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辞去拉萨,老板娘问我是来洗涤灵魂的吗?| 三明治
我们会喜欢旅行,是因为在旅行中可以暂时从惨淡的现实里抽离一会儿。在四月的每日书躺倒班,荒诞鹿分享了自己在2020年初从互联网大厂裸辞后,独自去西藏躺倒的经历。西藏是不少人心目中的圣地,但也充斥着家长里短和人间烟火,大概会让抱着“洗涤灵魂”愿望的人失望。但即便如此,即便旅行之后仍然要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即便总是想要追问“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我们还是可以借旅行的契机重新整理自己。
文|荒诞鹿
编辑|千禾、依蔓
2020年6月中旬,我裸辞了。
那是一场有预谋的裸辞,我从两年前开始有意识地存钱,作为“fuck you money”专项款。
记得那份工作入职一个月时,负责人从深圳来北京出差,顺便组织大家去北海公园团建。前一天没人提醒要带身份证,当天很多人没带,恰好我们又在准备一个非常紧急且复杂的项目,团建本就占用半天时间,回家取身份证又要浪费一两个小时。
“要不就别去了。”我说。
主管说,“不行,X总会不开心的。”这句话让我想起上一段工作中,同事提需求永远和目的效果无关,只和“领导想要、领导喜欢”有关。那瞬间,我知道这份工作干不长了。主管让没带身份证的同事回家取,直接北海集合。强行凑到一起的无意义团建结束后,我们又返回公司加班到夜里12点。
之后主管几次提醒我:你为什么不主动多和大领导说话?群里怎么也不多表现?而所谓的表现,并不是工作内容的讨论,只是要保证时不时刷下存在感。在那个部门,做项目会花95%以上的精力在汇报上,可以不计成本做一个讨领导开心而实际收益极低的项目。
而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事都不是大事,只是在几段无缝链接的互联网内耗环境待久了,我急需一个喘息空间。到现在我都记得拿到离职证明那一刻,灵魂都变得轻盈了。
裸辞后我去了西藏。不是为了洗涤灵魂,也不是为了说走就走的旅行而裸辞。刚好不想上班了,有了足够长的假期可以去原来想去但不能去的地方。
尽管现在我又重新回到互联网行业,入职了另一家大厂,每天听着对齐、抓手、圈层、顶层设计、底层逻辑、颗粒度这些高频词,生活好像跟裸辞前没有变化,但每天挤在早高峰地铁里时,我总是会回忆起那段时光。
初遇高反,在唐古拉山口酣睡
Z21从北京出发到拉萨全程40多个小时,为了减少在火车上消耗体力又避免直接西藏身体难以适应。我先飞到西宁,短暂停留两天再坐着火车进藏。
我曾以为人到高原空气稀薄,会像戴n95口罩一样呼吸不畅。结果呼吸上的感知是最弱的,反而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可能有反应。最先感知到压差的是肠胃,随着Z21火车向高海拔行驶,胃里像是有胀气撑得人不舒服。当时并不知道是因为海拔升高的原因,以为是吃坏了东西。我把保温杯里的开水倒进一次性杯里,又从一次性杯倒回保温杯,几个来回,水温降下一点,赶紧大口灌进热水。
火车从海拔两千多米的西宁出发,沿途经过青海湖、昆仑山、可可西里、三江源、草原、错那湖,整段行程手机时常没有信号,我摆弄着运动手表,每隔一会就看一次海拔,兴奋又紧张。
火车从格尔木站开始全车厢弥散式供氧,还要填写旅客健康登记表
然而凌晨翻越海拔五千多米的唐古拉山口是最难熬的。
列车员挨个车厢询问是否需要买抗高反的药品,一种类似功能性饮料的粉末。我带了很多药品,还有葡萄糖,就没有再买火车上推荐的药品。葡萄糖为什么要单独提出来?它真的太重要了。去西藏旅行的两大神器,保温杯和葡萄糖,在之后的20多天里一直没有离身。
对床的大哥从列车员那买了一大盒,分给我们每个睡前都冲上一杯,希望大家能有个好觉。我上铺的小哥睡前说,大家要是晚上不舒服,就招呼一声。
我惊讶于陌生人之间关系可以瞬间拉近,我们车厢一起订了火车上的四人套餐
关灯之后,我躺在窄窄的卧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身体随着火车的行驶微微晃动。手机没有信号,我盯着运动手表里的海拔逐渐升高。
黑暗中我感到火车停了,撩开窗帘往外看,无法辨别自己此刻深处何方,手机依旧没有信号。对床传来声音,“火车应该在加水”。上铺也传来声音,“我们翻过唐古拉山口了吗?”“没有,海拔才不到4000。”原来大家都是半睡半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好像进入了深度睡眠,早上醒来有一种久违的睡后轻松。
