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起性侵谋杀案中死里逃生|三明治
天黑之前,在森林中散步的W医生被人从后方袭击,她不断挣扎,呼喊求救,安抚对方,试图用各种方法与这个强壮的男子搏斗。最后她得到了逃跑的机会,她在密林、灌木草丛和荆棘中奋力奔跑,最终成功获救。几年过去了,W医生在三明治短故事学院写下了自己的遭遇。她同样希冀通过写作来不断提醒自己:“在以往的生活中,在所有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事情前,在面对那些‘我本可以’的时刻里,我都是那个郁郁寡欢的,缺乏自信的,不会站出来支持自己的人,因为,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值得。我为自己感到抱歉,我抱歉。如果这一次我能逃出生天,我一定好好爱自己,用全部的爱,我发誓。”
文|W医生
编辑|胖粒
历时将近一年后,案件在桑莫塞郡法院结案并宣判。我作为受害者出庭。陪同我的有检察官和两位警察局的探员,还有一名法律顾问。Guhl法官在结案时说,“她的机智,沉着,和对人心理的了解,还有冥冥中的因果,使她得以安全归来,上帝保佑你,W医生。”
我坐在法庭最前面长椅子的最右端,听到审判后,身旁的检察官官员Erin侧过头来小声问我,“你感觉还好吗?”我点点头,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当地媒体对案件的报道
01
时间回到2018年8月16日,星期四。地点是新泽西州有着良好治安的“好区”桥水市。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夏天下午,一切如常。当天我下班较早,就决定趁天黑前去附近的山林公园健步。新州所有的州立自然公园,开放时间是从黎明到黄昏。在夏天,日照时间很长。诊所的护士看见我在办公室换上运动鞋,就知道我又要去“巡山”了。“老这么去山里,也不腻。”她们说。
是的,Warren是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正是位于这群山环抱的山谷里,开门见山,得天独厚,因此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跑进山里,亲近大自然。有什么比大自然更加治愈呢?每当生活中里遇到了烦恼,情绪起伏不定,内心不能宁静的时候,我都会设法和大自然来个亲密接触。从远处的天地,到眼前的花草,从天空飞翔的小鸟,到身旁的溪流,只要能够置身于草木间,我的心情便能很快地平静下来。
附近最好的落日观看点,是Washington rock 公园的望鹰台,离出口主步道只有两三百米。短短十来分钟之后,我就走在了通向密林里的幽径上。当时还不到下午的四点半,北美的太阳光照依然非常猛烈。这个季节,平均日落的时间是七点一刻左右,九点后暮色才会完全降临。有充裕的三个多小时,足够让我在山里逛上个三五英里,如果想看落日,时间也是绰绰有余的,只要及时回到主步道上。因此我很放松。一路走着,一边观察身边的花草树木,不时研究一下这些植株,它们的叶片,花序,果实,喜欢这专注又放松的时光。
由于不是周末,路上没有见到多少人。在通往“望鹰台”的路口处,我看到了一对夫妇,当时他们俩牵着手,正在热烈讨论着什么,看到我,那位先生问:“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一下这里一般看落日是几点钟?在哪里看,你有没有什么推荐?”他指着路边的指示牌问。
“你们可以大概六点五十分回来此处,然后沿着右边这条路一直走大概两百米,就是看落日的最佳地点望鹰台。我相信今天的落日时间是七点十五分。”我笑着回答他们,心想你们可真是问对人了。谁还能比我更熟悉这一带呢?美国的山林公园是标识体系,路上的树木都会用不同的色彩和形状标明路径,和地图相符合,只要沿着步道前进,几乎不可能走丢,都是一个回环。路径分难易程度和路途长短划分,而我,这么多年以来,对一切早已经了然于心。每条步道,上面的景色,乃至一朵花,我都能如数家珍。
“谢谢你!那真是太好了。那希望晚一点我们再遇。”“没问题,回头见!”
我继续沿着山路向前走,迷人的山色在眼前铺开。山峦起伏,层林错落。因为时间早,我还特意时不时地轻微偏离了正常步道,去发现更多的野趣和惊喜。瀑布上游就是湖边,见到有人在钓鱼。钓鱼的是两个男子,高高大大,一个在近处整理鱼竿,一个站到离岸边三五米之外的,一棵倒伏的大树干上,巨大的树干在水面上刚好形成了一个拱桥,他当时背对着我,正在专心手握钓竿观察着水里。
我在湖边看到几个蘑菇,它们颜色鲜艳,似乎不是很常见,我于是开始照相,记录。“那玩意儿能吃吗?有毒吗?” 近处的男人想必是看到了我在长时间地专注地翻弄这些蘑菇,于是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来,好奇地问。“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欢看这些植物。” 我老实回答了,轮到我问他:“这湖里的鱼多吗?容易钓吗?” “那可说不准呐,有时容易有时难,只是好玩。”我和湖边这个男人聊了几句,就继续往前走。较远处站在树干上的那个男人,没有参与我们的对话,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专心盯着他眼前的湖面去了。
