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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家小镇生存记 Vol.01 | 童言专栏

童言 三明治 2022-04-07

作者|童言




我没想到,适应小镇生活的第一步,从鼻子开始。


八月十六号半夜——孩子开学第一天,我在呼吸困难中挣扎着醒来。伸手摸了摸床头柜上的闹钟:凌晨三点。一定是房间里的空气不流通,我想,所以鼻子才感觉堵塞。我下了床,走到窗边拉开窗户,下雨后的清凉空气泡泡一样涌进室内。尽管白天气温还漂浮在二十度左右,入夜还是感觉到秋意。我爬回床给自己盖好被子,用手指揉了揉鼻梁,心里很确定,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不适感就会和夜幕一起消失。


第二天早上,太阳如约升起,半夜的不适不仅留下来,还以细胞繁殖的速度膨胀。简简单单“早上好”三字,中间穿插着几十个连续不断的喷嚏,我几乎要抢着在喷嚏间隙中快速呼吸,才有足够力气为接下来的几十个连续不断喷嚏做好准备。鼻子仿佛在我的脸上融化了,鼻水铺天盖地地涌出,无论我怎么用纸巾擦都擦不尽,溺水般的沉重一直坠在眉头之间。


鼻炎犯了。


我对鼻炎并不陌生,自从搬到新加坡,从来很少打喷嚏的我开始对温差敏感。新加坡室内空调开得劲爆,室外也热得劲爆,一出一进之间,我总会接连不断地开始打喷嚏。也许习惯了在四季生活的身体,来到热带不适应。然而居住五年半后,我的不适应依然持续。好在鼻炎一直保持在可控制范围内,我也学会与之共存,平时注意保暖就好。


如今鼻炎再次来袭,规模比以往都盛大,剧烈的气候变化把疲惫的鼻子逼到悬崖边,等着我来抢救。翻箱倒柜找出闲置多年的秋天衣物,有些橡皮筋疲软,有些耐不住热带超高湿度,到处冒着绿茸茸的毛花。


倘若住在城市还好办,出趟门逛个街就把货办全了。小镇可不行,五百米长的商业街,只有一间合我意,秋季衣物刚上架,全都是中看不中用的漂亮裙子。我只能从网上订购,瑞典境内快递也需等上两三天。管不了外面的艳阳天了,我抓起一件大衣披上,吃点暖和点的东西,总算稳住病症。第二天醒来,狼狈依然。


我知道鼻炎这种毛病,西医靠不住,只能找中医慢慢调理。可是小镇和中医?加起来怎么听都别扭。只能求助于医疗热线,电话那头细软的机器女声提醒道:前面还有10位病人,等待时间约20分钟。我一手拿着听筒,另一只腾出来专门擦鼻水,逐分钟倒数。终于有人接听了,我激动得又一连打上好几个喷嚏。


那边医护人员听完我的病情后,很负责地建议我到就近诊所预约时间。瑞典医疗系统是出了名的慢,要见到医生尊荣,必须经过重重关卡:先约见护士,由其定夺是否医生出马。假若需要,还得重新预约时间,整个过程大概得等上两周左右时间。


“请问还有其他问题吗?”医护人员礼貌地催促。我想起小镇好像没有医院,要是遇到什么紧急情况,怎么办?


“打112,救护车会把病人送到临近大城市。“她报了城市名字,离小镇大概五十分钟车程。


那救护车也需五十分钟才到达?


医护人员没料到问题如此尖锐,她拖出长长的省略号,最后挤出答案给自己解围:“应该不会吧?请问需要帮你预约看护士时间吗?”


我摸了摸奄奄一息的鼻子,心想还是断了小镇求医这个念头吧。


我道了谢,干脆挂上电话。




开学第三天,两个孩子同时迟到了。


他们其实起得很早,吃好早饭洗漱完毕,离出门还有半小时时间。我托住快要被喷嚏甩出去的鼻子,懒懒坐在门口等他们换衣服。不一会儿他们从房间出来,一个短衣短裤,一个夏天吊带小裙子。


我几乎要晕过去,回过神来指着温度计给他们看,


“外面才16度,” 我说,“放在广州都是冬天了,换条长裤好不?”