后来听其他车厢的乘客说晚上翻唐古拉山口时,头疼得不行,还吸了氧。他们问我们怎么样,“我们车厢,可能是睡昏过去了……毫无感知。”我从包里翻出血氧仪,给同车厢的几位都测了下,除了对床大哥血氧低于90,其他人都还正常。
手机恢复了信号,翻开地图看到了自己的定位。
我们已经进入西藏了。
头疼炸裂心跳加速血氧下降
一个人出去旅行,不想住酒店割裂与外界的联系,也不想住青旅过于吵闹,客栈是比较折中的办法。
我订了一家在八廓街里面的客栈,还算是方便,步行个200米就能到游客必打卡的网红餐厅玛吉阿米。但它在八廓街里面,是不允许进机动车的。
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告诉我到了。我望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和密密麻麻的人群,无法望见客栈,这可能是整段旅行唯一一次希望有个壮汉一同出行的时刻。背着双肩包,挎着单反,一手从司机手里接过我24的行李箱,一手看着导航。除了前进,没有退路可言。
从路边走到客栈大概800米,只记得七拐八拐的绕路,地面不平,部分路段需要把拉杆箱小幅度提起才能前行。在高原,正常走路都能走出体测后的感觉,走上几步就要大口喘着粗气,每走50米就得停下来休息一会。蓝天白云和藏族特色的小店我都无暇顾及,只想赶紧到客栈躺平。
艰难跋涉800米,终于走到客栈。心率飙到150,头突然有种裂开的疼,一瞬间好像全身的压力、血液都涌向头部。我靠在客栈一层的沙发,大口大口地喘气。
办理入住十分周折,最后总算进了房间,我赶紧用热水冲了一袋葡萄糖灌下去,又含了两片抗高反的药。行李箱放倒在地上没力气管,从背包里掏出血氧仪。运动手表显示心率飙到了140多,不敢多动。上半身侧躺在床上给自己测了血氧,只有80。大口喘了几口气,用脚把鞋子蹬掉,蠕动着躺好。亲身证明,抗高反的药一定程度上来说都是保健品,真正有用的还是要吸氧。
客栈是木质结构的百年老宅,屋顶偶尔会有木屑掉落,灯全部打开也有些昏暗,房间很安静,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睡吧,睡醒了也许高反会消退些。
拉萨海拔3650米,如果一直这样走两步头就要裂开的疼,那我还能去海拔5200的珠峰大本营吗?还能去平均海拔4、5千米的阿里吗?
从家里带的、到拉萨买的、网友送药品们
食不知味地吃了到拉萨的第一餐
到西藏7天,我还没出拉萨
虽说看过有人说身体适应高原后,一般三四天症状会自然消失,但到拉萨第三天后,我每走几步还会头疼,很是心虚。血氧一直80多,客栈老板娘跟我说不用担心,别总看数据,也不建议我吸氧容易形成依赖。我还是不放心,就去医院挂了号。很难说我是因为实在难以忍受不舒服,还是想体验下藏地医疗。
医生果然也是先给测了血氧,数值比较低,建议吸两天纯氧看看情况。问医生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不能去珠峰大本营,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反正我时间大把,就决定在拉萨多停留几天适应环境。
第一次吸氧,竟然有点兴奋。护士帮我戴好吸氧管,嘱咐我吸一个小时。凉凉的,有一点轻微的臭味,吸上几口没有感觉到明显的变化。
在拉萨的几天,每天睡到自然醒,到了晚上10点就开始困,竟然治好了多年的失眠。没有急行军式的景点打卡任务,平均每天只去一个地方,剩下的时候在叫不出名的街道慢慢闲逛,随机找一家店要上一壶酥油茶,吃几块薯角,听着完全不懂的藏语,望着天空发发呆。
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没有作业要写,没有工作打扰,没有假期结束的倒计时。
高反症状不是一下子消失的,是慢慢减弱的过程。从脑浆挤压的炸裂疼,到轻微的晕晕感用了几天的时间。客栈老板一直会建议客人不要到了拉萨睡一晚就马上去纳木错或者羊湖这种高海拔地区,不少客人觉得是为了留住多赚一天房费。其实真不是这样,身体充分适应后,再去高海拔就不太会有高反症状。
当我第三次要续房时,客栈老板说,“我觉得你可以明天看看情况再决定续不续,你去高海拔应该没问题了,我头一次见你这么稳的客人哈哈哈。”
此时我已经到西藏7天,还没出拉萨。
“我每天都在重复昨天的故事”
为了分摊成本,我从客栈报名跟其他游客拼车前往阿里。老王就是我拼车去阿里的司机,从湖北来西藏已经二十多年了。老王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来西藏,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回忆当年一起从走青藏线来,坐大巴到高海拔地区,很多人睡着了就再也没醒过来。
