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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赵牡丹,在55岁时突然立志要学开车 | 吴楠专栏

吴楠 三明治 2023-04-07



作者|吴楠

编辑 | 依蔓



微信是接二连三轰进我的手机的,来自我的老朋友赵牡丹同志。


“你是一个没有夜生活的人,我知道你在家。”“但是我要先去加油。”“你换衣服吧。在你家小区门口等我。等一下,你先给我发个位置。”虽然信息是无声的,但我能想象得出赵牡丹同志的喋喋不休。


9月22日晚上快十点,连绵几天的秋雨让这个中秋无月可赏。而在这个被称为白天和夜晚一样长的秋分,55岁的赵牡丹在拿到驾照一个月后,决定冒着小雨来拯救没有夜生活的我。我算不出来,一个驾龄才二十几天的老年男性在乌漆麻黑的夏末初秋的雨夜,开十公里要多久。我手忙脚乱地穿上卫衣卫裤,撑着雨伞出了门。


小区的胡同悠长。我走到胡同口,撑着伞等了小十分钟,就接到“赵牡丹”发来的语音,他的声音依旧底气十足,“你在哪里呢?我没看到你呢?不是让你早点出来……”





深夜里,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见面,总让人难以忽略的透着点惨兮兮。赵牡丹同志坐在驾驶位上,从观后镜里向后方张望着,应该是看我在哪里。我则举着雨伞,站在他车的另一侧,敲着玻璃。也许雨声太大,在我敲了六七下后,赵牡丹才把头扭过来。扭过来的那一瞬,眉毛眼睛鼻子还凑在一起,看到我的瞬间就笑了。


赵牡丹其实叫赵杜丹。他的老妈姓杜,但去世得早,为了纪念老妈,在没上小学之前,他老爹就给他改名了。据说老赵写的一手烂字,中专毕业参加工作时,被分配到到机车车辆下属工段。参加工作第一天,填个人资料表格时,也不知道是老赵写的字太不好,还是工段长识字不多,硬生生把“杜”字,读成了“牡”字。从此,老赵成了工段上赫赫有名的赵牡丹。就算后来老赵辞职回家,这个响当当的称号也跟着迁徙过来。“那个成语怎么说的?如影随形!”老赵提到这个名字,二十多岁时还会皱着眉头,现在眉开眼笑哈哈哈。


我坐上老赵的车,外面还下着霏霏小雨。虽细密,但风不大,细沙一样扑在前挡风玻璃上,七八秒钟就一层密密的水珠。老赵把雨刷器开得很快。那阵仗就好像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一般。


我把屁股在副驾驶位上挪了挪,就见老赵摇下了车窗。那个缝的宽度,不大不小,正好和我的大脸一样长。车一开始开起来,小雨珠就跟润肤喷雾一样,扑了我一脸,“嗬!牛掰!”


“咱们不能把车窗摇起来吗?”我一边对老赵说一边把手伸过去。


“哎哎哎,你懂什么。快把窗户降下来,这样车里车外一样,就不用开空调了。挡风玻璃也不会出现雾气。”老赵嚷着。


“不开空调?你不是刚加了油?还差点这点?为啥不开空调?”


“这样可以省点油。对了,我给你发一个链接,你帮我点一点,下次加油,咱俩都能省点。”


赵牡丹同志的“空调理论”让我耳目一新。他从2010年起就没有再工作,但也算不上财务自由。老赵一开始是无意中和政府一个边边角角的小部门合作了一个小小的社会项目,赚了不到五千块钱,然后居然开了一个小公司。那时老赵四十岁出头,公司就他自己一个人,现在有了四个员工,主要跟政府部门对接做社会项目。老赵每年最忙的时候就是过节,但他不会说得太明确,为什么这个时候很忙。不过他的那些项目做得似乎也不算太好,但也不是太糟,足以撑得住几个员工的生活,再加上他自己每天不用上班,这多少让时常加班的我有些羡慕。“羡慕啥,我连三险一金都没有。”老赵总这样比惨式安慰我。