他们跑回房间,一个出来还是全副清凉,多加了一双袜子。


我实在看不下去,时刻注意保暖的华人传统美德推着我必须出手。


“喏,加件风衣,”


我把衣服递过去,孩子接住了,疑惑地把衣服翻来翻去,仿佛手上拿着一件比手机还复杂的高科技玩意儿,不清楚如何使用。


“风衣是什么?”孩子问。


“挡风的衣服咯!”我说,心想怎么连基本常识都不懂!


这时另外一个也出来了,加了一条羊毛裤袜。她不觉得热也罢了,但是把连裤袜当作外裤来穿,彩虹独角兽内裤在臀部毛线间若隐若现,这可涉及原则问题了。


“要不加条裙子试试?”我旁敲侧击。


“不!”她说。


“换一件长点的罩衣挡一下?”


不!不!不!她说,毫不留情地把否定词砸过来。我被惹恼了,但转念又突然意识:乱穿衣的行为,实在不能怪责于他们。


记事以来,他们一直生活在只有夏天的热带。偶尔旅游至正处冬季的地方,空降沾点冷空气就又回到炎热。他们从未见识过四季变换,也就不能理解寒冷的意义,就连我自己,现在都有点忘记靴子大衣的功能。我不管时间紧迫,坐下来简单科普了基本秋冬穿衣原则,这才说服他们把该穿的穿上,狂奔去学校。


穿着合适的秋冬衣服上学去


孩子在国际学校上学,价格和本地瑞典学校一致:免费 (私立国际学校除外)。孩子们能享受如此福利,全因瑞典的高税收政策,个人月收入只要达到 1566-35850 克朗之间(人民币约合 1260-28800),除免税部分外,必须上缴 30%-35% 的税。另外,瑞典政府将近一半的国民生产总值用于维持福利支出,从摇篮到坟墓,关乎人生的每一个重要步骤都能受益。

学校上课时间为早上八点十五至下午两点十五,除了课间餐要求自带几片水果,学校包午餐,这可比以前天天为准备饭盒而抓破脑袋方便多了。除了免学费,包午饭,学校提供托管服务(Fritids),每月收取1000人民币左右费用(二胎三胎减半,四胎以上免费)。父母双方提供收入证明,即时可以申请。孩子们留在学校学手工,玩游戏,原则上可以一直待到五点半关门。


孩子在学校做的手工


我一般四点半左右到达,让他们再玩一会儿才往家赶。那天哥哥正在和几个男孩踢足球,其中一个亚洲面孔。我用中文和他打招呼,他点点头,听得懂。不一会儿,男孩的爸爸来了,身穿运动外套,步伐健硕。鉴于在小镇还没交上一个半个朋友,我决定走过去。


“您是中国人吗?” 我问。


孩子爸爸显然有点意外,大概小镇上的面孔来来去去全认得,突然冒出我这个新人,他张大嘴巴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不过这位男士很快调整好表情,扶了扶儒雅的细框眼镜,含笑说是的,


“你们怎么来到小镇呢?” 我又问,心里早清楚答案。果然,太太就供职于宜家。至于他本人,估计是全职爸爸,手上再打理个副业。具体什么副业,无非互联网金融律师呗,我琢磨,难道还能那么巧,碰上个中医生不成?


但我还是问了一句,“做什么工作?”很随意地,好让对话继续。这时正好一阵疾风吹来,分散了我的注意。我忙着立起衣领,忽然听到沉稳的声线,穿风而来。


“我是医生,”他说,“中医医生。”




魏医生,内蒙古人,中医硕士毕业后一直在首都医科大学附属中医医院工作。过去九年,魏医生一直给小镇以及周边城市居民提供中医治疗,病患不仅包括华人,还有慕名而来的外国朋友。宜家创始人英格瓦先生在世时,曾先后两次点名邀请魏医生来做针灸。


