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当预备医学生 | 每日书 | 自由微信

我在美国当预备医学生 | 每日书

Original: 小莺三明治 2019-07-02

文章 | 小莺

编辑 | 舒舒

被问到为什么选择走预备医学生这条路时，我的答案总是犹豫且不清晰的。去年年初，在家人的建议下，还没找到人生事业追求和热情所在的我打算进行这个多数留学生会感到大胆的尝试。

人们难以否认，拿到美国的行医执照、成为一名医生是很理想的职业路径，而其中的道阻且长是让人规避的主要原因。本科四年结束后，未来的医生们要经历四年的医学院学习和三年的住院医培训，才能最终取得医学博士学位和独当一面的工作资格，而一些医学分支还需要完成额外几年专业细分培训或研究，才可开始行医。贯穿这条令多数人望而生畏的长路的，是数量繁多的大小考试，因此奠定了医生这个职业对于学习能力要求高的特点。

我所在的学校，预备医学生是个数量不小的群体，我有很多社交平台的好友都怀抱着这个目标，为了未来申请医学院而努力。一份优秀的申请，需要在化学、生物、物理、数学、英语各一年的大学课程中取得好成绩、考出医学院入学考试（MCAT）高百分比，并在本科期间完成至少15项课外活动。因此，3.8以上的GPA、高于75%考生的MCAT分数、社区服务、志愿者经历、科学和临床研究、观摩医生的时长等等便成了预备医学生们追逐的目标和对象；此外，三封强有力的推荐信和有说服力的申请文书也是好的申请不可或缺的因素。

社团活动

健康检查当天

从原本计划的大数据分析师转变为预备医学生的那时起，我便更加关注大学课外活动的数量和质量。在新学校的第一学期，四门课之外，我在网上寻觅感兴趣的学生社团。十月，我加入了学校的亚太健康组织——一个由众多像我一样的预备医学生构成的社区服务性质社团。

该社团每学期组织两到三次免费健康检查，选址在洛杉矶那些亚太人群较为密集的地方，并提前几周在报纸电台、社区活动中心，以及附近超市门口宣传。检查现场会请医学院学生、非营利组织以及几位医生来给人们提供信息和服务，包括测量血糖胆固醇、血压脂肪率，以及查验视力口腔、皮肤日照损伤，检测艾滋病、乙肝丙肝等等。

平时，社团指导——十名本科高年级的预备医学生——也会组织成员们参加各类活动，为的是促进社交、给社团募资。这十名指导负责着社团名下的七个委员会，成员们自由参加，每周例会。我加入了两个，并尽量多地出席校内外活动，结识了很多同样准备申请医学院的前辈晚辈，也因此令这个社团在我的课余生活中占据很高的地位。同时，我还报名参加了几项学校的志愿者中心组织的活动，在小学里装饰操场、制造万圣节气氛，也在教学楼的墙上画小蜜蜂、期待学生们看到后的莞尔一笑。

十二月初，第一学期的课程进入尾声。没想到洛杉矶发生了山火，持续燃烧几日。地平线上空埋伏着灰色的烟，天色发黄，街上行人纷纷戴上口罩，我像是穿越回几年前北京的冬季。网上的实拍视频里，有人夜晚行驶于盖蒂中心附近的高速，两旁山坡火光瞩目、浓烟升腾，类似电影中的危急时刻，人类奋力逃离。我坐在图书馆里复习下个星期的期末考试，个别课程被取消，手机不断收到火情汇报短信，学校也随后公布停课半天。社交网络播散着被这场火灾创造出来的无数段子和表情包，旁人的对话传到耳朵，也多是关于火势和考试。就像在做志愿活动一样，我那时并没有什么情绪想法，只默默地、匆匆地做着眼下的事。

从图书馆出来后，我在学校的健康中心领了个口罩，走去车站的路上心想，好久没这么早回家了。

影子医生

医院里的花

作为学校亚太健康组织的积极成员，我得以有shadow一名麻醉医生的机会。所谓shadow，有些人翻译成“影子医生”，其性质是单纯的观摩学习，和医生在一起，观察他或她的日常工作。

手术安排可以早到上午八点，于是在shadow的第一天，我六点便起床准备，四十分钟后抵达医院，和医生汇合。

初次踏进手术室，且并非自己躺在手术床上，我心潮激荡，毫无困意。在女士更衣间，我带上浴帽一样的发套，把碎发小心塞进去，又换上整身医院里常见的scrub，踩着鞋套，走进了更衣室外走廊里成排的手术室之一。

第一感觉便是冷。手术室的温度特意保持得很低，只穿了一层罩衫的病人们有些会发抖，因此手术护士会给每位病人盖好一层形似塑料的布，用“熊抱机”向里送入热气。手术准备十分复杂：护士们需要在无菌区摆好医疗器械，在白板上写下手术信息，帮病人固定身体和手臂、保证术中血液正常流通。正式开始之前，麻醉医生使病人进入睡眠，完成气管插管并固定，接下来就轮到手术医生控场了。我则被允许站在床头旁边，戴着手套口罩，脸上仅露出的眼睛想必写满了好奇，随时准备提问。

第一场手术是双侧乳房切除，由一位胸部外科医生和一位整形外科医生共同操刀，前者曾经给安吉丽娜·朱莉做过类似手术，想来技术水平一流。病人有家族乳腺癌史，加之近期检查结果有些异常，遂决定切除乳房组织以消后患。

