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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非虚构如何跨越到短篇小说? / 在UEA做写作Fellow的体验 |新写作Xin Writing

李梓新 三明治
2024-11-20

本周我想来谈一谈,创意写作中非虚构和虚构的切换体验。

大学毕业以来,我已经有20多年没写过虚构类作品。我的虚构能力几乎生锈了。有一度,我不能直接感受虚构的意义。在UEA读书期间,我才体会到虚构作品里面的真实性。“虚构是另一种意义的真实。” 美国作家和剧作家David Shields在 Reality Hunger 一书中写道:

Nonfiction writers imagine. Fiction writers invent. These are fundamentally different acts, performed to different ends. Unlike a fiction reader, whose only task is to imagine, a nonfiction reader is asked to behave more deeply: to imagine, and also to believe. Fiction doesn’t require its readers to believe; in fact, it offers its readers the great freedom of experience without belief—something real life can’t do. Fiction gives us a rhetorical question: “What if this happened?” (The best) nonfiction gives us a statement, something more complex: “This may have happened.”

非虚构作者提供一种“事实已经发生/存在”的相信力,虚构作者提供超越生活的想象力:“这种事情可能发生,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是怎么样的?”

虚构带上了适当的伪装,让作者想表达的真实意图更方便地通过人物和故事呈现出来。也免除了非虚构带来的尴尬。但是我和Shields的看法稍有不同,虚构仍然需要建立让读者相信,相信作者所建立的叙事体系,因为它并不像自称“非虚构”的文本一样天然给读者一种暗示,一种相信力。它需要建立一个合理的叙事逻辑以便带上它的读者一起走。

今年7月初,我在成立于1929年的Faber出版社参加了一个为期五天的短篇小说工作坊。

Faber出版社成立于1929年,出版了T.S 艾略特、米兰·昆德拉、石黑一雄、萨莉·鲁尼等作家的著作。Faber Academy是它旗下一个提供写作工作坊的学院,上课地点就在Faber出版社里面,位于伦敦Farringdon.

这是一片金融城区域,Faber出版社在这里拥有一栋典雅的小楼,也是财力雄厚。工作坊的教室里摆满了他们出版的著作。任何一个名字都有光辉。




这次的导师是出生于南非的作家Shelley Weiner,她和我妈妈同龄,1970年代迁居英国,出版过《A Sister’s Tale》等多部小说,还有一本叫《Writing Your First Novel: A 6o Minutes Masterclass》的写作指南,亚马逊有电子版可以购买。

15名同学的背景很多元。一位是美国peace corps和富布莱特奖学金驻俄罗斯十几年的官员,一位是自由职业的阿根廷程序员帅哥,一位是全球旅行的澳洲市场营销人(她也拿到了UEA非虚构写作的offer,但是放弃了),一位是从瑞士飞过来上课的爱尔兰律师,一位在台湾呆过几年的新西兰女生,一位年长的Art Dealer, 另外有好几位都是目前裸辞中的中年人。

五天时间我们读了契诃夫、爱丽丝·门罗、海明威、博尔赫斯等作家的短篇小说。阅读小说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在UEA我们也大量阅读小说。在这些作品中,契诃夫的《带小狗的女士》和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让我印象相对深刻一些(我们读的都是英文版),前者的平静叙事,后者的对话都是突出的特点。

在阅读之余的时间,我们每个人被要求新写一篇1500单词的短篇小说,最后会装订成一本作品集。

我还是基于一些事实基础写,但是我必须寻找一种语感。小说的语感给我最大的感觉,就是可以“无时无刻地在场”,在非虚构里面,无论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以采访为主)的写作,都有限制让人物无法在每一个现场,所以有一些场面只能用转述,或者通过他人的话语来呈现。而在小说里面,如果是第三人称,叙述者获得了一种全知视角,实际上是可以任何时候都在现场,描写那个时刻的。

在这种氛围影响下,即使是第一人称的小说描写,其实也非常强调在场感。比如在《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面,我们跟随16岁主人公霍尔顿·考尔菲德的叙述不断移动到每个现场。