天上掉下来这么一块大饼,我恨不得紧紧抓住,当场在校门外加了微信好友,约了时间。


“去诊所找您吗?”我问。


“诊所嘛,”魏医生摸了摸开始稀疏的头顶,有点抱歉地笑笑。他说诊所正在筹备中,离正式营业还差若干法律文件到位,目前只能上门诊疗。


几天后的早晨,我在家欢迎魏医生的到来。经过望闻问切,他在记事本上写上“正气已现不足”等诊断,并决定配合针灸治疗。消毒棉花和针灸针,他从随身带的单肩包里取出,挥指一弹,针利索扎进相应穴位。我顿时觉得自己成了观音娘娘,头顶银针,光芒四射,就差盘坐在莲花上了。


等待留针治疗时间,我问魏医生,疫情期间不方便上门怎么办,他说他特意购买了数字听诊器寄给有需要的病人。他们在家里录下心音传上手机发送,远程也能作出诊断。


“那小镇华人怎么看待瑞典的不作为呢?”我问,准备好听魏医生的满腹牢骚。可他就一句话带过,“肯定有点微词”,很得体地把话题合上。只是说到瑞典的高死亡率时,他才流露出丝丝感概:“那么多老人家无辜去世,实在不应该呀!”


下午接孩子放学时,我收到魏医生开给我的药方,柴胡10克,桂枝10克......全是看得清楚真切的草药。以前在新加坡遍地中医馆,拿到手的却尽是冲剂粉末。我按照熬药指南把药浸泡后慢火煎,朴素的草药香味慢慢散开。我闭上眼睛吸上一口,记忆飞速奔跑,穿越森林与大陆,回到我在中国南方的小时候。


真材实料的中草药方


四服中药下去,我的鼻子总算重新启动。好不容易舒心了几天,孩子就开始在我耳边“咳咳咳”。几声咳嗽,放在哪儿都不算要紧。考虑到疫情,我还是在女儿口袋里装了口罩,出门前叮嘱上课时戴上。


可老师还是打电话来了,通知马上接回孩子。我以为她发烧了,到学校一看,人好好的,咳嗽也还是原样。


“没戴口罩吗?”


“戴了啊!“她说,“可老师说戴口罩也不行,必须回家。”


女儿蹦蹦跳跳地去取自行车,俨然准备放悠长假期的心情。我可没那么愉快,想到即将失去的“自由”就无名怒火。我决定拼死一搏,回家给老师写邮件说明戴口罩的用处,希望她回心转意能让孩子上学。满意地打上几百字,正准备点击发送,短信提示音响了,女儿同班同学家长告知,他们的孩子同样因为一点轻微感冒症状而被要求接送回家。班上16个孩子,现在只剩不到一半。


其实指责瑞典不作为,的确有点偏颇。“保持社交距离”标签,贴得到处都是,连从来没有人逗留的垃圾桶旁边,也亮堂堂摆着。超市门口也准备了洗手液,一些瑞典人出入时会象征性地消毒一下。至于戴口罩人数,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十个指头数干净。现在学校让轻微感冒症状小朋友回家,也许为了把传播扼杀在摇篮里。但我想不通,其他老师和同学要是无症状感染,不也一样在传播病毒吗?


我最终保留了邮件,估计就算发送了也无果。幸好经历过封城磨练,在家上学经验丰富,小朋友自己看书写作业,几天后就痊愈。


我迫不及待送她回学校,正如我迫不及待地翻过“水土不服”这一篇章。现在鼻炎控制住了,暖和新衣服穿上了,还有什么能挡住我从此平安健康地在小镇生活?




九月中旬,小镇最高气温彻底告别二字头,时不时再来几场连绵细雨,秋意渐浓,森林里的蘑菇也随之疯狂生长。


我在一个周日下午带着娃去采蘑菇。这项娱乐活动听着清新自然,特别能让久居城市的朋友羡慕。他们或许不了解,每周日下午三点后,小镇提供娱乐的场所除了宜家,超市和即将关门的游泳馆,就别无去处了,只能把目光转向24小时开放的森林。瑞典人为此在森林里开发出不少娱乐活动,摘采蘑菇便是其中最应季的一项。秋天一到,超市里开始售卖采蘑菇专用的篮子和工具,社交媒体成了炫耀采集成果的骄傲场所。蘑菇分辨app还没发明前,这里家家户户必备一本蘑菇科普手册。


