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疫情爆发的时候,我在巴黎发烧了|三明治
文|罗伊
📍发自法国巴黎
一月底慌忙之中从国内回到巴黎,之后一个月内我都尽量减少出门,免洗洗手液放在口袋里,碰过公共用品就挤一点。
刚回法国的时候,法国只有输入型确诊病例,且当时并没有在院的病人。所以即便法国人非常排斥戴口罩我也没有特别担心,我早已在亚马逊上买好了口罩,只等到家之后从信箱里拿出来。倒是国内的数字依旧快速增长,担心即将重新工作的父母口罩够不够用,年前买的酒精什么时候能送到家。
从戴高乐机场回家的路上,我特意跟同一班航班的另外两名戴口罩的旅客跳上了同一班地铁,不至于只有我一个人戴口罩显得太突兀。全程我都尽量盯着手机屏幕,避免和其他乘客的眼神接触。不过在那两名旅客下车之后,我突然感到身边的法国乘客又离我远了一步。我家住在一个交通大站附近,从月台到站口的距离对于戴着口罩的我来说那么遥远。我不可避免地看到路人惊异又害怕的目光,从我身边绕过去。
那是我回到法国以来唯一一次在公共交通上戴口罩。
我请邻居帮我买好了两周的菜放在我房间门口,之后14天我都把自己关在家里,连公寓控制的常开排风扇都被我用塑料袋封了起来。
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出门之后,坐上地铁公交的时候依旧会害怕,因为流感,车厢的角角落落都充满了咳嗽声。当然,法国人是没有咳嗽戴口罩的习惯的。有几次车厢实在太挤了,被身边的人当面咳嗽但是完全没有办法躲闪。
周二晚上去上攀岩课。地铁上有一位女士全程都在咳嗽,而且并不是只是过敏之类的轻咳。当时我的包里确实备了一个口罩,但是实在没有在众人面前戴上的勇气。说难听一点,得病还有的治,但是万一因为戴口罩被推下轨道就死路一条。
第二天早上起来隐约觉得喉咙有一点点不舒服,但是我一直有慢性咽炎,每天早上起来都有咽干有痰的感觉,每年换季稍不注意就会发展出一次急性咽炎,痛得几天说不出话,也就没有在意,收拾了一下去了一个挺重要的学校的会。也觉得身上肌肉酸痛,但因为一月在攀岩的时候摔伤了脚,一个多月没有爬过,所以我很自然地以为是因为长期缺乏锻炼,突如其来的运动强度让我的身体来不及处理过剩的乳酸。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还在经过超市的时候买了一棵贵价大白菜,准备减少出门,所以买一点能放的蔬菜。回到家我还忙着张罗给武汉的医院捐防护服的事宜。此时,除了一些肌肉酸痛和喉咙发胀我还没有任何其他的不适。下午四五点,我开开心心地把几次买肉攒下来的大排骨头、鸡骨头拿出来准备吊一锅高汤,放上前几天从华人超市买回来的菌菇自制一个涮锅锅底。可是过两个小时我再打开锅盖的时候,闻到肉汤的一瞬间我感到一阵恶心,一下觉得不妙。头颈也僵硬了起来,额头发烫,原先只是轻微的肌肉酸痛,发展到了连开冰箱门都吃力。我猜是发烧了。
拿出了刚回法就买的温度计。这个体温计其实我已经申请了退款,因为不管我怎么测,在那自我隔离的14天里我从来没有测到超过36度的体温,说明书上写着误差正负0.2度,我当时还跟朋友开玩笑,如果我一直是这个体温恐怕也应该躺在医院了吧。结果就这样的一个体温计,测到了38.3度。我自己觉得可能还不止这个温度,因为当时我已经连切香菇都要半靠在厨房柜上,集中精神使出全力了。
