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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是搬离上海张园的最后一批住户 | 三明治

杰西卡吕 三明治 2019-07-08

杰西卡吕

坐标:上海

职业:PCT亲子关系家庭教练、跨文化沟通自由讲师

法语流利,韩语在学,日语能记起来的不多。兴趣爱好是日常各种花式晒娃,并以让身边人摆脱焦虑感受生活的真善美为己任。

今天的口述者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从小在弄堂里生活,后来随父母搬出去。几年前去瑞士留学,归国后重新回到上海。今年正式被拆迁的“张园”就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许多故事伴随着这个消息的传来,在家庭内部暗流涌动着……我们的记者采访了她,用口述的形式把这段故事记录了下来。




2019年第 64 篇中国故事



口述 | 杰西卡吕

采写 | 党秋尘



我的奶奶是从张园搬离的最后一批住户之一。


奶奶搬走后,这一片就正式进入了拆迁的状态。因为房屋老旧,危房集中和基础设施落后,政府将东至石门一路,南至威海路,西到茂名北路,北至吴江路的老房屋通通纳入了旧城区改造的范畴。方便起见,我们统称它们为“张园”,实际上它们本都属于张园地块内。


而张园是一处外地人不大熟悉的地方,即便它就位于如今热闹的静安区,步行至人民广场不过 20 分钟的路程。一定程度上,张园代表了上海这座城市的身份中古老且繁华的部分,最早时由无锡富商张叔 1882 年从洋人手中购得,命名为“张氏味莼园”,简称“张园”。“味莼”典出西晋张翰的“莼鲈之思”,寓思乡之意。而民国之初,兴盛了三十余年的张园逐渐没落,成片的石库门建筑群拔地而起,使张园逐渐成为了私家的民宅。如今,从南京西路地铁站的 4 号口出后右行,在泰兴路朝南望,就能见着一扇仿照石库门式样的钢结构门——写着毛笔字样式的“張園”。而奶奶家所在的荣康里,则位于张园的背面,与张园的弄堂仅有一墙之隔。


那天,奶奶和相处了几十年的老邻居拥抱道别后,我们一家人在隔壁丰盛里新开的新雅茶室吃了午饭。饭桌上,身旁的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让我拼凑起了一个拆迁背后的短故事。





我出生在 1983 年的上海,是在弄堂里长大的。


我妈总和我说,我出生的那个月上海特别冷,水还没落在地上就结成了冰溜子。那个冬天,父亲总会在我的澡盆周围吊层厚实的浴帘,水烧开了便马上兑些凉水就倒进盆里,怕我在这本不暖和的房子里着了寒气。


1986 年前后,母亲请来单位同事,帮忙在厨房里用水泥和瓷砖修起了一口小浴缸,放在当时那还算是个新潮家伙。可怪我记性笨拙,到底是忘记那之后洗澡是否还会觉得凉身子了,但我始终忘不了因为浴缸底部的瓷砖不够平滑,而使我的皮肤摩擦得生疼的感觉。


就像记得浴缸摩擦我皮肤的触感一样,关于荣康里,总有一些人、味道和声音,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在我小学时,住在三层的一个邻居常骂骂咧咧的,还喜欢长久地在三楼的回廊上走动,而因此被街坊们戏称为“神经病”。可不知多久后她就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她就像是阁楼上的疯女人一样,构成了我童年记忆中很荒诞的部分。


和“神经病”一起消失的,还有过去新年时家家户户在弄堂外的街上放烟花的传统。那时候邻里间熟悉,凡是有放烟花的人家,街坊邻居也都会涌上街跟着热闹一番。可后来随着越来越多的老住户搬离了荣康里,这个传统也就逐渐消失了。


还记得我上小学时,一些住在弄堂里的阿姨在弄堂口支开一只桌子,架一口锅、一块面板,包馄饨、煮馄饨、卖馄饨,动作麻利极了。孩子总喜欢在去上学的路上买一碗小馄饨,汤鲜,价格便宜,最主要是省时方便。我念了初中搬走后,回来时也就再没见到过她们了。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人们开始知道这里总会有被拆迁的一天。



从 90 年代后期开始,荣康里附近就渐次竖起了高楼。高楼林立,来此处工作的白领也变多了起来。随之而来的除了这些不太卫生的早餐,还有沿街逐渐变多的时尚服装店和成衣店。


离家不远处的吴江路步行街有一个菜市场,在 90 年代时也拆掉了。那儿总有一种很难形容的臭味,水泥地上堆满了大酱缸,头顶的棚严严实实地将整个菜场笼罩在里面,没有一丝阳光能穿透棚子落下来。菜场的空气中有许多种不同的气味被搅拌、混合,难闻得不行。从茂名路到石门路那段,似乎永远都处于一种鸡毛遍地,湿腻腻、黏糊糊的状态。我恐惧菜市场馊臭的泥水弄脏了鞋子,因此每次被迫被家人带着前往时都不会忘记穿上雨靴。可同样是臭味,记忆中似乎很难找到关于弄堂马桶的味道,尽管在后来的经验中,我知道那并不是让人舒服的气味。