我写了一个中英之间迁徙的小故事,有人想来英国,有人想离开,在作品集中属于有点独特的题材,其他的同学写了人工智能、英国家庭、一个男孩的航船回忆等等。我觉得中国故事在英文世界是很有空白的。大家对我的作品有很多称赞,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礼貌。但我觉得其实应该是这些生活体验是他们所陌生的。

The plane is still taxiing when Ming turns on his mobile phone. As usual, he taps the Gmail app. The loading circle spins endlessly. 'Lost connection,' it reads. And for sure, no new emails appear, not even spam. 
Shanghai Pudong Airport. The overwhelming heat and humidity lock the sweat like grease on his skin. The jacket from the cool summer in England is now useless. He feels that he wants a bowl of wonton soup, a specialty of Shanghai. He had tried very hard to find the equivalent in London, and managed to find some, in those restaurants named after Shanghai or with 'Lucky' in their names. Six small pieces cost £7.99 at least, plus a 12.5% service fee. The flavor, Ming recalls, did not cure his food nostalgia. Sometimes he had to remind the chefs to cook it without MSG.

上面是我写的短篇小说的开头。

下面我摘录一点一位同学的作品的开头,写一个小男孩和一艘自制小船。

When they said afterwards none of us should have been there, I kept my mouth shut.  Where did they want me to take my boat?  The library?
I wanted to try Emily.  I had made her out of polystyrene packing from the iPAD, a couple of batteries taped on and a little motor.  I used a hair curler to make a propeller.  She buzzed and hopped and made good progress on the carpet, so I figured it was time for a maiden voyage.  Even though it was a sunny afternoon I taped the connections as a charm against high seas, carefully zipped my anorak over the boat, and set off for the river.  She felt fragile and I tried to keep my tummy still as I walked.

大家可以感受一下语感。

从写作技法来看,我觉得小说对“故事”内核的需求更强,而“第一人称非虚构”其实对故事更加自由和碎片化。这是一点有趣的区别。

随着故事的推进,小说中的telling(叙述)部分如何尽量少用,但又能交代足够的信息,这是一个挑战。你能否通过描写和对话就完成足够的故事搭建呢?

David Shields也喜欢基于生活事实写小说,他这样说:

“I like to write stuff that’s only an inch from life, from what really happened, but all the art is of course in that inch. My books tend not to have the narrative and story you associate with fiction, but at the same time they are arranged and structured, to put it somewhat pompously, as works of art rather than accumulations of information. To that extent, I like to think they’re more novel than many novels.”



作家朋友来作客

本周我们有了一个新栏目:“作家朋友来作客”,本期我邀请的是我在UEA就读期间的中国作家朋友赵星。他获得了David TK.Wong Fellowship,在UEA驻扎一年写作,还可以获得导师的点评和感受UEA创意写作的氛围。以下是他的讲述。



1.
申请David T.K. Wong Fellowship,要有一个写作项目,需要提交一篇2500字的样章和500字以内的作品简介。这个写作项目必须是虚构作品,长篇小说或短篇小说集,以英文写作,并且是关于东亚或东南亚的。我提交的作品是一部以当代上海为背景的长篇小说的第一章。

这个Fellowship有将近三十年的历史,每年评选出一名小说作者。在我之前的Fellow来自不同国家,包括Melissa Fu(美国)、John Bengan(菲律宾)、Mishi Saran(印度)、Meng Jin(美国)、Violet Kupersmith(美国)和Nam Le(澳大利亚)等等,我是UEA历史上第一位出身中国的David T.K. Wong Fellow。在我看来,此前历年的Fellow都比我更资深,其中一些人在拿到这个Fellowship之前就已经出版过小说,而我在前几年开始写小说之前,只是一名媒体撰稿人和译者。在拿到这个Fellowship前,我原本计划到UEA读创意写作硕士课程的小说专业,并且也拿到了offer,所以我是抱着类似做学生的心态来到UEA的。但这种心态并不是因为要用英文来创作,要在英文世界给自己开一片天地——我的语言没有问题——而是因为我没有写过长篇小说,它是一个长期的大项目,是一个新的尝试和挑战,更是一个自我学习的过程。