2019年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前,老赵在广州“死去活来”。他在一段轰轰烈烈的忘年恋里冲浪,从东北追到广东。90后的女孩一开始答应了,却被老赵发现女孩还跟别的男人搞暧昧。他气得半死,但仍舍不得分开。老赵跑去广州给女孩上人生哲理课。女孩不肯听。老赵在广州租了两个月房子,痴心等她回心转意。怎么可能!他在2020年元旦跟我说这些时,随口告诉我,他开始吃抗抑郁的药了。


“你这样可不行,哪有自己给自己做诊断的?你要去看看医生。”我跟他讲。“有什么不行的!人活着都会得病!一点小事就去医院?再说这年头,你光会活着可不行,你还要会给自己治病。网上什么都能买到,治疗抑郁的药也没问题。你要不要来点?我看你最近也挺抑郁的。”


我听不出来老赵是跟我开玩笑,还是真心实意。


2020年年底,老赵忽然对我说,他决定学车。但报完名后光科目一就连考了三次。“我要是再不过,我都打算退费了。考个驾照还这么麻烦。”老赵每次都这样讲,但也没真的放弃。




不肯关窗户、为了省空调的赵牡丹,坐在这辆从外面看不小、坐进来却觉得不大的中华牌小轿车里,几乎前倾着把上半身压在方向盘上。每次他莫名其妙地预感快到路口时,就扯着嗓子问我,“怎么走?”实际上那里也许根本就没有路口。


“我要不要系上安全带?”我问他。“最好系上。”老赵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现在不是抓不系安全带的人吗?”他的潜台词是他开得还可以。


我认识老赵这么多年,习惯了他的“随心所欲”。老赵从工厂辞职时,甚至没有征求他老爹的意见,据说他爸当时气坏了。那是1990年代,还没有过千禧年。一份稳定的工作,对在东北这个城市里土生土长的老赵一家来说是一辈子的生计,以及老赵未来不断老去后的保障。


没人能明白当时的小赵、如今的老赵,到底是怎么想的。


老赵这辈子有过短暂的婚姻,没有孩子。他从工厂辞职后有段时间开了个小酒吧。我曾经听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朋友讲,老赵在酒吧天天晚上都要陪客人喝酒,以求每天营业额可以多卖一些。开了一年多,老赵的胃到底喝坏了,他顺势把那个酒吧关了。关张时,老赵还叫我过去,说有一些零碎的东西可以拿走。那是我第一次去他的酒吧。也不过就百平的房子,被老赵用一些人工假绿植分割出开放性和隐私性的空间。打开门时,也许是下午的缘故,加上冬天门窗紧闭,酒吧的空气有些污浊。如今我家里还放着一大摞崭新的啤酒杯垫,一次性的那种,是当时老赵硬塞给我的,说我回家也可以用。其实哪有什么用途,谁在家喝酒还会加个杯垫。


老赵也许不知道我想起这些,他忽然自顾自地说起了一件事。“你知道我考完驾照的科目一之后就开始练习科目二。有一天教练回办公楼,就让我把车挂着一档、慢慢地开到大门口旁的停车位上。估计是看到我的年纪大、比较稳当。我还不会倒车,但我想自己应该能开过去,何况一共也没有二十米。”


“你猜怎么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把大门口摆着的一尊上香用的香炉给直接撞倒了。那个香炉有半人多高,看起来是大石头的,很结实。我就听见轰隆一声,香炉直接摔成两半。赔钱都是小事,但心里感觉特别不好。我在想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儿呢?好像预示着什么,然后一直都没有再去练车。”老赵感慨着,“我是从广州回来以后就发现自己老了的。就是会害怕了,总觉得有一些事情好像没做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怕不如自己想的那么好。特别是遇到这样的事儿,心里堵得不行。不像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人老都是从某一天忽然开始的吧?”