林子渐渐深了,在分岔路口,我决定沿着右边的C路径走,因为它总体来说比较靠近主路边,虽然路程弯弯曲曲的,较远,但是我因为经常走,比较熟悉。不想因为走了不够熟悉的D路径,耽误看落日,D径我走过一次,似乎是往东边去的,一直连接到旁边一座山的另一条步道,如果时间很多,倒不妨探索,只是暮色很快要降临,我还是决定走C径。
走在路径上,不时要让道给山地自行车手,只要听见自行车轮胎压在地面枯枝上噼里啪啦的声响,我就会主动让道,好让车手不必减速通过。“叮铃铃~ thank you !”绿林里,这些穿着鲜艳自行车服,戴着头盔专心骑车的背影真帅。
时间尚早,我就是这样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研究身边的各种植物,实在沉迷其中。一边通过太阳的余晖留意时间,一边计算走出林子所需要的速度,一边和我大学舍友微信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柔和的夕阳发出橙黄色的光,从右边的林子里漫射过来。整个树林充满神秘而迷离的力量。我拿着手机对着夕阳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舍友,并接着发了一条语音信息,当时显示时间是下午七点。而四周还是很光亮,北美的夏天就是这样,不到九点多不天黑。但想想我也差不多应该回程了,不知不觉走远了,从现在算起,专心全速走在步道上,估计半小时可以出林。
02
这样的山林,使我内心充满了平静,脑海里放空了,此时只有惬意。
忽然,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一阵强劲的风从脑后袭来,紧接着一道白光掠过眼前,眼前所有的景色都消失了。我的整个头,被什么东西罩住了,并有一股力量把我朝后拽,还没等我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连脖子也被人从身后勒住,一只大手从罩布外面紧紧捂住我的口鼻,力量很大,我一下子就几乎窒息了。
嘴里发着呜呜地声音。我用手本能去掰,不知道应该先掰勒脖子的,还是先掰捂着口鼻的,这双手臂显然属于一个健壮的男人,我根本掰不开。当时已经懵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几乎要晕厥过去。第一反应是绝对这不是真的,一定是有认识我的朋友在吓唬我,和我闹着玩。下一秒钟他就会松开手,大笑着看着我惊魂不定的样子,我一定要义正言辞地狠狠责骂他,这个玩笑实在开得太大了!我绝不允许!然而身后的这人没有任何松开手的意思,他的手越发用劲,并用身体抵住我的后背,把我整个往后拖。难道说,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为什么会这样?!我的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恐惧。身体的每一处肌肉都因为恐惧而绷紧,心脏狂跳起来。
被突然劫持的我,双脚已经开始离开地面,他比我高很多,很野蛮,力气很大。我用尽全力才能保持清醒。为了抵抗窒息,我深深地吸气,鼻孔里传来了一阵汗馊味,是浓烈的男性味道。一定是一件衣服,他穿的衣服。白色的衣服。有一个低沉恐怖的声音,在我耳边瓮声瓮气地说,“闭嘴!安静些!不要喊!嘘嘘!”其实我根本喊不了,我只是含糊不清呜呜着“不!不!请放开我!求求你!”。我的前什么也看不见,脚下踉踉跄跄,不停磕碰在石头和树枝上,坑坑洼洼的感觉,我知道我已经被带离了步道。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一共后退了多少大步,又向右多少小步,再往后几步,又往左几步,慌乱中我竟然记住了大概偏离步道的距离和位置,这几秒钟的镇定,对我后来挣脱后能够跑出林子功不可没。
白衣的纤维还算柔软,但依然密不透风地罩在我头上,我什么都看不见。拼命挣扎的结果,是他更加用力控制我,隔着衣服我能感受到这个男人的鼓鼓的胸肌和臂肌,以及非常令我不适的体味。丛林里的捕猎和厮杀在上演。我是一个不到一百斤的小个子,对抗下很快就开始体力不支。我知道如果我继续挣扎,他有可能会因为气恼而把我掐晕。因此我决定暂时放松下来,祈祷他因此也放松下来,我要保存自己的体力,哪怕是一点点,何况我真的快要窒息了。感觉到我的放弃挣扎,他果然也开始稍稍放松,捂在我口鼻上的手掌也没有那么严丝合缝了。我带着哭腔发自心底地向他恳求道,“请你让我呼吸一下,不然我就要死了。我保证不喊,发誓。”僵持了两秒,勒在我脖子的手臂俨然不动,但捂着我口鼻的手离开了,改成紧紧箍住了我的胸前。“如果你敢喊,就杀了你!”
我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把罩在我头上的布扯开,但未来得及回头,那人就狠狠打了我头部一拳,他警告我“不准回头看!别回头!”他不允许我看到他的模样。只要我头一动,他就拳击我的头部,直到我自觉保持前视。恐怖低沉的嗓音不停地我耳边狠狠说,“闭嘴!跟我走!闭嘴!”
