔侗
“我校注的《福建通志》2017年版,前一两月刚刚出来。”谈起此事,陈老内心仍然压抑不住兴奋,一脸严肃的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而这满满的成就感,在2000年左右其校注的《三山志》面世时,也有过一次。
文学和历史,这都是陈老一生最心念的。但其一生和文字的缘分是“来得早,但深交得晚”。何解?因其恰逢社会新旧交替,让其一生增添了许多曲折也因此缔造了许多传奇。
其出生书香门第,师从晚清最后一榜进士,国学功底深厚;但12岁后因师殁而国学终断,步入新式学堂,又恰逢全国解放,没上大学,倒学了图书馆目录、分类学;解放后自愿参军,不但跟文史彻底不沾边,甚至跟“军旅”关系都不大,部队因其绘画功底好让其画宣传连环画;后因绘画技能其又被调到省电影制片厂,并被送往上海培训;谁知学成归来单位解散了,电影人做不成其反倒进了省博物馆工作,谁知工作不久被下放永安,一去八年;下放回来在省博干到退休。
▲这是他目前校注的志书草稿《福建续志》。
回忆起何时进入福建文史研究领域,陈老道:“这就必须得提下我的一位老战友,若没他,我古文研究的能力和热忱恐也无人知晓。”他说,1985年其提前从省博退休,彼时该老战友恰好调到省方志委,看其在省博物工作过且又有深厚美术功底,便把其叫来担任省方志委杂志《福建史志》副主编。期间,陈叔侗参与了一些采访,而其采回来的稿子让单位领导和同事惊讶:想不到陈叔侗对古籍和历史不但精通还很有见地。
很快,陈叔侗便被委以重任,慢慢开始参与一些地方史志编撰工作,且还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校注。何为校注?陈老解释到:“主要工作包括对古籍加标点、把竖版改成现代人熟悉的横版、把繁体字改成简体字、把原文或印刷时出现的错别字更正、文章下加注释。”
有一天,陈叔侗突然接到任务:校注《三山志》。“《三山志》是目前研究福建地方史志中可寻年代最早的书,非常重要。”陈老坦言,接到任务后他很兴奋。在接下来时间里,他每天基本都扎到书房,反复查找资料和比对。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便完成了对该书的校注。
因《三山志》,其人生事业迎来“晚春”,迅速享誉福建文史界,古籍出版部门、一些市县有文史界疑难杂症、文字训诂,都会来请他“救场”。
▲陈叔侗校注的《三山志》
1929年12月,位于福州南后街的黄巷内,当地名门望族陈家诞下一名男婴。其饱读诗书的祖父引用《论语》泰伯篇 “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中的“侗”字作为其名,希望其做个正直、博学、谨慎、诚恳守信用的人。
“我爸和我祖父对我影响很大,他们是我人生文化道路的启蒙者。”陈老说道。其出生于福州书香门第:祖父为清末留日留学生,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在日参加同盟会,民国时期曾担任福建司法司司长、苏州高等法院院长;父亲系辛亥革命元老,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一期毕业,北伐先锋团团长,与蔡廷锴、蒋光鼐系同学,共同参与了1933年的福建事变。
“但我文化道路的真正领路人,却是我的一位恩师,是他带我打下了坚实的国学基础。”陈老补充道。其8至12岁师从福州著名学者陈震。陈震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是清朝光绪皇帝年代的翰林,官至吏部主事,也是历史上最后一榜进士,和陈叔侗祖父是挚交。
1937年,其祖父去世,彼时陈震刚好从广东回福州,便前来祭奠老友。其间陈震看到陈叔侗聪颖机灵便叫其背一首诗听听。“我便把《琵琶行》从头到尾背一遍给老师听。”陈老回忆道,他记忆尤新甚至现场背诵起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据他回忆,彼时老师非常严格并讲究学习的程序和规律:首先让他掌握国学的入门钥匙——《尔雅》。从四书开始讲,每天上午读经、下午读史,隔两天读一篇诗文。老师上课只重讲解不重背书,能理解并复述出来就成。经过老师系统教学,就在陈叔侗八九岁年纪,便对周秦两汉,下至唐宋的诗词文章,留下深刻记忆。
