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州河边散步,见证爷叔阿姨的广场舞白手套事件 | 三明治
作者|步尔晶
编辑|依蔓
我并不是个热衷于城市游荡的人,这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对自己的自我认识。每当我想着要不要出去散步的时候,时机总不是那么好。有时太热,有时太冷,有时太晒,有时下雨,有时路上扬灰,有时不想戴口罩,而更多的时候,只是因为无人陪伴。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以为我将会是一个浑身充满能量,无时无刻不在原地蹦跶的人,蹦迪、翻滚、使劲折腾……但是我显然对自己有误解。在想象中,我终有一天会成长为激情四射的弹力球,心向远方,草原牧场。但一天天过去,那个在我脑海中存在已久的“终有一天”也早就掠过了,我依然没有成为那颗弹力球。地心引力和家庭琐事终究还是让我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普通到开车永远跟着导航,总是走熟悉的路线,超过半个小时就腰酸腿疼,一路过便利店就想躲进去吹冷气的无趣的人。
2020的下半年,我几乎每天都在外面游荡,沿着苏州河从头走到尾,从这个街边坐到另一个街边,从这个长椅挪到另一个长椅。我沿着苏州河游荡,因为我和我的好朋友果泥,一起失业了。
果泥是我的大学同学,她的寝室就在我隔壁。我经常在晚上揣着兜晃晃悠悠踱进她寝室,撞见她正在卫生间里洗澡,便也不见外,翻下马桶盖坐下,翘起二郎腿隔着浴帘找她聊天。果泥也不大惊小怪,搓着一头的泡沫,就着噼里啪啦的水声,朗声回应我。毕业了之后我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但是兜兜转转了几年之后,我们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地段买房,仅仅一条马路之隔,又成了隔壁。
我总是会怀念小时候在弄堂里呼唤小伙伴的方式——爬到晒台上,冲着贴隔壁的晒台悠长地喊一声:“珊珊,珊珊……出来白相呀!”隔壁珊珊不管在哪个幺尼角落,只要听到了也探出头来喊一声:“来了!”这就算约上了。
而现在,毕竟我们已经是成年很久的大人了,果泥约我出去的方式更简约了。一般是这样的——她发一条两个字的微信给我:“出来?”我回她一个字:“出!”这便能出门了。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便会出门游荡。长寿路和武宁路实不是个散步的好去处,两条都是双向四车道的快速路,疾驰的车辆咻咻咻往来穿梭,扬起修了好几年路的灰尘,秋日的阳光混合着漫天的PM2.5,一进一出,灰头土脸。而两侧的人行道上除了有人,还有图方便抄近路的外卖小哥,擦着行人的衣服一摇一闪滑过,以及几乎占了一小半人行道的、颜色各异的共享单车。本就不宽的人行道被不自觉的再划分为三条道,单车停车道、骑手穿行道和单人步行道,间隔着还有行道树、绿化箱、垃圾桶、电线杆,挤得热热闹闹、满满当当。
于是我们游荡的路线便只剩下两个方向了。出门向右,是通向远方玉佛寺的安远路;出门向左,便通往苏州河,一条在市中心蜿蜒而过的九曲十八湾。
这条灯带,便是苏州河“九曲十八湾”的地形展示图
在我小的时候,苏州河还是一条著名的臭水浜。我曾远远见过一次,河水浓厚黝黑,风吹过时垃圾随着浓稠的水缓慢地摆荡,见之恶心,闻之更恶心。