几句话下来,我听出了他的西语裔口音,情急之下,我把自己所懂的所有的西班牙语都用上了。回想起来,真是无异于与虎谋皮。有谁会在那样一个生死时刻以医生的语气问劫匪:“你好吗?下午好啊!我有什么能够帮助你?你哪里不舒服?哪里痛?痛了多久?别担心,我能帮助你,我希望你尽快好起来。”但在我的连环母语问候的轰炸下,他似乎有一点点触动。至少他不揍我了。但对我的控制一丝也没有放松。我也谨守不喊不叫的承诺,仅仅柔声细语地对着眼前的空气说话。我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一定不能昏迷,更加要保护好头部,不要再刺激他,不要再被打头。我手里还拿着手机,可是双手被紧紧控制住了,完全没有机会拨打,只能紧紧抓着,不敢松手。
他呼哧呼哧地拖着我,继续向林子深处走去,树林里光线已经逐渐暗淡下来,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但暮色开始聚集。我不大清楚具体的所在位置,明显是我没有来过的一处林地。但我根据夕阳余晖的方向,依然默默推算着。好几次我试图挣扎,换来的都是暴力的对待,不是拳打就是脚踢,还有不堪入耳地咒骂。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发胀,喉咙似乎要涌出血来,我非常悲伤。而双脚却一直踩在坎坷不平的森林地面上,被树根和岩石绊倒,好几次快要崴了,脚踝痛得要死。残余的念头告诉我,为了珍贵的逃跑机会,我绝不能让我的脚受伤,更不想把鞋子踢没了,于是我停止了无谓的蹬踢。顺从地被带到了更深的毫无人烟的树林中。
最后,我和他保持一个一前一后的,他从身后抱着我,双腿在我身体两边控制着我的姿势,一屁股跌坐在满是石头枯枝的地上。应该是快要下雨了,四周气压在下降,落叶发出浓重的腐败味道,地面的苔藓颜色加深,土地开始湿润,凉意透过裤子传了进来,我的臀大肌冷得痉挛,浑身筛糠一样发着抖。我是多么希望有人经过啊,只要有人经过,我就一定会竭尽全力大喊救命。可是四周静悄悄的。除了渐渐降临的夜幕,一两声鸟叫,也许还有几只麋鹿走过,眼前其他什么都没有。似乎,这是一个从未被人来过的角落。我会死在这里吗?我的尸体会怎样被人发现?我实在不想吓到任何人。上帝是在跟我开一个天大的玩笑吗?
03
他开始喃喃自语。夹在我髋部的大腿开始发力,环抱着我的手臂也变成了在我胸前粗鲁的揉搓。男人的体温徒然升高,整个人发起热来,抵在我后腰尾骶部的一部分身体,变成了某种硬物,隔着我的衣服摩擦。他嘴里的热气喷在我的脖子后面,使我汗毛倒竖。他开始野蛮撕扯我的衣服,我用双手向下紧紧拽着自己的衣服,死死蜷缩着,护住身体,奋力抵挡着他伸进我衣服里的手。推搡之间,我低头观察他的手臂长度,推算他的身高大概在一米七五左右。暗褐色的皮肤,手臂粗壮,汗毛很长很粗,手指粗短,指甲不长但脏。他穿的是帆布短裤,鞋子是一般的运动鞋,应该是九码或者十码,他没穿袜子。我相信这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我不认为我没有机会逃脱,我趁乱拉开了斜挎的小肩包,把手机放了进去,并拉好链子,以便空出双手。
他看到我这样做,说,“对,这就对了,放松点,不要乱动。按照我说的做。”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没有停下对我的猥琐,相反,他的动作和力度都加大了,他一把把我向前推倒在地上,扑上来,开始不顾一切地撕扯我的裤子。我挣扎着跪了起来。他又试图把我推倒。我们彼此都气喘吁吁。我的牙齿打架,发出格格的声音。浑身已经全是污渍,精神紧绷到了崩溃的边缘。在他再次从后面抱住我的时候,我没有挣扎,而是反手抱住了他。这个举动吓了他一跳,我把脸贴在他的前臂上,轻轻地摩擦。那让我们看上去就像一对激情的情侣。我想我一定是疯了。
我呼吸急促但清晰地说,“请你,别这样,让我们谈一谈!请你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请你听我讲几句话!”这一次,他没有叫我“住嘴!”他只是紧紧抱着我,夹着我,继续在我身后蠕动摩擦着,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吞咽唾沫的声音,和一声声的低吼,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他一定是在发情。我不能激怒他。因为是跪坐着,我的膝盖被石头磨破了,血迹从长裤渗出来,我却完全不觉得疼痛。
我温柔地抚摸着他的手臂,一下一下,仿佛在顺毛摸什么小动物。我轻轻拍着他,一边说,“嗨,我们不要这样,好吗?你叫什么名字?我叫Ying,我是一名医生呢,我诊所就在不远的地方,我给人家看病,很多人都很喜欢我哪。我可以帮你,我们可以交朋友,一起去做很多更有趣的事情,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身后的他一言不发,身子依然紧紧贴着我,但是至少没有对我继续使用暴力,我又继续抚摸着他的前臂,一下一下,“你想要什么?你喜欢什么?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我很喜欢帮助人的。我给你我的电话,你以后来约我,好不好?我们下次一起爬山,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吃饭好不好?你今天这样真是吓死人了,你知道吗?男孩子不要这样吓唬女孩子,这样不够绅士。”我也不知道我说了多久,这个姿势维持了多久,我说得口干唇燥。我一边说话,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看到太阳从我的正前方落下,最后一丝光芒消失在眼前,这说明假如我有机会跑,我必须往左边跑,那才是通向东主步道的方向。
但是我们的互动非常不稳定,有时他竟然可以短暂安静下来,似乎我们真的就是一对情侣。但有时他会忽然醒悟并狂躁起来,又开始疯狂揍我,嘴里不停说着:“住嘴!婊子!”“女人!宝贝,我要女人!我就要你!不要别的!”“少废话!闭嘴!我要强奸你,我要杀了你,你这个婊子!”