此时嗓子已经痛到了喝水都痛,基本不能说话。自己把饭菜端上桌的时候强忍恶心,逼自己吃了一点,不超过平日一半的饭量。
我并没有很担心是新冠肺炎,反而是比较确定是时间不巧被传染了流感,但为了确认,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戴好口罩趁凌晨人少的时候去最近的医院。因为一月摔伤的时候已经去过一次急诊,所以我知道我住的地方步行范围内就有一家24小时的医院。在等待凌晨到来的时候我戴上口罩,用医用酒精给家里的每一个表面都消了毒,马桶洗脸池浴室用消毒液刷了一遍,虽然每个动作都很疼痛,但是我做的是可能要住院观察的打算,尽量降低回家之后可能存在的病毒量。没有吃完的饭菜都倒了用袋子扎紧。
无论如何我都很后悔迫于压力没有戴口罩,不管是什么病都是被其他乘客传染的。
于此同时通知了周末和我一起出门并一起吃饭的两位朋友,让她们在家注意身体。
差不多快到零点的时候,我穿好了衣服,书包里放好了消毒过的洗漱用品和电脑手机充电器,准备出门。
临走前突然想到万一这家医院不是定点医院,没有隔离检查房怎么办?我会不会给医院造成麻烦?打开电脑也没有查到法国70多家有隔离病房的医院是哪70家,于是决定先睡一觉,如果能说话了再给急救打电话。此时我连穿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吃了一片万能感冒退烧药,一个小时后体温确实掉了一度,就爬上床了。
第二天早上5点左右被冻醒,量了一下体温37.3,周四整个白天都是37-37.4这个区间的体温。快到中午给学校的校医发了邮件,我说我过去28天没有离开过巴黎,但是现在发烧了我该怎么办,一直没有收到回复,直到下午四点多我终于打通了学校诊所的电话,医生跟我说你要么周一去看医生开病假条要么在家呆14天,还问我要不要预约周一的医生。
我听到这个结论非常吃惊。法国的卫生部门要求又去过疫区的发热病人不要自行就医怕中途传染,虽然我没有在过去14天去过疫区但是依旧有可能是传染病携带者。我不是潜在的潜伏期内患者,而是已经发烧了,万一两周后拖到自己连求助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办?
晚上6点左右突然一下又感觉发冷,量了一下体温又升到了38.1。于是我就打了法国的急救电话,第一次接通后接线员跟我说找个医生给我打回来,结果等了一个小时也没有医生给我打电话。直到我打了第四次终于接通,对方得知我没有离开巴黎,用磕磕碰碰的英语告诉我,你就在家14天,挂了电话之后又打回了电话再说了一遍:you have nothing to do.
此刻我意识到或许法国基层医务工作者并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我打开卫生部的网站,没有一条已经出现流感症状的病人在家隔离14天的做法,14天也毫无依据,从我开始发热算14天,还是我打电话的这一天算?如果14天后我的症状没有消失呢?什么都不问劈头盖脸让我什么都不做,如果有病人是脑膜炎或者心肌炎引起的发热呢?别说14天了,4天都熬不过。就算急救中心认为我接触到新冠病毒的可能性很小,那也得告诉我能不能以流感病人身份就医吧,我什么治疗都不需要吗?