我觉得这个话题在密闭的车上聊有点压抑,急忙说,“你哪里老?你一点都不老啊!”老赵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后面有车开始不停地按喇叭、晃大灯。老赵骂了一句。




“前面路口右拐。”我对老赵说。老赵立刻提前好几百米打了右转灯,还不忘记看一下观后镜,才开始并线。“后面没有车啊!”我说。已经夜里十点多了,在这个城市的边角街道里没什么人会在深夜出行。我们两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在湿漉漉的马路上开着不到四十迈的车,后面根本一辆车都没有。


不知道赵牡丹同志太紧张,还是路灯太昏暗,也许是四十迈的车速对他来说有点快,总之赵牡丹右转后、把车开到了另一个方向的左转车道上。幸亏夜深了,那条车道上没有车。“不然对面的车一定吓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哈哈哈着。赵牡丹一开始还让车左摇右晃地开回正确的车道上,然后一本正经地叫我不要笑了。


还没有一分钟,他就忍俊不禁地跟着我一起笑起来,笑到最后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笑。


“我刚才来找你,开到七八十迈呢!”老赵的语气很自豪。“什么?这可是快半夜了啊!你这个年纪,开七八十迈?你真是啥也不怕!”我有些惊讶。“怕?有什么好怕的!”老赵回应,“我们去吃火锅吧!你请我!”“好好好!我请你。”我认识老赵快二十年了。虽然见面不多,但偶尔聚到一起,吃吃喝喝谁掏钱之类的事情,从来都不是重点。


可不晓得因为雨天客人少、还是我们出来太迟了,去了两家之前吃过觉得还不错的火锅店,一家居然已经关门睡觉,一家收拾完毕准备下班。


老赵开的是他老爹的车。他老爹七十岁了,这辆中华车也快五岁,不过实际就开了不到三年。老爹因为轻微脑梗,行动不便,就不开车了。老赵那段时间还在广东追求“老房子起火一发不可收拾”的爱情。是老赵的姐姐在夜里把突发脑梗的老爹送去的医院。在老爹康复的阶段,姐姐和姐夫从市郊搬到市内,说是要照顾老爹。但因为姐夫上班的厂子在市郊,只能请了长假。


老赵的姐姐、姐夫和老赵都在同一个机车车辆厂,区别是在不同的工段,毕竟维修火车不是单独的某一个车间能完成的。老赵辞职时,老爹因为姐姐姐夫还端着铁饭碗,心里多少有些放心,姐姐姐夫还因此觉得老赵有点虎。可如今这两口子的收入加起来还没到老赵一个人的三分之二。


赵老爹当了一辈子司机,就想拥有一辆自己的车。老赵在爹六十多岁时买了这辆不到六万块的车当做礼物送给老爹,“便宜,但好歹也是一辆车。”


如今,老赵给姐姐、姐夫租了房子,让他们暂时帮忙照顾老爹。老赵每个月还会额外给姐姐和姐夫两千块钱。“我刚从广东回来那阵,姐姐来看了我几次。也不知怎么就看中我家的电视了。说我平时也不看电视,这台52寸的液晶不如搬到出租房里,她和老爹还能看。我也没反对。那个时候我抑郁了嘛!也没心情管这些琐碎的事。”于是姐姐和姐夫在某一天的下午过来搬走了电视。我后来去过老赵的住处。那面贴着金色和灰色图案墙纸的电视背景墙上,能看到方方正正的一个浅色印记,以及墙上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里面探出几根线,被硬生生剪断。


我在车上东张西望,老赵摸出手机开始看团购。他很快找到了一处两公里外还营业的清真火锅店。快到时,我们发现附近没有车位,便找到远一点的小坡路,老赵小心地把车头冲上,停在小坡上,然后拉起手刹。走进火锅店,里面还有七八桌客人。老赵熟练地用手机翻出团购,对我说,“你团这个。这个划算。”


肉和菜刚上齐,我们两个人面前的小火锅还没有沸腾。老赵摸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到他的老友群里,“我和我的好朋友吴老师在吃火锅。”过了不到两分钟,老赵伸长手臂,把他的手机举到我面前,“你看,大家都说羡慕。”我撇撇嘴。