我说,“不,你不会伤害我的,你喜欢我,不然你不会跟着我,我可以帮你。我是医生,我也需要男朋友,我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交往的。我们试试看好不好?我们可以享受更多的,而不是现在这样。”我试图掌控我们谈话的节奏,只要不激化矛盾,就有机会逃脱,我不能放弃对他的催眠。不知道过了多久,就算能偶尔把他绕懵圈了,但是我还是在他的完全控制下。天色已经越来越晚了。
我们就这样在树林里僵持,我想他伤到了我的左手大拇指,因为我发现大拇指不听使唤了,除了大拇指,我的腿,腰,头都受伤了,简直是遍体鳞伤。不管我如何说,他都似乎有一个底线,就是一定要得手,一定要强暴我,也许还会杀了我。这一发现令我悲伤莫名。我,我没有时间了。我想了很多,包括如果我死在这里,以后会怎样。我的前半生,我的那些爱和恨,我的所有的关于人生的思考,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会怎样。想了很多很多。很悲伤。也有一丝的后悔,假如,然而也知道没有假如。
已经挣扎得太累,太久,翻来覆去的话也说了好些,情形没有好转的迹象,这个男人还是在牢牢地钳制着我,不止一次地扯下他自己的裤子,野蛮地要侵入我,躲闪撞击之间,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没有办法了,我开始绝望。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我的手臂满是瘀伤,这双灵巧的手!我哭了,大声委屈地质问他:“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你是白痴吗?!你就没有别的路了吗?!你就不怕我有病吗?如果我是艾滋病患者,你自己不是也搭进来了吗?你没有家人吗?你想过他们吗?你有妈妈吗?你有姐妹吗?你将来也许会有爱人,会有女儿!想想吧!你这混蛋!”我越说越愤怒,眼泪在我的脸上奔流。我忽然不顾一切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Help!”声音凄厉,穿过树林。那男人被我这声尖叫吓了一跳,狞笑起来,“好啊,你居然不守信用?!你要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这次你就省省力气吧!臭婊子!”他对着我的后脑勺狠狠挥了一掌,把我打得眼冒金星。右手再一次用力捂向我的口鼻。既然如此,就鱼死网破吧,我受够了,忍无可忍。
他张开肥厚的右手掌,一把朝我的嘴巴捂了过来,像张开翅膀的秃鹰俯冲向雏鸟。那一刻,我发出悲愤的一声嘶吼,不顾一切用双手抓住了这只手,紧紧抓住,啃玉米一样,对着他大鱼际肌狠狠地,狠狠地,咬了下去,用尽了我的全力。我的屈辱,愤怒,悲伤,统统凝聚在了我的牙齿上。我的牙齿嵌进了他的皮肉乃至骨头,我不顾一切紧紧用力咬下去,咬得连腮帮子和牙龈都酸痛起来,我疯了。他“嗷”地惨叫了一声,“Fuck!Fuck!”他大骂,本能松开勒着我的手挣扎,忙不迭地要把手从我嘴里抽走,还后退了一下,我觉得的身上忽然一轻,我和他之间似乎有了一丝空隙。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我倏然站了起来,他也立即察觉到了我的意图。马上也跟着站了起来,并且一把伸手抓向我的后背!我迅速地向旁边一闪,扭动了一下,但他的手已经抓到了我的衣服。这可怕极了,我必须全力挣脱,很显然,他的手刚刚受了伤,所以没法紧抓我,来不及站稳,也顾不上往后看,我拔腿狂奔。按照之前的记忆,推断的路线,我屏住呼吸,全力向左奔跑,跑了几十米,才想起应该同时呼救的,于是又声嘶力竭喊起了救命,我仰着头,把胸腔里的气体全部挤压到了嗓子里,发出了听上去几乎是非人类的尖叫声。我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身体不存在了,只有魂魄在前方引领我。路,没有路,眼前只有密集的灌木草丛和荆棘,我紧张注视着前方,提醒自己稳住重心,看好脚下,避开石头和土坑,还要警惕不要失足掉到山崖或者石坡下。一开始,我还能听见身后有尾随而来的脚步声,似乎有一只手随时可以把我拉回去,前方的每一个阴影都像鬼魅,四面八方都是捕捉我的网。
随着我越来越接近远足径步道,那尾随我的声音消失不见了。我依然疯狂跑着,对着平时记忆中的方向,狂奔了可能有五分钟。路在脚下晃动,身上被荆棘灌木刮了无数口子。我疯了似地朝前奔跑,这辈子可能都没有跑过这种速度,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不知跑了多久,终于,我看到了前方一棵树木身上,钉着一个“C”的标志,是路径标志!又一棵,再一棵,标志越来越明显,这无疑是救命稻草。只要沿着这些标志跑下去,我一定能跑出了那片无人区,回到了正常的步道上,逃生的几率大大增加了。绝境逢生的曙光初现,我内心悲喜交集,对自己说,“加油,你可以的,你加油,你可以的!再坚持一下!”靠着对自己的鼓励,我流着泪奔跑,忘记了疼痛,带着一种悲壮。我不记得,除了自己,谁曾经这样全心全意地为我而战过,在绝地逃生时对自己表白过。在以往的生活中,在所有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事情前,在面对那些“我本可以”的时刻里,我都是那个郁郁寡欢的,缺乏自信的,不会站出来支持自己的人,因为,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值得。我为自己感到抱歉,我抱歉。如果这一次我能逃出生天,我一定好好爱自己,用全部的爱,我发誓。
路径上没有任何人,我似乎用生命在奔跑。除了紧跟树木标志沿着路径,我并不确定自己跑向哪里,不确定前面会不会忽然又有一件什么东西,从天而降,使我再度身陷囹圄。太阳虽然已经下山,但四周还没有全黑。我已经跑得接近虚脱了,仍然不敢停下来。忽然,眼前一阵开阔,小径穿出了深林,于尽头处接上了主步道!我终于回到了我非常熟悉的地方,只要再坚持一会儿,我就可以跑到公园入口处的停车场了。我一边跑,一边哆哆嗦嗦在小肩包里掏出手机,想拨打报警电话,但眼前是一片昏花,双手抖得握不住手机。
“你怎么啦?你还好吗?”路的前方,是那一对夫妇,正是之前向我问路怎么去望鹰台的那两个人,他们惊讶万分地看着我,表情仿佛见了鬼。我知道,我总算安全了。
“请你们,请你们,救救我。帮我报警。我在丛林里,遭,遭到了袭击,有人,有人企图要强暴我,他伤到我了。快,报警。”我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膝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干得冒烟的嗓子里挤出这句话。说完,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晕倒了,手机也从我手里摔了出去,磕碎在岩石角上。
