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原创 2017-08-27 江弱水 新京报书评周刊

周末读诗023期

郑愁予

郑愁予，本名郑文韬，祖籍河北，1933年生于山东济南。童年随父亲辗转大江南北。抗战胜利后到北京，就读于崇德中学。1949年随家人去台湾。1958年大学毕业后曾在基隆港务局任职多年。1968年赴美，在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班进修研究，获艺术硕士学位。七十年代参加保钓运动。长期任教于耶鲁大学东亚文学系。现任金门大学讲席教授。有《郑愁予诗集Ⅰ》《雪的可能》《莳花刹那》等。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江弱水

郑愁予的《错误》是脍炙人口的现代诗名篇，却浸透了古典诗韵味：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图片源自网络

诗是一篇小小的故事，讲述一个“美丽的错误”。诗人设想自己有一天从江南走过，只见小城青石街道旁的一户人家，窗帘拉开了，窗子打开了，露出一张惊喜的脸来。可是却瞬间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窗子又掩上了，窗帘又放下了。显然，她是在等待心上人的归来，但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故事的情节大致如此，但这全靠了诗人从反面所给的提示。正因为“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所以当我的马蹄声响了，才可以想见，所谓“美丽的错误”原来是指春帷与窗扉误为我而开了。这样，回到开头的两行，“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一开一落，也就是指那女子的脸刹那间的显现与消失。

这是中国传统的闺怨题材，而写出了新的形式，新的安排，新的意思。“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改写了古人的“坐愁红颜老”、“花开堪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习惯表达。中间一段，一系列否定性的言辞：东风不来，柳絮不飞，跫音不响，春帷不揭，而寂寞的城是向晚的，而小小的窗扉是紧掩的，层层加密的心，情形好比李商隐《正月崇让宅》一诗里的那种密锁重关、廊深阁迥、先知风起、尚自露寒的全封闭，具象地写出这位期待却无望的女子“等在季节里”。

闺怨图源自网络

此诗意象精美，而针脚细密。开头点出“季节”，方可有“东风”“三月”“柳絮”“春帷”的系列，而“莲花”跟“柳絮”也使小城不显得荒芜。唯其有青石的街道，才会有马蹄的达达，否则软红尘中，打马经过是没有跫音的。诗人善用比兴。两句“你底心是……”使思妇的心与寂寞的城浑然为一，真是情景交融。但更值得称道的是诗的形式。开头两行后缩两个字，为什么？因为要体现整首诗是倒叙。先有了那张脸如莲花一开一落的惊鸿一瞥，然后借想象补叙“美丽的错误”发生的由来，替这位女子织出一片迷思。

郑愁予曾被誉为“中国的中国诗人”，因为他的诗既不乏现代感性，又特别有一份唐诗宋词的美丽。诗人的笔名就来自宋词。“美丽的错误”这一精妙绝伦的矛盾修辞，回响着古来多少名句的声音，如温庭筠《望江南》的“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柳永《八声甘州》的“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所以，简简单单的一首短诗，仍然是现实感与历史感的交汇。郑愁予晚年回忆说：

“

童年记忆中的马蹄声一直存在于我的潜意识里，写《错误》时，它就自然浮现在我脑海里。而且我的父亲是军人，从军校一毕业就被送到前线，一度下落不明。我母亲曾教我背一首诗，题为《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也给我创作《错误》带来了启发。后来，我少年时期从北京到南京去时，我的父亲在军中，没有和我们一起走。我们带着对时局的忧虑和对父亲的挂念，回到了江南。当时正值冬天，我最爱的莫愁湖荷花凋零，一派凄凉败落的景象。此时，我就开始酝酿《错误》这首诗。

写这首脍炙人口的名作时，郑愁予只有二十一岁。诗人的情感非常早熟，诗固然不杂一点儿尘滓，人也彷佛不食烟火。有时候，对待女性与爱情，他宁愿保持一点矜持，一种故作姿态的沙文主义，所以他说：“我是少年的仙人／泛情而爱独居”（《南湖居》）。我们再读一首《情妇》，也是郑愁予的名作：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着我的情妇

而我什么也不留给她

只有一畦金线菊，和一个高高的窗口

或许，透一点长空的寂寥进来

或许……而金线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与等待，对妇人是好的

所以，我去，总穿一袭蓝衫子

我要她感觉，那是季节，或候鸟的来临

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

往期精彩回顾：

021期：《诗可以摇滚：余光中<赠斯义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