但是如今,苏州河已经远非当年吴下之阿蒙,作为黄浦江的支流,苏州河横穿了整个浦西,虽谈不上清澈见底,但已是一条完全正常的河流了。河面上很少有大的波浪,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暮光倒影,宁静祥和。苏州河上全程禁航,偶尔见到有公安巡逻的汽船经过,拖曳起一道长长的尾浪,呈扇形扩散,河水摇摇荡荡起来,更有一种宁静中的欢腾感。原先苏州河两岸标志着近代中国民族工业振兴的老厂房们早就一一关停搬迁,两岸河畔休整一新,全程42公里的连贯休闲步道,成了两岸居民漫步休闲的洞天福地。
河面上很少有大波浪,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暮光倒影,宁静祥和
我们约过清晨的苏州河畔,出奇的安静。整条河都仿佛似醒未醒一样,大部分是早起跑步或疾走的人们,他们自顾自地塞着耳机,落地轻巧,悄无声息,掠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刮起一阵风。还有对着苏州河拉筋、压腿和打拳的老人们,他们呼吸着早晨的空气,没有喇叭也没有音响,他们和晚上的老人们不同,他们是不需要背景音乐的那群人。
我们最常约的还是晚饭后的河边散步。不管怎么说,人们总是喜爱凑热闹的群体。安静了一整天的苏州河,到了每天傍晚饭后,便到了最最闹猛的辰光。
步道上流动最快的依然是跑步的和疾走的,我怀疑他们和早上跑步的人们可能不是同一拨人。夜跑的人们脚步明显沉重了,汗味浓烈了起来,呼哧呼哧地绕过我们的身边,留下一阵有味道的风。偶尔还会遇到喜欢在腰间别一个音乐播放器的,他们与上世纪八十年代肩上扛着收音机的迪斯科青年也许是一脉相承,一路跑一路把极富穿透力的歌声洒在身后,展示着他与众不同的音乐品味。
忽快忽慢的是小孩子们。他们嘻嘻哈哈、叽叽喳喳,骑着滑板车、小自行车在路人身侧一闪而过,有的小孩身后会跟着一串大呼小叫的大人:“囡囡慢点呀!”“宝宝当心拐跤呀!”有的小孩独自冲在前方,忽然觉得身边没人了,一紧张便来个急停,回头张望了起来。被小孩逼停的人们也不恼,不慌不忙脚步一错,像溪水穿过小石子一样,分开合拢,行云流水。
最最热闹的无疑是广场舞队。我和果泥曾经数过,在我们常走的那段步道,一路过去有八支广场舞队,两拨萨克斯风小组。弯弯曲曲的苏州河给他们营造了如此完美的场所,只要稍稍过一个弯,声音便不再往远处传了。几支队伍之间毫无影响,各自欢唱。我们散步的人们一路走过只觉得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边是蹦嚓嚓、蹦嚓嚓,那边是啪啪啪啪的整齐掌声,前面是柔情似水邓丽君,后面是铿锵有力凤凰传奇,两岸遥相呼应,活生生营造出了一派锣鼓喧天的热闹景象。
从前我们无知无觉,毫不顾忌地穿过跳舞的阿姨爷叔们,有时还会因为过于响亮的音乐打扰热聊而皱一皱眉。可是自从经历了惨淡的2020上半年,谁还会不打从心里喜爱这两岸的热闹景象呢?我们只会满意地点点头,赞叹一声,终于又恢复原样了,真是太好了!
果泥妈妈是苏州河畔广场舞队的资深参与者,她来来回回参加过好几支队伍,从苏州河南岸跳到北岸,又从北岸重归南岸,最终才选择了一支最适合自己的队伍,从此安下心来开开心心每天晚饭后的广场舞时光。
“我们这又不算是广场舞,我们就是老年人晚间一起锻炼锻炼,活动活动手脚呀。”果泥妈妈不认为自己跳得是广场舞。在她看来,武宁路大桥南岸桥墩旁的那支队伍才是真正的广场舞队,一般人还进不去的呢。
她们有统一的舞蹈服装,带着专门的舞蹈道具,有时是绸扇,有时是宝剑。她们有自己的专属音乐和看起来很专业的带队老师。她们彼此之间关系熟稔,像最要好的女朋友那样,三三两两围成小圈,亲昵地彼此勾着手臂,互相纠正着动作,讨论着队形。她们举手投足,优美自然,她们昂首挺胸、身姿挺拔,她们是苏州河广场舞鄙视链中的强者,她们目不斜视、骄傲自矜,享受着来自路人驻足的目光和手机摄像。
“人家那都是有舞蹈功底的呀!你看看人家那身材,看看人家那气质!再看看我,哈哈哈哈!”果泥妈妈的脾气又直又爽,小小的个头,宽宽的腰胯,一口嘉定上海话,叽里呱啦风趣又可爱。我非常喜欢她,听她讲话总是会让我哈哈大笑。