晕倒之前的最后一眼,是无数的细碎石子,在我眼前晃动。平时它们都平铺在我的脚下,是我行走的步道。而此时我的脸,第一次距离它们那么近,以致连石子棱角和石缝中的野草也能看清楚,我也缩小变成了一棵小草。我还闻到了尘土的气息,是奇特的,粗犷的,野生的。那是因为力气耗尽的双腿,不足以支撑我的身体,我颓然瘫倒在离望鹰台两百米的地方。也是之前我和这对夫妇相遇的地点,没有想到,我们竟是以这样的方式重逢。想必他们已经去望鹰台观赏了今天美丽的落日,然后赞叹着又聊到生活里的另一些偶然事件,说不定就聊到了我,然后也许一回头就看到了这样的一个衣冠不整失魂落魄的我。这样的巧合太吓人了。
04
“我的天!你怎么了?你还好吗?”一个身影冲到我面前,我被人接住了,倒在了一个柔软的环抱里,她的下巴抵住我的前额。“别怕,坚持住,我给你拿水来,”她把我轻轻搀扶着坐起来,给我拿了一瓶水,拧开,喂我。“911吗,我们在Washington rock 公园东区望鹰台前面路口,有人遇到了袭击和性侵,是的,我们和受害人在一起,好,我们原地不动。是的,她现在安全。”那位先生的声音在一旁传来,真令人安心。他们把我扶到路边的石栏旁休息。太太一直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轻声抚慰着。我还在半休克的状态中,浑身都被汗水濡湿了。
不到五分钟,警笛声由远而近,警车接二连三地来到了林区山脚。那先生迎上前,把几位警员带到了我们面前。每人都是警服齐整,荷枪实弹的大块头。“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其中带头的警员转向我,问道。我虚弱地回答:“我七点来钟在树林里健步,被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袭击了,他用身上的T恤把我的头部罩住,再用暴力把我拖离了步道,拖了很远,他殴打我,并企图性侵我,他几乎杀了我。但是我最后逃了出来。”
“几点钟?大概在哪里?能够具体一些吗?”于是我把我脑海中能记得的所有细节都说了出来,警察查看了我的证件,不停笔录着。“一米七五左右的男子,体重在200磅以内,西语裔人种,肤色黄褐,手臂汗毛长,短指甲,没有戴表,白体恤,帆布短裤,运动鞋,没穿袜子”我声音嘶哑地说着,这些描述使他抬起了眼睛,有点惊讶的看着我。“居然能说出这么具体的特征,真不可思议。你见到他的模样了吗?”“没有。他一直在我的身后。”我停了一下,指着我的右手大拇指鱼际肌处,补充道,“这里,他的这里被我咬伤了,很严重的伤口。我的牙印绝对在上面。”警员对我竖起了大拇指,“做得好!你很棒!看来你的逃脱,绝不是偶然的,这绝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女士,你太棒了。可是你受伤了,让我把救护车调来。”说完,他打开用对讲机,部署着警力,“守住公园的四个进口和出口,离开的人员必须逐个校对身份和检查,停车场分布警力,查车。关闭园区,步道开始逐条搜索,驱散无关人群,注意具备以下特征的男子,尤其是注意右手拇指是否有咬伤伤痕。请求警犬和救护车救援,完毕。”
在救护车上,医疗队给我量体温,测量脉搏和心跳血压,初步验伤。我一边活动身上的关节,一边告诉他们我是医生,我发誓没有被性侵,不需要去医院。我身上没有致命的伤,没有骨折或流血的开放伤口,几乎都是软组织伤,也许有轻微的脑震荡。十年内的破伤风疫苗依然在体内有效。我向她们保证,如果我发生什么不舒服,会立即联系我的医生,及时到医院。“我很抱歉你遭受了这些痛苦,W医生。这太令人沮丧了,上帝保佑,你没事了。”一名男护士对我说。
警察走来把我安置在另一辆警车里。警车的隔音很好,我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看见好多警察在询问路人,那对夫妻也在回答警察的询问,有人好奇张望,夜幕下,刺眼的警灯发出红蓝交织的强光,旋转切割着阴影重重的山林。几只警犬被牵着来了,它们被领到我身边,警察拉开车门,这些家伙就训练有素地凑上前闻了闻我,我把手递给了它们,又转身让它们闻了闻我的后背。“你再坚持一下,时间紧迫,拖得越久,就越不容易搜捕,天色晚了,我们得抓紧搜索完整个林区,然后就带你回去警局录口供。”我点点头。继续安静地呆在警车里。
车外人来人往,他们都很忙碌,而我像一个无关的观望者,静静注视这一切。我觉得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是那么的不真实。其中任何一分钟的变数,都可以改变我的此时此刻,由此影响着我的未来。我之所以现在身处“对的地方”,是因为我做了“对的事情。”但对和错,标准在哪里?难道不是我自己,把自己置身于险地吗?据说,我一向没有足够规避风险的意识,遇人,遇事,一贯如此。太单纯,太善良,从来没有以一丝恶意揣测过人心。如果我的父母家人听到这件事,会不会又痛心疾首地说,“我们早就对你说过。你偏不听。”
正胡思乱想中,看到几名警察用手铐拷出了四个身材差不多的男人,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天色很暗,我看不清楚,他们被一一带到一辆警车前,背对着我,趴在警车门上。警察们正在搜查他们。一名警员走到我身边,敲敲车窗,示意我摇下玻璃,“我想我们抓到他了。牙印,立了大功!你是这个!”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右手拇指,又对我竖起了大拇指。“那为啥还要抓另外三个人?”“虽然我们比较有把握,但是还需要最后证据来定论,只要是有犯罪嫌疑的,就都先抓上。我们现在准备收队了。”
十多分钟后,我就坐在了桥水市警察总局的口供室里。鲍维斯探员和斯蒂芬探员接待了我,为我详细录了口供。已经是晚上将近十点了。录口供前,我在洗手间的镜子里见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我自己。很纤细很小,似乎比平常瘦了一圈,而实际上我也是这么感觉的,走路不稳,脚下轻飘飘,股四头肌却不住地打着颤,连带着膝盖无声哆嗦,整个人是软的。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不悲不喜,是一种木然。红色POLO衫的领口被撕开了,脖子上是一大圈晒伤样的红印子。头发凌乱地披在脏兮兮的脸上,额头也破了,双眼瞳孔很大很黑,咬破了的嘴唇,血色全无,腮帮子也比早上凹了一点,做吞咽动作时嗓子很痛。但是,我还在!我还活着!