我对蘑菇的了解属于文盲水平,只认识辨认度最高的鸡油菌,其颜色金黄灿烂,总喜欢用同是金黄的落叶当掩护,从桦树根边羞答答冒出小脑袋。我们随意找到一片森林入口,刚踏进就找到一朵。再往前扫一会儿,孩子们陆陆续续找到不少,其中一朵巴掌那么大,又惊又喜。太阳快落山时,带去的两个小玩具水桶分别盛满了战利品。


鸡油菌


我用小刀清除了鸡油菌根部的一些泥土和杂草,等锅里的黄油化掉后倒进去简单翻炒几秒,即可出锅。我们尽情拥抱鸡油菌在舌尖上散发的鲜味,全然没有察觉到,来自森林的另一种馈赠,正以(相当于人类)每小时48公里的速度,悄悄爬向身体最温暖的部位。


摘完蘑菇第二天晚上,我给孩子换衣服时突然发现他的背部长了一个小疙瘩,粗略一看,形状大小都和孩子身上其他痣差不多,除了显现出来的灰青色有些奇怪。本来孩子已转身走开几步,我连忙抓他回来,眼睛像狗鼻子一样凑过去,发现小疙瘩周围还泛着浅浅的血色。


该不是得了什么皮肤病吧,我想,指尖小心扫过去,小疙瘩竟然像就要脱落的痂一样被掀起来。我直觉这是一只小虫子,本能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预计就像拿掉蚂蚁一样容易。可小疙瘩身上自带“强力胶水”,我加重了几分力气,还是不能将虫子和皮肤分离。


孩子开始不耐烦却又好奇,白脱脱的上身拧来拧去,也要看个究竟。我的心思都堵在这个奇怪物种去了,嘴巴应付着“等等!等等!”,双手稳住他的身体,眼光步步为营,匍匐靠近......


啊!怎么,怎么这个虫子的头,死死插进肉里了?!


我慌忙按开百度谷歌搜索:原来这是蜱虫,平时一直生活在森林树丛里。周日那天碰到我们这几双裤脚没掖好的脚,森林里走走停停,正好提供了绝佳的觅食机会。它们从树丛里爬出来,翻上鞋子后由裤腿进入皮肤,经过十几小时的旅程,终于找到温暖的背部,一头扎进肉里吸血。这一吸可不得了,不仅启动蜱虫的脱胎成长,其中20%-40%携带病毒的蜱虫还以此方式传播莱姆病等多种疾病,情况严重还能致死!


不过网上信息说了,只要尽早发现将蜱虫拔出,就能大大降低感染风险。我找来镊子,掐住虫子的屁股用力一拔,头出来了,和头皮屑差不多大。我担心孩子身上还藏着其他蜱虫,马上从头到脚翻检几遍,均在发缘处找到若干只。我又如法炮制,有的全身而退,有的头部陷太深,只能等待其自动脱落。


以前在热带居住,出门除了一层又一层地涂防晒霜,还要喷一层又一层的驱蚊水。那里盛产埃及伊蚊,专门传播登革热疾病,听中过招的朋友说非常难受,高烧全身疼痛,还有的出现内出血而需住ICU。本以为离开热带就彻底告别登革热,没想到来到小镇还得防蜱虫。现在去一趟森林回来,我进门首先翻弄好几遍孩子的头发。他们说我专注的神情,像极了动物园里抓虱子的母猩猩。




中秋节,魏医生邀请我参加聚会,原来他不仅给居民看病,还担任小镇华人协会副会长兼秘书。我当然去凑热闹了,认识了新朋友,开心吃喝了一顿,直到双脚怎么来回跺都暖和不了,我才骑车回家。


半路我迷路了,手机因寒冷而拒绝启动。我站在路中央盲目转了一圈,周围除了大片空地和废置工厂,看不见一个活人影。在萧萧北风的渲染下,我感觉自己像原子弹爆炸后的唯一幸存者,尽管脚下所处位置离小镇市中心距离仅五公里左右。那一刻我很想逃,用尽全力逃回我最熟悉的,热闹的,拥挤的百万人口城市。


手机在我的几通呵气中醒来,指引我回到家。虽然受了一点寒,鼻子坚强挺住,没有再次崩溃。我的身体总算在小镇安顿了,至于我的心呢?


远远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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