老王在工地做过工人、跟朋友做过小买卖、开过货车,最近几年改做了旅游司机,长途开车感到疲惫时总习惯把菩提珠握在手里提神。阿里线多数倚赖司机订酒店、找饭店,APP上的信息少且不够准确。他们常年跑活清楚每家店的情况,当然会从游客身上赚一点钱。但游客却省去很多未知的麻烦,我觉得性价比还是挺高的。
汽车驶出拉萨市区就开始各种山路,多是一侧是山另一侧是滔滔江水,沿途经过雅鲁藏布江、红河谷、卡若拉冰川……这些高中地理课本高频词。我们一行人看见冰川就感叹壮观,看见圣湖就感叹美好恬静,路过日喀则看见成片的油菜花和青稞也感叹好美。老王看到我们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都会说,这些跟阿里的风景比不算什么的,后面你们得兴奋成什么样。
“你这个工作好啊,每天都在看别人一生难见一次的美景。”我由衷地说。
老王似开玩笑又无奈地说:“我每天都在重复昨天的故事。”
去阿里这一路,遇到两起车祸。
驶过日喀则的江孜古堡没多久,我们还在车上闲聊古堡内部被毁的遗憾,突然听到老王向车窗外大喊:车上满的,有客人!
我们顺着声音向左边望去,一个中年男人站在路边,边打电话边挥手拦车,他身后蹲着几个额头流血的人,还有撞变形的车。
我们还没回过神,老王已经开出几百米,他说:“肯定是司机瞌睡了,栽到了路边。我要是停车,不免要搭载他们,到时候晚上肯定到不了酒店了,你们都不知道能去哪,要是出了事我可没办法交代。”
车上一片沉默,大家也不再讨论路边风景。
见人需要帮忙转身就走,良心多少有些过意不去,而又不得不保持一分警惕,在陌生的人群中突然停车开门是否安全。要是耽误了时间,全车人的行程都要延后,不能顺利抵达酒店,住宿也成了问题。这种沉默,也许是因为亲眼见到车祸我们也有些紧张。跑阿里线的司机多是处在疲劳状态,一路很多盘山公路,去珠峰的路上还有著名的108拐。尽管老王熟门熟路,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老王的左胳膊上有几个鼓包,我不清楚是什么病。但他因为常年在高原上,赶上旺季基本就是连轴转,每趟活之间最多就回拉萨休整一天。进入阿里地区之后,老王的嘴唇看起来有点紫,也是缺氧的表现。作为乘客的我们可以在车上睡上一会,他却全程都要赶路。
阿里旅程过半,老王接到儿子的电话跟他商量怎么报大学志愿。他满心欢喜地跟我们讨论现在什么专业好找工作,还说自己再干几年就要回湖北老家养老了。
看我全程面色红润,能吃能睡,老王觉得很欣慰。
他说自己做司机这么多年,救了很多人命。很多客人没有充分适应高原环境就往高海拔地区玩,各种各样的情况都出现过。他还给我们讲了很多事情,有印度人过来拜转山,还去圣湖里洗澡,气温太低感冒发烧加上高原环境,人再也没醒过来直接天葬了。
前两年还有几个中年人到珠峰大本营,住在绒布寺前的帐篷里,第二天人没醒过来,被发现的时候,身体早就僵硬了。
去西藏躺倒,没躲过家长里短
旅游旺季阿里线的酒店比较紧张,不提前预定很可能人到了当地无处落脚。我们让司机帮忙定好,两两分组拼房。和我拼房的女孩也是一个人出来玩,叫燕燕,跟我同龄,全身行李只有一个手提包,比我这个背着双肩包拉着行李箱的人看起来利落很多。
前几晚我们聊的内容很少,她家在做汽修店,每天晚上会处理订单,解答客人问题,我也就没打扰她工作过多聊天。也许是不清楚我能不能接受烟味,她总会躲到厕所或者酒店外去抽烟。
抵达冈仁波齐那天,燕燕情绪就不高,像是在微信和人吵架。到了晚上她突然跟我说,她要离婚了。原来她是跟老公吵架出来的,行李少也是因为出来的太匆忙,连换洗衣服都是到了拉萨才买的。
燕燕的故事也许在很多打工女孩身上都发生过——家里条件不好,父母不重视女儿,孩子与父母的亲密关系很成问题,早早辍学、外出打工,认识了男朋友,意外怀孕决定结婚但婚后又流产了。因为原生家庭的条件差,结婚后依旧被对方父母看不起。
燕燕和老公婚后经营一家小的汽修配件店,网店主要是她来管理。很难说两人之间有什么大问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争吵,一点一点积累到了某个阀值,就爆发了。她和老公提出离婚,并要10万赔偿,理由是网店一直是自己打理也没有收入。婆婆家那边的亲戚对她说,一分钱也别想拿走,还说了些侮辱性的话。这位亲戚是当年介绍她和老公认识的姑姑,燕燕一直把她当作亲人对待,直到离婚这刻她才明白亲疏有别。
我不擅长安慰人,更多的时候实在听她讲述。我让她把现存的问题按照1、2、3列出来,寻找对应的解决办法,如果能解决就好好解决,解决不了那就离。燕燕摇头说,你一看就没结婚,不是所有问题能有掰扯清楚的,离婚后靠什么生活是她更关注的问题。
燕燕说离开西藏就回去离婚。
今年春节,燕燕说她怀孕了,预产期是5月。
来西藏是为了洗涤灵魂吗?