她选择健身的队伍是时下非常流行的“排队拍手操”,一路经过听到整齐的啪、啪、啪、啪的鼓掌声,就是他们的队伍。
这种健身队伍最大的特点就是毫无基础门槛。要是你只想单纯地活动活动手脚,伸展伸展各处关节,只要你能跟上队形,几乎不需要任何人同意,就能立刻加入。每支队伍一般有一个带头人,他在队伍的顶端,后面的人们一个挨一个纵向排成单列。动作很简单,双手平展,高举头顶击掌,双手平展,放下。然后再继续,平展、高举、击掌、平展,放下。对应着手的动作,左脚右脚一步步踏上,队伍就开始游走起来了。
整支队伍在领头人的带领下,和着音乐的节拍往前,左右、左右,平展、击掌,平展、放下。队伍的尾端零零星星一会儿增加两个人,一会又来一个,就像条贪吃蛇一样,队伍越走越长。领头人负责压着整个队伍的速度,控制好节奏和队形,带领着队伍一折、二折,首尾始终保持距离,一圈又一圈,人再多也分毫不乱。
果泥妈妈最初参加的“贪吃蛇拍手队”是宝成桥旁的队伍,领头的是一个高个子腰板挺直的老爷叔,带领着老长一串队伍,九成九都是老阿姨。老爷叔作为队伍里的洪常青,动作最最标准有力,横平竖直,击掌响亮,左右踏步的时候胯部微微摆动,带领着老阿姨们踏出了一种人民解放军横跨鸭绿江的气势,嗲的不得了!
可是老爷叔非常不满意果泥妈妈的态度,锻炼结束后单独找果泥妈妈谈了几次话。
老爷叔对果泥妈妈语重心长地说,要想锻炼有效果,队伍一定要守纪律、讲规矩。总是在队列里嘻嘻哈哈说小话,还带动其他阿姨一起讲闲话,动作也不标准,随随便便的一点也不严肃,这怎么行?!老爷叔再三强调,希望果泥妈妈要端正态度,认真对待,好好锻炼。
果泥妈妈两手一摊,对我们说:“你们说说看,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我是去休闲放松的呀,又不是去军训的!我们是要锻炼身体,但聊天不是也很重要的嘛!”
但果泥妈妈想来想去还是忍了,毕竟武宁路桥的广场舞队没到那个水准,宝成桥队已经是苏州河边离她家最近,动作也最简单的一支队伍了。“算了算了,我们不和这种老头子计较。”我们窝在果泥家客厅聊天的时候,果泥妈妈一刻不停地在家里走来走去,一会蹲在阳台上剪一把葱,一会嘿哧嘿哧大力搓洗着水池里的衣服。她回过头对我说:“阿步你说对伐?我们老阿姨气量也是蛮大的,不跟他多啰嗦。我们最多跳完操再聊天好了,也是一样的。”
然而没过多久,果泥告诉我,果泥妈妈还是下决心出走了。那个老爷叔又出新花头了。有一天他通知大家,要求大家回去自备白手套,说所有人带着统一的白手套做操,显得整个队伍看起来更加精神,整齐好看。
果泥边说边哈哈大笑:“我妈说她都惊呆了,这到底是锻炼身体还是表演节目?她当时就下定决心,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然后,第二天她就跟我说她换地方了。”
果泥妈妈不光自己离开了,还鼓动了一群和她聊得来的小姐妹,她们怀着坚决不戴白手套,坚决不当大熊猫的坚定立场,携手投奔了苏州河对岸的另一支拍手操队伍。
果泥对我说起这事的时候乐得前俯后仰。我说我俩也真够无聊的,阿姨爷叔们的这点小事也能让我们乐呵这么久。果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挑着眉看我:“得了吧,这不就是生活嘛!我们俩早晚也要加入他们的好伐!现在先摸摸情况,以后融入更方便点……”那天晚上,唯恐天下不乱地果泥便拉着我去偷看老爷叔的状况了。
老爷叔的队伍明显短了一截,队伍里有人戴着白手套,有人戴着不同颜色的手套,还有人没戴手套,在我们两个“别有用心”人的眼中显得尤其稀稀拉拉,没精打采。可是老爷叔却仿佛毫不在意,他抬头挺胸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依然是一丝不苟的标准动作,双手平展、高举、击掌、平展、放下,左右踏步时腰胯微微摆动,每个节拍都踩得又稳又准,目光越过了大多数人的头顶,直直投入了灯光闪烁的苏州河远方,寂寞萧索而又不卑不亢。