等到和探员们面对面坐下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我把整件事情的前前后后,详细地复述了一次。我的思路和叙述是如此的清晰,对两位探员的任何提问都回答得准确而具体。他们一边笔录一边发出赞叹声,“真的很棒。真是个奇迹。”“难以置信。”随后他们又安排了法医,在另间验伤,为我身上的伤痕拍了很多照片,没有想到我身上的伤是如此之多,“我们很抱歉。亲爱的,”女法医艾米温柔对我说,又我的牙齿也拍了照,还用特殊的模具取了牙模,取模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牙齿酸软,开始流血了。“亲爱的,我想我们应该尽快为您安排一位心理辅导师,不然这段时间你可不会好过。会被创伤后压力症候群折磨的。别看你现在像个没事人一样,那恶梦般的感觉上来的时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是医生,应该更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这一咬可真是酷毙了!这可就铁证如山了!我相信他绝对无法脱罪。”鲍维斯说。
“我能逃脱我已经万分庆幸了,讲真,我一开始真不指望能够抓到他。这么大的山林,谈何容易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W医生,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你不但救了你自己,还救了以后有可能被伤害的其他人,如果此人有犯罪前科,那么我们还帮助了以前的受害者。这里面,也许还会牵涉到既往很多相关的悬而未决的案子。一想到这里,真令人鼓舞。所以,我们非常感谢你能及时报警,不是每个人受到侵犯伤害后,都有勇气报警求助的,这就是为什么很多罪犯能够逍遥法外。谢谢你。我们今天出警的警员们,也正在填写报告,对了,你知道他们怎么说吗?”
“怎么说?”“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酷的女人,那么冷静,机智,坚强,而且,还那么美丽。”
我含着泪笑了。我当天全部的衣服都留在了警察局,上面的DNA需要被送去实验室做对比,我穿着一次性的白色隔离服,大白兔一样被送了回家。已经将近午夜了。
05
一夜无眠,不敢关灯,整夜惊跳。
第二天,我还是如常上班了。四周一切在我的眼里,似乎和平时既一样又不一样。我没有把之前一天的遭遇告诉任何人,但还是被玛丽安,我的一个老病人看出了端倪。
“你怎么了?你有事情瞒着我。你看上去就像个死人,发生了什么事?你最好告诉我,你虽然是我的医生,但别忘了,你是我的孩子。”
“我,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昨天遇到了致命的危险。但是现在OK了。”我把事情简单给她说了一下。
玛丽安闻言,瞪大了双眼,用手捂住了自己合不上的嘴,无声地说着“上帝啊!”“听着。我的孩子。”她双手紧抓住我的手,“不要害怕,你会遇难呈祥的,你大难不死,因为你是天使。上帝在看着你,虽然你受了那么多苦,但是那是你联结你所肩负的使命的方式。我会为你不停祈祷,我会去教堂给你点白蜡烛,我们爱你,不要害怕。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在这里,还有米琪,菲利普,大维,还有艾琳,我们全家人,所有的被你帮助过的人,我们都会在这里支持你。”我点着头,泪如泉涌。
下午四点,桥水市警察局的刑侦组探员罗伯特逊和另一位警察派翠克,和我回到案发地点,进行路线还原和进一步的取证。站在望鹰台前的路口,我恍如隔世。我带着他们一步一步沿着我昨天的路径走,告诉他们我停留过那里,做过什么。再一次经过瀑布,湖区,瀑布的水花依然清凉,我昨天看到的红蘑菇还在那里。“你说你在这里看到了两个钓鱼的男人对吗?”“是的。”“有一名自行车手来警察局提供了一些信息,他昨天下午六点半左右在C步道的一点七五英里处见到你。”“是的,我也记得见到一名自行车手。”一路攀谈,我对他们解释,我曾经偏离步道,为了看更多的东西。“那可不是什么好主意。”罗伯逊说,“每个室外景区,所开辟出来的步道,都是最安全最方便观光的,游客出了什么事情,也方便定位搜救。你太大意了,还好你记性不错,总能回到正道上来。”