跟拉萨的客栈老板娘出去吃过两次饭,聊天中她问我:你是来西藏洗涤灵魂的吗?
“不是啊,我就是单纯因为辞职以后时间大把,想去个平时没时间去的地方,像西藏、新疆都是,只不过新疆疫情进不去。”
听到我这么说她就放心了,如果抱着洗涤灵魂的心来怕是要失望。
从老板娘的口中,我听到的更多的是真实的拉萨。人们都想远离城市跑到大理、拉萨开客栈,而实际的情况却是因为疫情影响,本就经营不善的客栈难以维持。一部分客栈是以众筹的形式开店,众筹一批钱开店,为了填补漏洞再去众筹开分店,去年上半年她听说了两个客栈老板自杀了。她也曾见到自己的女房客把异性约到客栈里,对方恰好还是老板娘认识的当地人,还有一些客栈的老板、老板娘与房客之间扯不清。
但这些都掩盖不了西藏的风景,真的太美了,神山圣湖,草原土林,蓝天白云。只是到了旅程后期,我已经有点美景麻木症。一心只想快点回家,痛痛快快地搓个澡。
与我而言,对西藏的向往,不是出发前、不是旅途中,而是在离开半年后。
今年3月北京严重沙尘天气,走出门我就感觉自己要窒息了,快步跑向地铁口。那时我已经再就业两个月,刚入职的新鲜感消失殆尽,一切回到了裸辞前的生活——一切以数据为导向做项目来消耗自己。我在地铁看翻看在西藏拍的蓝天白云,有一丝怀念还有一些对自己的不满。纵使裸辞了,短暂休息了几个月之后还是重回互联网老路。
4月过得依然很辛苦,后半月在混乱无序的状态里艰难推进项目,每天像个赶尸人一样。太多事的事情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被迫的跨部门合作消耗着大量的精力。
上个月我负责邀约的嘉宾给我平淡工作里带来一抹亮光。她在主题演讲里提到,“意义”是对抗“内卷”最有效的一种方式,你感觉到自己在真实地生活,真实地收获,而不是为了一个指标而消耗自己地活着。”
“意义”不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吗?我曾不止一次对自己的工作提出质疑,“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去西藏如何?裸辞又如何?我还是没能跳出互联网工作圈的魔咒。如果现在无法做出改变,那在10个项目中,9个为了指标,有1个能带来些许“意义”是不是就会好过些?
我曾写下这样一段话,也算是对自己的总结和期许吧:
躺倒不是目的,是重新整理自己的手段。
我曾经觉得,在一个好天气的工作日逛北京的胡同是个特别幸福的事。为此专门请了一天假体验一下,不用像沙丁鱼一样挤早晚高峰地铁,在互联网同行们在西二旗眼神空洞拼命加班时,我在悠闲地逛胡同,阳光撒在我和遛鸟大爷的身上,我们保持着同频呼吸。
的确是放松又惬意,但当我裸辞后,这种生活唾手可得,反而没有那种感觉了。再就业之后又会有一些瞬间想念裸辞的生活,人就是永远不会满意。所以我现在对自己的要求是不管躺倒还是工作,保持好自己的节奏,学会平衡才更重要。
6月每日书 6月1日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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