2.
找到写作的节奏,比我想象得要难。这和我的生活有关。到诺里奇之前,我在上海住了十多年,有自己的公寓,每天固定的日常,固定的写作时间。到了诺里奇后,虽然英国是一个我熟悉的环境(我曾经在爱丁堡读书、工作),但搬到一个新的地方需要建立新的生活秩序,我把它叫做“set up the camp”,要找房子、买家具和日用品、熟悉在哪里买菜、如何通勤等等,接着熟悉新的环境——UEA的作家群体,很多事情都让我有一种应接不暇的感觉;再加上新环境的冲击,给了我新的想法,让我很想立刻去记录和表达新的体验和感受;我人在英国,但写的又是上海,这种既想写当下又要写过去的撕裂让我和我的长篇小说之间产生了一种拉扯。直到两三个月后,周围的一切从新奇尘埃落定到日常,我才开始找到一点写长篇的节奏。有的作者在旅途中写作,我觉得也许那样比搬家到一个新的地方写要更容易一些,因为他需要的东西更少,不需要去租房子和买家具,只要一只行李箱和一间酒店房间就够了。

 但这个话题,我觉得也是关于如何处理写作和生活的关系。写作时,我们处在与自身生活平行的另一世界中,但这时我们的生活仍在发生,我们见到的人、遇到的事、读的书都会影响目前在写的内容。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有着要把身边发生的事记录下来的冲动,这种本能的冲动也变成了一种压力,因为我无法一边生活,一边又即时把生活在笔下重活一遍。但我现在的应对方法是把当下放一放,把当下发生和感受的存在脑子里,或者只是简单地做笔记,等要用的时候再从记忆中拿出来用,这样一来,当我在写小说时,我就能够更专注地只待在这个一个空间里。

3.
Jean McNeil是我的mentor,也是创意写作专业的director。她是一位出版了十几本书的作家,包括虚构和非虚构作品。在UEA认识的朋友里,没有一个说自己不怕Jean,因为Jean很干练,又很直接,她不会只给你拍拍肩膀,说你写得很好,她会很直接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告诉你哪里有问题。但我不怕她,我很喜欢Jean。她是我的第一位读者,我每个月给她交稿,她读完,我们再见面讨论,而且她会给我一句一句的详细点评。这一年里,我总是想着,我是在写给Jean读。这也是我在这一年里学到的,当你有了读者,即使只是一位读者,写作的心态就会不一样。Jean给了我很多很好的建议,也是她给我指出,在英国,要用英式标点符号。原来,我是个野蛮生长的写作者,现在,我有了一点科班的感觉。

在我的Fellowship结束时,我和Jean说,从今以后,就是我自己一个人了。她说,你要记得,作家的人生,就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我觉得,这一年里我还学到了要和自己的生活和解,全部接受我的人生不是传统意义上“正常”的人生,接受能够自己一个人长时间坐在书桌前的生活。对我来说,成为作家的过程,也是接受自己的过程。

4.
一年下来,我还没有完成作品,我也不满意自己的进度,我还有好多章节没写,而且等我全部写完了,应该会有很多部分要删减,还要回头重新排序。对我来说,写长篇小说是个混乱的过程。Jean跟我说,你就按这个节奏继续写下去。我同意她的看法,写作是在混乱中寻找秩序,我现在已经进入森林,正在密林中迷路、探寻,但我必须经过这个迷路的过程,才能最终走出森林。
有一次,一位小说家,也是UEA创意写作硕士班的校友,来到学校给大家讲自己写小说的过程。她说自己花了十多年才完成自己的第一部长篇。从撰稿人的角度,我觉得一个项目就是一个项目,你去做了,完成了,然后才能拿稿费,才能去接下一份活儿,这就是职业性。但我也理解为什么这位小说家写了那么长时间才写完,因为写小说更加个人化,她是在将自己的人生剖开给人看,所以更难。但是,写长篇小说,就像长跑,有目标性和完成性非常重要,你必须首先知道自己是能够跑完全程的,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再去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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