沿着路径到案发地点,我们走了将近五英里,“你一直没有察觉身后有人吗?”我摇摇头。树林还是那么遮天蔽日,但因为前一天的晚上下了雨,地上很多脚印和挣扎的痕迹都模糊了,使我无法确定具体的遇袭地点,何况我当时是被拖离了步道。四周的景色有点大同小异,要沿着路径回到案发地点,真的不容易。负责侦查的警官对我说,“放松,慢慢走,快到了的时候,闭上眼睛,感受,你就知道了。”我们又走了两英里。罗伯逊用手表根据我的步速,计算着距离。果然,走着走着,我心跳忽然加快,嗓子发紧,手心冒汗,全身微微发抖,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禁停住了脚步。警官说,“应该就是这附近了。”(这后来我才知道是属于“创伤后压力症候群”里面的环境唤起反应)我环顾四周,忽然在路边我看到了一棵参天大树,它长得就像一只巨大的弹弓杈。昨天我还照了照片,可惜手机摔坏了我没有办法对照。遇袭前我就是看到了这棵大树,那道白光就是在我定睛看着这棵树的时候从天而降的。夕阳当时在我的右边,“大概就是这里了!”我说。但怎么才能确定具体劫持缠斗的方位呢?我们三人在弹弓杈前面思考。罗伯逊建议再回警局调用一次警犬。我想了一下,走到树前面的空地上,那是我昨天遇袭前,最后看见的一片地面,我转过身对他说,“请把我的眼睛蒙住。”两名警察的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样,被蒙上眼睛之后,凭着记忆,一步一步,靠他们拉着我,我努力回想前一天的扭打中的具体位移,步数,克服着强烈的恐惧感,估摸着,八九不离十地又回到了这林中秘境。这一次,我直面这里。石块,杂草,树叶,枯枝,野蔷薇,蒺藜,苔藓。地上有杂乱的被践踏过的痕迹,雨水被大树的树冠挡住,没有太大影响这一片凌乱。地上有拖行的痕迹,有被压断裂的树枝,如刀剑开了刃一般横亘在地上。有脚印,有衣服纤维,有太多可循之迹。派翠克发出Wow的惊呼,“你的记忆力惊到了我。”他说,罗伯逊一边拍照一边说,“但这里确实太危险了,你太不应该了。”“你在野外要时刻观察周围,万万不可不要单身一人前往不熟悉的地方,一定要结伴同行。”“最好是男伴,要不,牵一只狗也行,狗看到不熟悉的人会吠,有震慑作用。还有哨子,还有那种贴身的按钮式的警报器,总之,再不能这样轻率了!代价太大了!”两名警员一直喋喋不休,不时忧虑地望向我。“你是完全有可能被杀害的。”
派翠克补充道。“很多人,在没有机会的时候,是不会犯罪的。然而人的念头就是这样,当恶念萌发,而条件许可,犯罪的成本不高,逃脱容易,就很容易产生犯罪的念头。这是犯罪心理。”
我看到了当地报纸对这个事件的报道:“当天傍晚,该名男子尾随一位正在山里健步的女子,伺机从受害者身后袭击了她,并将她从登山步道拖离到深林区,企图伤害和性侵,不排除有谋杀意图。所幸的是,受害人成功逃脱并报警。接到报警后,我们警队迅速组织警力,并在Warren市k9s警犬队的协助下,在山林内将企图潜逃的犯罪嫌疑人逮捕。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审理中,检察院相信他将面临包括二级企图性侵罪和三级非法强迫罪在内的共四项控罪。请对此次事件有任何有相关线索的居民或目击者,联系桑莫塞郡检察院重案组专线。”
过了一周,我接到了鲍维斯探员的电话。他告诉我,犯罪嫌疑人已经确定了。证据确凿,准备换监狱关押,进行精神病心理鉴定后,将移交由郡检察院受理。预计很快就能公审和判决。他又分享了一些审讯过程中的细节,一波三折。
“这个人,你其实之前已经见过了。就是湖边钓鱼的两个人里的其中一个。”“那个和我聊了几句的?”“不,那个没有和你说话的男人。在你和他同伴聊天的时候,他开始有了作案动机。你一离开,他就告诉他的朋友,他有事要先走一步。其实就是尾随你。他把钓竿和渔具拿在手里,远远跟着你,你知道他跟了你多久吗?整整一个半小时。他观察了你的举止,动态,掌握了你的活动特点。发现你研究植物时很专注,有时一个姿势长达五分钟,他很有耐心,尾随了你很久,其实只要其中任何一次你回头看一看,就会发现他在身后不远处。但他说了,假如你发现了他,他就会和你打招呼,聊之前钓鱼的事情,这样你也不会怀疑。只是你一直毫无察觉,所以当他确定周围完全没人的时候,就快速走了上前,对你发起了袭击。他也是很熟悉这山林的呢。是警犬把他揪出来的,不然他会一直躲在密林处,准备我们收队之后才离开。”我听得胆战心惊。
“而这个人,是一名非法移民,我们已经调出了他在原来国家的犯罪记录,是个有前科的惯犯,但这次是他在美国的第一次被捕获。他真是个危险的家伙,他会罪有应得的。W医生,我们警队谢谢你,我代表社区谢谢你,愿上帝保佑你。下来还有一些调查和其他事情,检察院的案件协调员以及相关人员会和你联系。让我们尽快结案,让生活恢复平静。郡检察院也为你安排了心理医生,尽快帮助你从创伤后压力综合征中恢复过来。”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我不停收到法院,检察院,警察局,律师的各种调查电话,聆讯通知,电子邮件和表格。为了配合案件审理,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回忆及复述这段几乎改变我整个人生的经历。我的每一次叙述,在细节上都必须和前面的描述分毫不差,否则迎接我的就是被告人代表律师提出的更多问题。我明明就是一个受害人,却也无法在看似公平的质问中获得更多的同情。那些多若牛毛的问题,是如此毫无感情,甚至带着某种残忍,不停考验着我的记忆力和心理承受能力,有时候会忽然觉得一切都是一场幻觉。当不止一次从梦境里冷汗涔涔惊醒的时候,我对创伤的意义有了怀疑。忘记痛苦,和铭记痛苦,哪一种才是对创伤的真正赋值?