我眼睁睁地看着胸外科医生从左胸开始，把乳晕及周边皮肤像盖子一样掀起来，放到一边，在留下的圆形切口里继续操作——一点点分离皮肤和脂肪，取出病人此前填充过的透明假体，最后把分离下来的脂肪整体摘除。登时，病人的左侧胸部便瘪了下去，褶皱和血渍满布。切除的脂肪组织在拿去称重前被放在病人的肚子上，样子很像没有绞好的肉馅。恶心倒是不觉得，但我也并没有触碰它的想法，只是更坚定了自己对脂肪的厌恶。

重复另一侧的操作之前，胸外科医生的任务便结束了，手术由整形外科医生接手。为了三个月后胸部有足够空间安放假体，以满足病人所要求的C-cup，医生需要往病人的胸部放入组织扩张器，一边一个。安置好后，再往里注入等量的蓝色胶状液体，胸部也就挺了起来。接着，便是缝合肌肉和皮肤，并在夹缝中缝入了一块苍白的、从某具尸体上取下的皮，以保证手术效果。当然，一直被放置在样品杯里的乳晕乳头，也要重新回到病人的身上。整形医生剪去上面多余的脂肪，在标记的胸部线条之间确定位置，聚精会神地完成了手术。

两位医生一高一矮，穿着一模一样的无菌服，带着口罩，连眼镜都是相似的花纹，只是牌子不同，我一度分辨不清。站在她们旁边，我还听到了许多对话。她们都热爱运动——不仅自己，全家都会一起参与，骑长距离自行车或是玩浆叶式冲浪。此外，整形外科医生常年自己榨果蔬汁当早餐，而胸外科医生则出了一本关于预防乳腺癌的书，其中饮食占很大比重。

手术的警醒

另一台观摩手术取出的部分胆结石

第二台是胸廓手术，病人有前列腺癌、皮肤癌和结肠癌病史，最近肺部发现肿块，需要手术切除后接受病理学检查，判断是否为癌症转移或是新发。手术医生在病人体侧做三个切口，放入摄像头和器材来操作。手术刀何其锋利，划开皮肤时让我很不忍心。而在分离脂肪组织时，高频电刀发出刺刺声响，一股类似烟熏的味道弥漫开来，麻醉医生叫我不要呼吸。

当这位体型高大的病人麻醉后被护士们摆到正确位置，并盖上蓝色无菌布时，只有一方皮肤高高暴露于手术台上，我却联想到案板上即将被人宰割的牛。

手术医生取出带有肿瘤的部分肺叶时，我观察到病人肺部很多血管竟是黑色，得知是因为污染。随后，病理学家告诉我们，这是原发的肺癌，并非转移，于是医生重新动手，切除整片肺叶。

手术未结束时，我因下午有课只得退场。换回自己的衣服，打车离开医院的路上，心里有些许的不真实感，我回想着第二位不太幸运的病人，回想着仪器插进身体瞬间发出的细小响声，也回想着取下的肺叶肿块切开时呈现的异样。

手术医生与病人的写照、屠夫与牛的比拟，带给我不安与无奈，心里装着的，还有对二手烟的警觉。

画会记得我

手绘医院护士站

在内科加护病房做志愿者的三个月里，曾有几位让我印象深刻的病人。

又是一个内科加护病房的晚班，我和另两名志愿者完成当日任务后聚在护士站闲聊。楼道里灯光被调暗了，周身也安静一些，只隐约听到监护仪的规律鸣响。忘了是因为什么契机——也许是病人碰到呼叫按钮——我走至其中一个病房，询问病人有什么需要。

那是一位棕色皮肤的男病人，我判断不出年龄，床上放着一张曼德拉的半身照，没有被盖住的十趾似已溃烂，垫在下面的白巾红黄斑驳。病房里有几张画作，其中之一是超能陆战队里的大白，旁边签着许多名字；另一张则是我的大学吉祥物。于是，解决好他的需求后，我们攀谈起来——他果然是我的校友。

他用低沉缓慢的声音给我讲着他的来历：生病以前，他是一名卡通画家，为迪士尼工作十余载，还参与设计了大白这个机器人形象。病榻上，他仍时不时作画，会把曾经满意的作品摆出来。说到这，他便让我们从沙发旁的黑色画夹里取出一张未完成的草稿，连同铅笔等递给他。

但他并没有立即开始画，而是把纸笔捏在手里，继续同我们聊天。我们依次报了姓名和在校专业，夸赞一番他的作品后，话题又回到了医院生活。眼看十一点将至，值班快结束了。道别之际，他突然提出，让我们在沙发上的大学吉祥物画像上签下名字。他说，我要记住帮助过我的人们。

几天后，我又回到加护病房轮值，看到他还在，我却莫名有些害羞起来，只隔着病房的玻璃跟他挥了挥手，但他也许没有看见。那日的尾声时，我终于决定走到病房里看一看他，问他还记不记得我。他神色疲惫，坐靠在床，眼睛也不完全睁开，喉咙费劲地上下动了动，用比此前更沙哑的声音说：“我需要水，我感觉我快死了。”我有些疑惑，但马上被病房外的护士告知，不能拿水给他——这位病人大约需要听从医嘱，禁食禁水。于心不忍之下，我没有返回病房当面对他说不，只在收拾好东西临走时，又隔着玻璃看了他一眼。

等我再去做志愿者时，他的名字便不在病人名单上了。四下走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于是我询问了一位临床护理人员，但她并没有印象。也许已经身体情况好转、被调到普通病房了，我想着。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直到今天，我已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的一幅画还会记得我。

本文编辑自每日书。欲了解详情或报名11月每日书，可联系三明治明仔（微信：ming3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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