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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服用短效避孕药的间隙,我有一些“胡思乱想” | 三明治

斐娅 三明治
2024-10-02

短效避孕药,是一种可以由女性自主掌控的避孕措施,在柏林的斐娅写下了自己服用短效避孕药的间隙里的所思所想,从自主避孕的特权,到堕胎的可行性,再到女性所承受的社会压力。她坦露了短暂瞬间的“出格想法”,剖析内心的挣扎摇摆。无论是否能像她一样清醒地认识到这些,这都是无数女性日复一日面对的现实。


文|斐娅

编辑|二维酱



01


早上10点,闹钟响了,备注是一个“P”,提醒自己要吃药。P代表着pill,短效避孕药。简写,当然是担心手机在公共空间响了,别人会认出这是我的避孕手段,也就能合理推断我目前是sexually active(有性生活)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感明明完全没必要,但是我还是保留了,给自己一点喘息的空间。我把这种时刻的小小选择,命名为我偶尔需要的guilty moments。


我拿起桌面上的一板药片,找到Tuesday的那一格,食指指腹一用力,药片就从薄薄的铝箔纸里蹦出来了,滚落到地上。我用指头捻起来,端详那微黄的小药片。它在指尖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是一个怎样奇妙的造物啊。短效避孕药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解放了世界范围内无数的女性。通过准时定量服用微量人工孕激素与雌激素,她们有了自主选择避孕的权利,而且随着医药学的发展,女性身体要付出的代价越来越小。


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身体对激素的接受程度因人而异,部分女性服用短效避孕药会出现性欲变低、情绪低落或不稳定的问题。我是幸运的,适应很好,没有感受到任何副作用。


我手里这一个周期共21天的药,是拿着吃完的旧包装直接去德国的药店开的。理论上而言,是需要出具家庭医生的开药单,才能买到。但是这个政策相当松散,主要目的不是增加大众避孕的阻碍,而是不同年龄、身体情况的女性需要不同激素剂量的避孕药(通常是0.03 mg/0.15 mg和0.02 mg/0.01 mg),而这需要专业人士来评判。我之前就咨询过医生,她给我开了三个月一个周期的药。而这一次,药店的医师只要通过看我一直在吃的药的剂量,就可以给我开新的。很方便,很幸运。


特权真的是要去特意感受才会存在的。我常常想不到,就“吃药”这件事,就体现我到底有多少特权。在还没出国的时候,我有一次在北京看月经不调,医生问我有没有性生活,我会隐隐担心,这医疗记录会以某种不可名状的形式被我的家人知晓。曾想在淘宝上买短效避孕药,却担心购买记录被大数据收集,隐私被泄露。而在欧洲,我完全没有这个顾虑。我还在犹豫的时候,告诉了男朋友,他没有鼓励,没有反对,只是说尊重我的选择。我们都做过性病检查,没有问题。所以,只要我决定了,他会支持我,每日帮我提醒,我们就可以保持排他性的、更为亲密的性关系。


想来,我从一个不会主动、强烈地要求男性用避孕套的不理智的白痴(我刚有性生活那会儿,觉得这是对方的选择,我能做的,只有确保我在所谓的“安全期”就好),变成能完全科学、自主决定我的身心需要怎样的避孕措施的独立女性,我多幸运啊。在这跌跌撞撞的成长中,我不仅“挑男人”的眼光越来越好,我还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没有怀孕,没有堕胎,没有性病,没有HIV,除了屈指可数几个月上厕所的时候盯着没有血迹的卫生纸,焦急等待月经的来临——我没有让自己落入到真正的困境中。这是极度不可取的,我是很后怕的。有多少人,没有我这么幸运啊。




02


我还是没有立刻吃下那片避孕药。


这么小小的玩意儿啊,吃和不吃,可能会极大地改变我的人生。是翻天覆地的程度。短效避孕药需要连续吃21天,间隔7天,期间会有撤退性出血,然后再续上下一个月的。一旦有一天迟了,超过12个小时没有吃,就失去了避孕效果,必须要再连续吃7天才能确保不会怀孕(当然,世界上是没有万无一失的避孕手段的,总是有意外)。所以,如果我刚刚没有把这片药从地上捡起来,而是踢到床下沙发下,或者扔到马桶冲掉——也就是说,我自主跳过这一天的药,除了我,没有人会知道。只要我不说,我的男朋友不会知情。我有可能会怀孕。一旦真的发生了,我还可以把原因推给那写在避孕药包装上的其实微乎其微的避孕无效的可能。