但好景不长,其跟随老师学习国学的美好日子在1941年画上句号:同年福州沦陷,而老师也因拒绝配给粮名册,绝食而逝。他开始步入新式学堂,读初中高中。
1949年,其人生迎来第一个转折点:入伍参军。而其从入伍开始做的事情,反倒成了其一生的“饭碗”:从事美术相关事宜。原来,刚到部队后,其就表现出了过人美术底子。“在教导团3个月后毕业,而毕业刊物两大黑板都是我画的哩。”陈老自豪地说道。其美术功底何来?原来,福州沦陷时,家中有收藏的《芥子园画谱》和《翰墨园画谱》,自幼练习书法的他便拿起画笔临摹。恰好陈子奋与其父是好友,名师指点,提升很快。
从此,凭一支画笔,他从部队画宣传连环画到省电影制片厂当美术设计,最后在省博物馆从事陈列设计直至退休。
▲目前陈老正在做“闽台历代方志集成”这项工作。
但画画毕竟是“半路出家”,埋藏在陈老心里的挚爱,依旧还是那脉脉书香,以及扉页上一个个跳动的汉字。
“说理论、讲道理、谈艺术,都是为了表达,都离不开文化积累和底蕴。要美化我们自己的生活、环境、精神,更是离不开文化性的诗书。”陈老说道。离休在家的这些年,他算是重新找回了儿时的快乐:每天读书写字,舞文弄墨。
退休后,他担任了福建省诗词学会名誉理事,逸仙诗词学会顾问。常有诗赋在刊物发表。现场陈老就展示了一首其刚刚刊登的新作——《念奴娇》:临江歌罢,鸿沟俯,此意千秋犹会。看剑挑灯,俱壮语。争忍疆裁海界。破阵乐酬,念奴娇倡,骋目方今势。胞怀休戚,一中筹策长计。闻说垂耄宵吟,揩眸才读,崩泪横奔涕。半篑功亏,终在疚。大限偏悭斯际。玉帛欧非,车帆带路,皎皎丹衷誓。兴华联臂,儿孙披沥容对。
对于诗词学习,陈老有许多自己独到的看法。《中国诗词大会》火之后,常有人问他“如何看待孩子们读诗词”。对此,他表示,要先明白学习诗词于我们身心发展有何益处,然后才有必要谈方法论。
“从微观层面来说,诗书入心了,人的视野格局一开阔,对人生受益无穷。”他说,首先我们的古诗词文字很多是宣泄感情的,诗词艺术抒发人心、人性的一面很明显,跟绘画、书法三者共同形成中华传统美学体系。
▲谈及对自己一生成就的评价,其拿起红笔毅然在纸上写下“无善可述”四字。
其次,几千年来,指导民族、社会思想根本东西,都是依靠前人典籍。古时官员任职,最主要政绩就是让一方百姓充盈粮仓、不出乱子。如何不出乱子?就是要有民风建设,包括文化、精神、思想的建设,让老百姓内心平和,一心发展生产。所以古时大兴教育广建书院私塾,即此道理。孔子编《春秋》,古时乱臣贼子看了会心惊胆战,就是文字的力量。
关于读书,陈老提倡:国学要看原典。他说,毕竟后人著书都会参考前书,若没有读过大纲纪、大脉络,不得要领不说,还会因不了解原典典故而兴味寡然。同时,原典是几千年社会实践的结晶,能传播至今自有其价值。如,中国人讲“王道”不讲霸道;中国人从小被教育胸怀宽广,要有恕人严己之心;有好处也要会跟人分享……这些价值观通过经典流传早已融入我们民族品格中。
关于如何作诗,就必须从《诗经》《离骚》说起。他又举例道:红楼梦里香菱学诗,林黛玉指导道“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场,谢,阮,庚,鲍等人的一看。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目前陈老正在做“闽台历代方志集成”这项工作。“台湾自古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跟福建更是一家亲。就连台湾高山族也断不了与断发纹身的古闽越族的血缘关系。”陈老边说边展示他正在校注的一本古籍《福建续志》,上面朱红水笔圈圈点点到处都是。为此工作,陈老要校注闽台两地“省、州(府)、县、厅”4级近200部志书。目前他已校完7、8本。
谈及已近90的高龄本该享天伦之乐,何以再劳心劳力从事如此繁重的典校工作时,陈老的回答令人感动。“可以读到过去没法读到的书,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可以弥补自身学识诸多不足,何其乐哉!”陈老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还能做点对社会有益的事,我就一定会全力以赴尽微薄之力”。
▲图为陈叔侗校对的《福建续志》,里面遍布星星点点的红笔修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