这幅景象看得我和果泥顿时默不作声了,我们看了一会,都觉得没甚大意思,转身离开了。
再过了一阵,我听说果泥妈妈还是回归了。苏州河对岸对果泥妈妈来说太远了些,无论是翻越武宁路大桥,还是从宝成桥绕行,路程都远了近一倍。没走几次,果泥妈妈便大感吃不消。另一头,老爷叔也辗转托人给果泥妈妈捎来口信,大致意思是我不再提白手套的要求啦,大家和和气气的开心最重要,还是一同锻炼罢。
这个口信简直就是果泥妈妈的及时雨,这下有了台阶,也有了面子。她高高兴兴率领着小姐妹们重返老爷叔的队伍。
走在苏州河边的时候,我常常被那些多才多艺的老阿姨和老爷叔给惊到。他们的业余生活是那么的丰富,他们唱歌跳舞,他们弹奏乐器,他们运动奔跑。他们占领了全国各个城市的广场,身体力行告诉那些抱着手机电脑岿然不动,兴趣爱好少得可怜的年轻人,生命在于运动,生命在于喧闹。
我总是想也许是因为当他们年轻时没有电视,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歌舞运动便成了他们最好的娱乐和社交活动。可是Mabel姆妈对我们说,在改革开放以前,大家的精神生活是枯竭的,没有音乐,没有娱乐,女孩子们连化妆都没有享受过。舞蹈、乐器都是改革开放之后才开始兴起的,广场上的老年人如此欢乐,或许只是在弥补当时所不曾拥有过的青春。
弥补青春的不仅有跳着广场舞的老阿姨,还有一批热爱萨克斯的老爷叔,也是苏州河边不能错过的好声音。
吹萨克斯也许是那个年代顶顶流行的事情了吧。当年有这么多的小年轻,怀揣着无比的热爱吹奏着萨克斯。如今时光流逝,吹奏萨克斯的小年轻成了老爷叔,可是那激情焕发的动作却依然没变,从弯腰低头,吹到抬头向天,颤音连连,余音袅袅。
老爷叔们喜欢扎堆凑在一起吹萨克斯,武宁路桥下有一拨,产业园区附近还有一拨。他们的演奏程度并不相同,有的是初级水平,一个一个音符往外蹦,而有的已经可以吹华丽的转音了,加上忽上忽下的姿势,展示出一个业余中的高手水平。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凑在一起乐呵,他们只要调整一下演奏方向,确保萨克斯的喇叭口冲着不同的方向,就能毫无影响地各吹各的。于是路过的人们左耳听到的是断断续续的《送别》,右耳听到的是磕磕绊绊的《回家》。原来互不干扰的是他们自己,路人来来回回听了个大杂烩。
只有一次,我们听到一个老爷叔在吹奏《大话西游》的《一生所爱》,这显然是个高水平的演奏者。如泣如诉的曲调被萨克斯的音色演绎得悠悠荡荡,在苏州河边暗黄色路灯的掩映下,不受一丝一毫杂音的干扰,忽然间就缥缈了,也惆怅了。
苦海,泛起爱恨,
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相亲,竟不可接近,
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我们不敢打扰到沉醉的老爷叔,默默在心里跟着曲调唱完了歌词。到结尾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四只手,比出了四个大大的赞,老爷叔会意地朝我们挤了挤眼睛,挑了挑眉毛,萨克斯略点两下表示感谢。这便是一个上海老科勒的腔调了,绅士文雅,又带点小俏皮。
我们继续游荡,身后传来又一次循环的《一生所爱》。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 “每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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