更令我担心的是前一天法国出现了第一例法国公民死亡案例,也是Oise大区的首例病例。患者是一名60岁的高中老师,没有其他地区旅行史,在辗转了几家医院都没有被考虑新冠可能性之后,确认当天就病逝了。这个地区离巴黎不到70公里,有一个瑞安航空从巴黎出发的航班的机场,可想而知每天往来巴黎的人流量并不小。既然首例病例流行病学史已经混乱不清了,急救收治的标准依旧是临床表现+过去14天有特定地区旅行史,并且模糊地给所有发热病人隔离14天的指令。
不过出于同样的考虑,我依旧选择在家。
周五的烧已经退了,肌肉酸痛也消失了,食欲也恢复了一些,但是开始咳嗽。跟朋友聊天的时候得知她今天去买口罩,还被药店老板嘲笑口罩并没有用,不知道为什么中国人这么紧张,不就18个病例嘛。朋友说,38了。老板又说,就38,法国这么多人呢。朋友笑笑就走了。
周六一早我就被咽痛弄醒,又是疼得咽不下水的程度。吃了一片感冒药之后咽痛慢慢缓解但是咳嗽越来越厉害。到了周六下午,法国累计确诊人数快速上升到了三位数。我决定即便急救不出车,我也得自己去医院了,否则一直没有定论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门。
将近凌晨一点的时候我收拾好了东西,戴上了口罩,终于迈出了门。马路上空空荡荡。见到一个中年男性带着鸭嘴兽口罩,就是欧洲最常见的n95同级别口罩。有三三两两的走在街上的年轻人,其中有人咳嗽,但是没有任何其他人戴口罩。
到了医院之后我感到了马克龙说的“做好了准备”,硬件上,法国的医院确实做好了准备,是我之前多虑了。
检查的病房内
我把四天来所有症状的发展过程全部写在了一个文档里,调大字号,方便接诊的医生护士隔着两米就能在我电脑屏幕上看到,而且我也不用说话。接诊台前已经贴上了中英文的关于新冠病毒的通知。很快护士带我见了一个带着口罩的医生,由医生带我进了一间隔离病房里。病房入口有医生穿脱防护用品的缓冲带,病房里是独立的通风系统,门一关我就听到了排风扇呼呼的声音。我这一端的对讲机上写的还是Ebola box……
等了大概十分钟医生都没有再次出现,隔离门中间是玻璃的可以看到缓冲带的情况,我跳下床瞥了一眼门外,医生果然是在穿防护装备。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戴了手套,手术帽,手术服,防喷溅但是并不密闭的护目镜。他只问了我有没有慢性病、什么时候回到了巴黎,春节回家的时候父母有没有健康异常,家离武汉多远,我告诉他差不多是巴黎到阿姆斯特丹那么远。然后只量了体温,肺部听起来很正常。他告诉我这家医院做不了检测所以无法确诊,他需要向上级汇报,让我再在病房等一下。
大概半个小时过去后,他给我了一张单子(写着离武汉350公里其实不止的!),告诉我可以回家了,然后早上11点去那个医院做核酸检测。我问了一下这个医院在哪个区,他问了我家住在哪里之后告诉了我可以坐地铁到某个站。我一听就乐了,不是避免坐公共交通嘛,医生已经对我这么放心了吗?我说行吧也不是很远那我就走过去好了……
于是早上走了40分钟走得满头大汗终于到了定点医院。给单子上的电话打过去之后,接电话的护士让我等一下她来接我。我等了挺久,可能是期间护士需要做好防护措施,我见到她的时候并没有穿防护服,而是在工作服外套了一层手术服,戴了手术帽、鞋套、和不密闭的护目镜。所有接受检测的人都会只用一台特定的电梯,电梯口放着一架特殊的病床,病床上有架着帐篷一样透明的密封袋,我猜是为了重症病人转移准备的,可以在保护医护人员的同时给袋子里的病人供氧。护士记下我的个人信息后就带我进了另一间房,告诉我取的是鼻拭子,可能有点不舒服。
定点医院外
几秒就取好了。原本以为需要留在医院等待结果,顺便混一顿午饭(所以临出门的时候完全没有准备午饭),结果护士告诉我回家等电话通知结果!我也有点懵,我两次出入隔离病房,结果离开医院的时候都让我自行回家,并不担心潜在的病例在往返医院途中感染其他人的样子。离开采样间前,护士脱掉了手术服、鞋套和第二层手套。看到她这么大方地就丢掉我其实心里挺酸的,我们国内在更危险的一线工作的医护工作者哪里舍得这么奢侈地消耗防护品。于是我又走了三公里回家。当晚收到了结果是阴性的电话。应该只是一场不凑巧的流感。
整个过程经历下来,我觉得法国非常符合“内紧外松”的定义。一方面医院方面,在流程、硬件、医疗耗材供给上都做好了准备,另一方面基层医疗从业人员又搞不清状况一刀切式指挥,公共卫生机构依旧告诉公众健康人戴口罩无效,只有有症状的人才需要戴口罩,甚至发展到了出台规定只有有医生处方才能买口罩。这就遭遇了一个死结:没有口罩的人怎么去拿处方?首先感染了自己的家庭医生和候诊的其他病人,再去药店感染一圈?