结了帐,两个人一共吃了126块钱。老赵临走前,说是想吃点土豆丝咸菜。我去自助区看看。发现因为太晚了,只剩下锅巴和酱黄豆,免费咸菜都撤了盘。我夹了一点,老赵问,“没有土豆丝了?”我说,“要不然找服务员加点?”老赵琢磨了几秒钟,“算了,太晚了,他们也累了。”


“啊呀,我好像忘关车灯了。”赵牡丹忽然嚷起来,“快走快走,我要去看一下。”说完,吃得饱饱的他先推开火锅店的门。




老赵一路小跑到车边,车灯果然没关。“你看你看,我就说没关灯。”老赵看起来竟然有点高兴,“我就说我不会记错的。


“咱俩多久没见了?”我们一边上车,老赵一边问我。“我觉得你开始考驾照,咱俩就没见过呢?”“你看我是不是有变化?”老赵凑到我面前,似乎又觉得有点太近了,于是又往后仰了仰。但车上的空间毕竟有限。我并没有看出老赵有什么变化,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


老赵大概看出了我的迟疑。他有点不满意,“你就看不出来我脸上的褶子少了?”我急忙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真的少了!你干嘛了?”老赵有点骄傲,“把香炉撞成两半后,心里越琢磨越不舒服。我总觉得自己老了。于是我去做了个拉皮。”老赵找了一家美容院,但不算那种严格意义上的医院。花了小五千,“切下来那么宽的一圈皮。”老赵用手比给我看,“我差点大出血,给那个医生吓坏了。”那个时候医生不知道老赵在服用抗凝血的药,老赵也没跟医生说。现在老赵的头皮里留下了一圈粉红色的疤痕。老赵扒开头皮给我看,我觉得有点吓人。


但老赵觉得还是不够,他又去打了一个耳洞。“居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疼。你说我是不是太老了,所以皮糙肉厚的?”我才发现赵牡丹同志今晚说的最多的词居然是“老了”。他花钱去黄金交易大楼自己打了一个黄金耳环。“好看不?”赵牡丹把脸转过来给我显摆。一个明晃晃的黄金耳环,真的是一个金环。


显摆之后,老赵似乎叹了口气,但我也不是很确定。“折腾完这些,觉得自己有点底气了。这才回去继续考驾照。”老赵每个科目过的都很难。科目二考了三次,科目三考了三次,只有科目四考了两次。每次没通过考试,老赵都特别生气,每次都跟我在电话里吼叫,“我都交了模拟考试的钱了,怎么还不过?”但他到底过了。


老赵把老爹的车拿出来开那天,是老爹要去医院。老赵的姐姐姐夫都不会开车。老赵的驾照到手还没有一个星期。那是他第一次开自动挡。考驾照时都是手动挡。老爹坐在副驾驶眯着眼。老赵一边开一边琢磨着怎么开。幸亏他爹不知道老赵拿自己做了上路试验。


到了医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停车位。倒车时,因为是新手,倒来倒去好多次,不是屁股进去头进不去,就是屁股跟头都进不去。旁边的车等得不耐烦,一直按喇叭。气得老赵跟我骂,“他看我的眼神就跟看二逼一样。”


“你那么生气干嘛!熟练以后就好了。”


“他就觉得我老了。”老赵嘟嘟囔囔。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因为我也觉得自己老了,那种跟不上生活节奏的力不从心。


“还是要多开,不然以后更没时间去开。”我说。


赵牡丹同志现在开车很顺溜了。他打算走快速路回家,“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完美的一天也要结束了。”老赵把我送到小区门口,叮嘱我,“后备箱里给你带了点水果,你拿回家吃。”我也不和他客气,从后备箱里自己动手拎出一袋石榴和葡萄。


过了差不多半小时,老赵到家给我发了条信息,“我公司账面上还有不到一万块。今天见见你,安心了些。看看我这群老朋友,人还是要奋斗啊!”我想了好久,觉得鼓励也好、安慰也好,屁用没有。琢磨半天,还是回了一句,“下次一起吃火锅。”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主人公的姓氏有变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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