我就可以“成功”让我们都陷入其实完全可以避免的恐慌和必定会到来的纠结选择中:是打掉,还是生下来。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短效避孕药(或者紧急避孕药),其实是赋给了女性一种特权:如果她就想怀孕,外界几乎没有干涉的方法。


我没有被自己这个出格的想法吓到。实际上,类似的想法已经多次出现。我曾经盯着还未拆封的避孕套,想着如果我就用针戳个洞,对方大概率是不会发现的;我曾经期待着在所谓“安全期”里(很有可能)出现的小意外。


我把这归结于我自己时有时无的自毁倾向:我当然不是想要偷偷“借种”,生一个孩子好让当时的恋爱关系能以某种极端的形式板上钉钉;我也不是想要在国外怀孕生子,好获得某些政策福利;我更不想生孩子——我对当母亲没有任何兴趣。我这短暂又可怖的念头,只是因为我有些“期待”我意外怀孕以后,我的反应,我当时当下伴侣的反应,我们将会如何谈论这件事,会如何解决。


我好奇的是,这个“不请自来”的受精卵,会给我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改变。我期待着它。它让我兴奋。


因此,细细想来,这个自主避孕的特权让我害怕。我担心,我哪天真的理智神经断裂,就真的要通过故意跳过一片避孕药,拉着我的伴侣一起,跳进再也无法掌控的复杂而悲惨的漩涡。




03


当然,这又要谈到堕胎的可行性。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我对堕胎权没有任何异议。讨论女性能否自主决定堕胎,对我而言,就好像问一个人有没有获得快乐的权利一样,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而成长在独生子女政策笼罩的后90年代、00年代中国,我对堕胎这个行为,已经完全脱敏:太多的无痛人流小广告,让我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延伸到道德伦理的事情。当然,年轻的我自然是没有意识到堕胎对女性身体的伤害的。我曾经习以为常的那种粗暴的“堕胎自由”,整个社会对身体政治、生殖系统改造、人口控制的容忍,其实是以千万女性的生殖和心理健康为代价的。


现在的我,自然意识到了这些弊病。但是,堕胎在我心底,还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在我想象中,我的意外怀孕,可能会让我有办法去感受堕胎。那些在文献、采访中读到过的对身心的伤害(和随之而来的自由),曾经想象过的痛苦和解脱,都可以被落实,真正成为我人生经验的一部分了。


我这样想着,拿起马克杯,一口水把药送进了肚子里,等待那奇妙的激素对我的身体做微小又决定性的改变。我想,我很幸运,服用避孕药对我而言没有副作用,没有身体不适没有情绪波动,所以目前而言,是最好的避孕措施,让我有办法在自己喜好范围内最大程度享受性爱。


又是一天了,今天我没有做鲁莽的决定。可是明天,我又有了一次选择的机会。如果到时候我又胡思乱想了怎么办呢?这种每日的自我赋权的可能让我害怕。我自然不愿意伤害我自己,不愿意伤害我的伴侣,我想好好过我现有的生活。但是医学的发展,又让意外怀孕成了一种可以承担的后果。


甚至不请自来的孩子,都好像没有那么可怕。“反正都是要生的嘛。”我这样绝望地想。中国社会对女性的要求,默认是她至少一次使用她的生殖系统诞下新生命,并且用她的一生去养育、守护这个孩子。我一直在和这个规范做抗争,也许我这日复一日的、短暂的(想象中的)理智短路,正是说明我疲惫了:


我每时每刻都要竖起尖刺保护自己,对太多的社会性别事件感到愤怒和悲哀,对保持自己独立坚强身份的提出最高标准的要求。我疲惫了。一位当代女性,要承担那么多:我们要对自己负全责,要和来自各个方向、延绵不绝的性别歧视抗争,真的是会累的。而每天,我短暂的自毁幻想,就是我必要的休憩。一点完全灾难性的“翻盘”可能性,一点兵荒马乱的小小期待,是我每天喘息的出口。


当然,想想就可以了。我当然是不会放弃历代女权斗士、科学家和数以十亿计的普通人(普通女性)为我争取来的权力的。我不会把亲手把自己25年来在自己身上一点点砌起的自由丰碑推倒的。


这长达一秒钟的纠结和幻想,这只是我又一个guilty moment罢了。





2021年,每日书连续第三年在3月开设女性主题班,写作者们根据感兴趣的话题形成写作小组。借由对自身经历和认知的梳理,不同视角的碰撞与互补,更好地理解女性在这个时代的处境,在性别、平权议题上勇于发声,探索更好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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