距离我发烧已经过去一周了,昨天终于收到了学校的邮件回复,应该是另一个医生不知道其实我已经打过电话了。邮件里写“我不担心冠状病毒的流行,我认为你应该约个时间来看医生”。这一周内法国的确诊人数从18(在从意大利输入之前已经清零了)飙升到了377,6例死亡。对于一个有着绝对自由传统的国家,行政上限制公民出行是不可能的,几场有关退休金改革的大游行又近在咫尺。卢浮宫在闭馆三天之后重新开放。即便官方建议出现症状的人戴口罩,但大街上随处可听到咳嗽声但没有一个人戴口罩。偶尔遇到几个戴口罩的亚洲面孔,还把口罩埋在围巾之下,挡住大半张脸,心虚得仿佛是做贼。还有人开发了新的骗局:声称自己是查票员,在地铁上罚款戴口罩的亚洲面孔。
更令我紧张的是,根据公共卫生部门的数据,从2月24日开始的每日检测数量逐渐减少。截止到3月3日中午,212例确诊只用了1170次检测,其中大多数还是意大利输入病例之前,真正在法国境内流行开来之后反而测试数量减少,确诊率几乎达到了90%。
法国也以“已经流行开,本国居民和从意大利韩国等地归来人员面临同样的被感染风险”为由,解除了针对这些人员的14天居家隔离限制,滑稽的是,湖北旅行史不在解禁范围中。40多天以来连小区都出不去的湖北人,不知道有多大的能耐出境到了法国。
仿佛生活在一月初的武汉。比起担心病毒,我更担心因为戴口罩而遭受暴力。
法国的确诊病例快速突破了四位数,但是政府依旧声称没有进入全国大流行的第三阶段,而只是在部分地区聚集传播。巴黎高师的校长被确诊,但高师依旧没有远程上课的打算,何况我们其他学校。法国人甚至自信地表示自己跟意大利不一样,意大利是跟中国一样,为早期的延后埋单,而法国早就采取了全国性措施。而这个全国性措施仅仅是暂停5000人以上的室内集会,游行音乐会聚餐一样不少。直到3月8日晚上才宣布停止1000人以上的集会,而恰恰是这一天,布列塔尼地区还有3500多人一起破了全世界最多蓝精灵的吉尼斯世界记录。
意大利和法国的确诊人数增长曲线几乎完全拟合,而这几天还不断听华人圈子里说出现发热咳嗽症状但是不被医院收治要求在家隔离14天的情况。听过完全一样回复的我非常确定法国的实际感染人数远远超过官方目前通报的1412例(截止到3月9日晚)。我原先以为有法国人死亡病例出现的时候法国人可能就能紧张起来,结果29个法国人死了,年轻人依旧觉得无非是场重感冒。
这个月来我逐渐感受到东亚文化当中一种可贵的对他人负责的意识。不管是法语还是英语,社交平台上出现了大量的年轻人不就是一场感冒嘛死不了的言论,可能确实不是高危人群但是是传播的主力军。我跟任何一个来自泛东亚地区的朋友聊起的时候,我们都有“天呐ta家里没有老人吗”这种感慨。我们可能会因为连累了别人自责,为自己挤占了另一个人的医疗资源自责,但是他们不会,太把一切社会福利看得理所应当。
这个有着良好革命传统的国家,至死都要身体力行“若为自由故,一切皆可抛”。
全球视角下的疫情故事
三明治自2020年发起“海外中国人写作者”招募计划。在我们看来,即使身处海外的中国人,也同样处在中国和世界的震荡交错之中。他们在异国周遭的生活细节,有时让我们不免想起故土,中国和世界的大多数地方是如此的不同。“三明治”这个概念同样适用于夹在东西方文化之间的中国人。而近来的事件,让这种震动更为明显。我们欢迎更多的来自中国同胞的外部视角,去共同呈现此刻我们正在经历的一切。目前,我们已经收到来自美国、日本、新加坡、法国等国家的疫情故事。内容持续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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