弄堂里的人户大都有自己的痰盂或是马桶,每天都要自行刷洗,并在指定的地点倾倒秽物。在那段初潮后的青春期里,在弄堂里上厕所成了一件为难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父母也意识到我的尴尬,在 2000 年我读初中时,父母做了一个决定,搬出荣康里。



我的父亲最早是跟着他的父母来到上海的。


而我的爷爷和奶奶并不是一直生活在上海,严格说来他们是扬州人。9 岁时,爷爷在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后过上了在亲戚家轮流讨生活的日子。几年后,他只身来到上海做学徒,一晃就过了好些年。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便由着亲人的张罗回到扬州,娶妻生子。


到 1962 年,爷爷奶奶做了一个决定,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举家搬去上海。那时候他们暂住在长宁火车站西站附近。


搬去荣康里的那个夏天,上海落了整日整夜的雨,巷道间发起了大水,濡湿的空气中,七月显得炎热而漫长。


水淹没了石库门里的房子,直到很久以后,邻居家的被子上还有一股湿漉漉的霉潮味。我的父亲是大儿子,在搬家的那天,他和爷爷奶奶一起,把装满家什的劳动长板车和坐在车头的小毛孩子们——父亲的两个妹妹和年纪最小的弟弟,一点点地从旧家推到了新家门口。


那场大水让兄妹们在新家里撒野的期待落了空,他们只好坐在二楼楼梯的转角处休息。直到大水退去,新家的样子就出来了——在兄妹们当时的认知中,这房子有一个很宽的通道,通向比旧屋空间更大的客厅。



荣康里的房子是爷爷工作的六合铁工厂分配的,他是厂里的老职工,因为一大家子的住房问题一直没能解决,厂里就将原来作为单位职工宿舍的房子分配了一间给他做家属住房。这件事放在现在的语境里,大概就是“解决住房困难问题”。那时候爷爷还有另一个选择,是住在卢湾区的蒙自西路,那儿靠近现在的新天地。我不知道爷爷为何最终决定住在这里,但听父亲讲,爷爷拿了把尺子在地图上比比划划好一阵后,决定住在更热闹的市中心。当时还有一位和爷爷同时期搬来的老职工,一样,也是一家六口人。


搬进新家两个月后,父亲开始在家附近的威五民办小学念五年级,比他小两岁的大娘娘则在威海路第三小学读一年级,而兄妹两人实际只相差两岁。爷爷让父亲早些念书,为的是可以早些毕业赚钱补贴家用。而我最小的叔叔那时只有两岁,经常被那因为生活奔波忙碌,而无暇顾及幼子的父母,绑在竹椅上照看。


刚搬来时,我们前门的天井上搭着天棚住着别的人家,他们需要从我家借路才能走出院门。厨房也一分为二,我们只用其中的一半。属于我们一大家子的空间实际狭窄而逼仄,总共 24 平米大的空间要负担全家七个人的生活,爷爷、奶奶与他们的四个孩子,还有奶奶的父亲(我的太公公)。



虽早也知道住在此处甚至还没达到当时的温饱水平,但听闻楼上的邻居生活状况都甚于我们,聊天中曾听奶奶讲,楼上的三户房通通是用“小黄鱼”金条作为定金拿下的。而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他们并不需要抚养那么多的孩子。


文革期间,与我们分享厨房的人家搬走后,家里的地方总算是大了一些,而我们这家子,就是在这连厨房都要算计的空间中共同生活了十九年。


1981 年,在同一座厂里工作的我的父亲和母亲相恋并结婚。这意味着不远的将来他们的孩子即将出生,随之而来的是他们对空间需求的不断增大。为了能拓展一些生活的空间,而不至于使新婚的夫妻过分局促,他们只好自己动手在弄堂里搭建了一个不到 14 平方的小阁楼,能够让两个娘娘、小叔和爷爷奶奶住在里面。



阁楼搭好,24 平米的新房就挪了出来。既然是作结婚用途,房子是一定要装修的。叔叔说,装修工程中最复杂的步骤是把水泥地铲光,处理地上长年累月积蓄的煤灰渣子,再铺上碎木地板,样子上能过得去些。当时木材紧张,买不到完整的木头。父亲只好去煤球店里买来碎木料,挑选出大小一样的小木条,再用黄鱼胶粘结,挨个儿铺在地板上。阁楼的天花板也是如此。后来,阿叔的同事拆了旧房子,念着人情送来了旧的板子,才有了阁楼上的新地板。


差不多 1986 年的时候,我的两个娘娘相继出嫁,为爷爷奶奶的阁楼生活又腾出了些空间来。


1991 年 3 月,爸爸妈妈搬出共同生活了整十年的荣康里,把房子让给了阿叔成家。一年后阿叔结婚,请人打了新家具搬进房子。而一些原属于我们家的家具,像是父母结婚时买的一对沙发,便被爷爷奶奶带去了阁楼里延续着它们的使命。