宣判后,法官结案,法警走到案犯的身边,准备把他从他的律师身边带走,再送往监狱。“稍等一下,”这位白头发黑袍的瘦小老头,从法官席后温和地看着我,让我对大家说几句话。他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走到前面来。”
“我不恨他,我只是为他感到难过。因为一个恶念,他失去了自由,得到了惩罚,令爱他的人失望心碎。他几乎摧毁了我的余生,也伤害了很多人的心,那些人就是我爱的,也爱我的人。我希望他能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羞愧,并深深忏悔,并尽可能地帮助那些曾经因为他而受伤害的人,尽可能去赎罪。”
06
有将近两年,我不再敢登山,或者进入森林健步,即使有时开车经过无比熟悉的山林入口,我都会感到莫大的压力,出现很多不自主的躯体症状。在安静的路上和人迎面走过时,我会开始紧张,我对陌生人的善意产生了不信任。但是我怀念山里的一切。这么多年来,全心投身于山野的环抱中寻求庇护的我,从未失望过。但这一次遇险,令我从此望而却步。当疗愈的力量,和潜在的吞噬对峙,当情感的归宿变成痛苦的记忆,这样尖锐的矛盾,使我困惑。我长久不能从这矛盾的痛苦走出来。
秋末冬初,我在22号公路一个卖庭院装饰品小店里,淘到了一块好看的石头。心形,灰白色,手感很好。上面有一句话,“Time heals”(时间会治愈),我爱不释手。“这一块也很不错呢。”店老板拿出另外一块石头对我说,上面写着“May the rest of your life be the best of your life”(愿余生尽是最佳),我不禁看得出神了。
W的小病人在浇花,旁边是那块遇袭后W买的石头
写着Time Heals的石头
我把这块心形石头放在前院一棵羽叶枫树下面,每天进门出门都能看到它。另一块,我则把它安放在了诊所小花园的里面,那个小花园,是我一锄头一锄头亲手开辟出来的,里面种满了各种小花草。有了这块石头之后,常看到病人经过看到它时,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些小事物,的确有令人思考的力量。四季更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秋天的红叶飘下,落在它们上面,就像一张装饰画。在冬天,它们会被雪埋在下面。春天来临的时候,冰雪消融,石头和字又冒了出来。初春,雏菊般的黄色蒲公英开在它们的旁边,过了几天这些花朵又变成无数白色小绒球,漫天飞散开去。春深时,樱花和木兰,茱萸次第盛开,落英缤纷,把石头又变得俏丽了起来。从那时起,靠着观察这些近处的小生命,我试着淡忘远山,我学着接纳自己,用十二分的耐心。四周的一切简单,就这样陪着我度过了几乎整整一年,一直到了结案的那一天。
2019年7月25日。晴。早上八点半,我准备去桑莫塞郡法院听此案最后的判决。临出门前,我在前院摘了一朵红苜蓿花,放在心形石的上面,它一向和什么都百搭,和什么放在一起都好看。那一天,正是红苜蓿开得很好的时节,一眼看出去,整个院子都是粉红色。
作者后记
写下这个故事,是因为想给自己至此的人生,一个阶段性的小结。在此之前,我不懂如何自爱。也不懂如何面对和接受一些我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就算是努力改变,也觉得非常迷惘。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站在更高的维度去看人生的,这里需要很多很多的自觉。在自觉之前,是实实在在的经历。如果一段经历,能够使人智慧增长,自觉提高,那么它就是有意义的故事,否则那仅仅是一种感受,甚至是创伤。
将近两年时间,我都在接受创伤后压力综合症的治疗,也因此而连锁反应地被唤起了以往很多的相关创伤记忆,从童年到青春期到成年期。原来最难痊愈的,最持久的创伤,并不是事件本身所造成的肉体痛苦,而是当事人对所经历事件的痛苦记忆和被持续怀疑否定的有害心理。它是以爱之名的自虐,用不断加深的痛苦记忆和潜意识,去阻碍你的自我探索和发现。
“你要回去那些既定的时刻,对当时受伤的自己说出最安慰的话,最鼓励最中肯的话。要知道,那些话是你所亏欠自己的,是你往后余生前进的阻碍,你必须亲手把这些负面的东西清除掉,爱是一种能力,你有能力爱自己。痊愈不是忘记,是变得更强大,所有创伤的痊愈都需要两个要素:时间和爱,你可以的。”治疗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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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些女人一个个写下故事这个动作,以及它们汇集起来的那个声音,本身就是一种个人政治的女性主义抗争。”在短故事写作学院不仅仅是写作,还有我们的相同的、不同的身份标签共同在这里形成的一种讨论和反思,它可能会在现在这个需要人去假装平静的时候,回到一个真实的夜晚,对着看着你的人们,对着你的脆弱,你的孤独,你的苦难,你的勇敢,对着那微弱的火,讲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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