2000 年后,荣康里的人与事发生了很多变化。许多有条件的人都陆陆续续搬离了弄堂,将房子租给了外来的务工人员。另一方面,拆迁的信息时不时传进这里住户的耳朵里。仍然坚持还住在老房子里的大都是住了半辈子不愿搬走的老年人,和等着拆迁赔付的人。


2003 年的秋天,叔叔一家在莘庄买了房子,也离开了茂名北路。房子的钥匙交还到爷爷奶奶的手中后,属于他们的空间第一次变得如此宽敞。


搬来的外地人动了些做生意的脑经,就在靠着马路那面开了扇窗,卖些葱油饼之类的早餐和别的小食,给那些匆匆路过此处去上班的白领。


奥运年,家里请来了专业的装修团队,和隔壁老邻居大妈妈家一起,在天井搭了两个独立卫生间——从此告别了刷马桶时代。也就在这个时候,茂名北路外的世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地铁线路在脚底穿梭往复,在家中的时候,总能察觉从很深的地下传来的震颤,仿佛家里的相框、玻璃瓶都随之微微摇晃着。住久了的人受不了这种突然间出现的动荡声,联合了些邻居一起去政府部门声讨,为每户人家争取到了地铁补贴费。而爷爷倒也学会了宽慰自己,他常说有了地铁后买菜就不必走去大沽路了,可以直接坐 2 号线去中山公园附近的家乐福。算是件好事儿。


那时候我也离开上海到瑞士念书,再不能像过去一样几乎每周都见上奶奶一面。


假期回家和父母一同去荣康里看望爷爷奶奶,也曾站在荣康里的门前犹豫着不敢进去——不过是因为自己印象中高大的门突然间就变得小了,且破旧了许多,可它在我幼时的记忆中明明很宽敞,大得足以装下一整家的人和他们生活的全部。但即便如此,爷爷奶奶也乐于居住在此——交通方便,空间熟悉。


原本以为加速度奔跑的城市能够默许爷爷奶奶这样的晚年生活,但没想到爷爷的身体竟先出现了状况。去年夏天时,伴随着流感和低烧,爷爷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最后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更没想到的是,伴随着爷爷住院而来的是张园要拆迁的消息。



2018 年 9 月 30 日那天,我们正式收到了拆迁的消息,隔了一日,动迁组便上门登记户口簿,核实了房产证。从接到消息开始,茂名北路的老邻居们开始挨家挨户张罗着搬走的事,随着住户愈来愈少,弄堂里空出的房子越来越多,老鼠和各种昆虫就逐渐在这里扎了根,发出越来越大的响声。不出半月,89 岁的爷爷在长征医院的病床上平静地离开了我们。


奶奶不顾家人的劝阻,执意在荣康里住到了搬迁时间期限的最后一天。自爷爷病重住院后,叔叔和婶婶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奶奶,从自己家中暂时搬来了荣康里,住进了家里的阁楼上。可由于弄堂不比高楼,内部潮湿,夜里还有老鼠在墙板内穿梭,即便是他们过去住惯了的屋子,离开后再回来也就很难再住下去了。于是叔叔和婶婶就在临拆迁前回到了自己家里,给奶奶留了处清静的空间来。


奶奶搬走,意味着我们全家在荣康里几十年生活的结束。在奶奶搬出荣康里前,家里讨论后决定让她跟随叔叔去莘庄家里生活,究其原因也不是一两句能讲清楚的。就像是家里大部分人的态度一样,我对拆迁本身并不感到喜欢,这不仅意味着奶奶要告别她长久生活的地方,甚至是那些伴随她过去生活的种种习惯,张园拆迁还打破了全家上下人这么多年来的生活状态,带给我们除去外在行为以外的,更多的是内心情绪的巨大影响。而对我而言最直观的改变是——因为距离的原因,原本回国后延续一周见奶奶一次的传统被打破了。如今也只能一月见上一面了。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讲不清或是不好讲清的故事,伴随着拆迁的到来,在家庭内部暗流涌动着……


饭桌上,我想起那些自张园拆迁开始就守在街道上的人。他们从上海的各个地方涌来,骑车拉货的小车,来此处“淘金”。他们从早到晚地蹲守在街道旁,像是候食的秃鹫一般。若是听闻哪家要卖些什么旧家什,就一拥而上试图以更低的价格做交易。如果见到不愿做买卖的人家,还不忘劝说几句:“都要搬去新房子了,旧东西留着干什么?”


而在这些热火朝天的交易中,我们曾试图想要带走更多的东西,仿佛只要东西在,关于荣康里的生活就能在别的地方被延续着。可我们实在是找不到更好地安置它们的方式——那对父母结婚时买的沙发,也最终没能免掉被送去的命运。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如需转载请在评论区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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