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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种苹果树的人 | 程奇逢

程奇逢 今天文学 2020-09-11

今天杂志四十周年专辑


2018年是《今天》杂志创立四十周年,今天文学将精选李陀、李欧梵、韩东、宋琳、林道群等多人的主题文章编发。今天分享的文章节选自程奇逢的《栽种苹果树的人》,刊于今天杂志第100期。



从1990年《今天》在海外复刊,转瞬二十三年过去了,《今天》共出了整整一百期。望着书架上那一长排《今天》,我看到的是一条跌宕曲折的河流,它一路流来,有急湍险滩,也有淙淙欢波。它见证历史,也被历史见证。在以后回望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文学历程时,一百期的《今天》,无疑代表着激情、探索及自由的精神。

 

现在国内有个时髦的词,叫“软实力”,说它是比“硬件”更能决定事情成功与否的东西。但对于《今天》而言,没有“硬通货”——钱,它便寸步难行。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今天》无法在中国大陆发行,主要是“赠阅”;而在海外,除了部分欧美大学的东亚图书馆有些订阅,就是极少数的海外华文书店的代售了。《今天》的财务状态属于“只出不进”,全靠自己去筹款。

 

二十三年前在讨论《今天》复刊时,北岛和编辑部成员们肯定预计到了即将遇到的挑战,但后来的实际情况,一定比他们当初预料的还严重。《今天》复刊后的一段时间,我常听北岛念叨:“《今天》下一期的经费,还没有着落呢!”好不容易“下一期”的经费解决了,还有又一个“下一期”呢。其情形恰如穷人家的米缸,每天都要舀米出来煮饭,眼瞧着米缸即将见底,却还没有买米的钱,那种令人绝望的心情可想而知。

 

北岛在《在中国这幅画的留白处》(载散文集《青灯》)中讲了他1997年访问香港时的“筹款蒙羞记”。香港富翁请他吃饭,他们一掷千金,“震惊之余,我坦言《今天》杂志的困境,并拐弯抹角把他们引向为文学慷慨解囊的人间正道,可都装聋作哑。”黄永玉得知《今天》财务窘况后,“抻出一张丈二的巨幅工笔重彩风景画”,并说:“以后我就是《今天》的后盾,缺钱来找我。”这简直就是一个“先忧后喜”的童话故事。二十三年来,《今天》就是这样艰难地走在一条忧喜交集的崎岖的路上。

 

北岛曾跟我说,有一阵子,田田都不愿意跟他去见他的朋友们:“爸爸,你怎么一见人家面,就说筹款的事,我都不好意思。”在《今天》随时可能坠入“财政悬崖”、万劫不复之际,“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那时田田还小,不懂这种大人才会遇到的窘况。

 

1991年北岛到芝加哥大学参加文学研讨会,我从华盛顿开车去看他。一天他对我说:“带你去见两位画家朋友,是亲兄弟,他们的画作现在炙手可热。在《今天》困难时,他们多次慷慨相助。”在周氏兄弟的豪宅中与他们相见,他俩话语不多,但我可感到他们对北岛真诚的友情。聊了一会儿,北岛对他们说:“送给我这位朋友一本画册吧。”他们立刻去取来。北岛又说:“在上面签上你们的名字。”他们又一先一后签好名,递给我。我在心里发笑,天下哪有这样的“施主”?他们和北岛像是主客颠倒了似的。黄永玉、周氏兄弟和许许多多帮助过《今天》的人,既有对《今天》理念、追求的认同,还有对主办者其人的友情和尊重。


 

其实,财务问题并不是《今天》面临的最大困难,造成《今天》目前的困境及迫使它四海漂泊,另有深刻的原因。

 

作为“今天诗派”的摇篮,人们书写当代中国文学史绕不开去的《今天》,是中国土壤上的花朵,但它现在在中国却没有了根,它不被允许在中国大陆与读者见面。老《今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诞生时就被定义为“地下刊物”,十几年后《今天》在海外复刊,它在大陆仍延续着“非法”的命运。不能征订,不能发行,不能出现在任何一家书店的书架上。

 

《今天》被左右夹击,它遭遇的另一个挑战是极速扩张的全球商业化。

 

1990年《今天》复刊后,我参与过一段时间的推介、发行工作。在华人较多的一些美国城市,都有一两家专售华文书刊的“世界书局”。我曾与华盛顿、纽约、达拉斯、芝加哥等地的“世界书局”联系过,这些书局的负责人皆来自台湾,但他们竟然也都知道北岛的名字和《今天》杂志,所以不费什么劲儿,就让他们同意了代售《今天》。但是一两年后,我就收到他们的电话:销路不佳,要求终止代售。现在海外华人看的多是些财经、娱乐、热门人物、保健类的书,对纯文学杂志鲜有人肯掏钱购买。

 

2009年底我搬到纽约后,再次与纽约的“世界书局”、“中华书局”建立了代售关系,我与他们的负责人在多个场合有接触,他们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我们相谈甚欢。但2011年下半年,我接到纽约“世界书局”负责人给我的邮件,提出要把《今天》下架,并解释说他们每年要对书刊销售情况做统计,销量小的就要下架,让出空间来。当时,适逢北岛刚被布朗大学授予荣誉博士学位。2011年5月,珊丹和我陪同北岛、甘琦、兜兜一家三口去布朗大学,见证了那个令人难忘的时刻。布朗大学校长鲁思.西蒙斯(Ruth Simmons)在给北岛的褒奖辞中说:“你用深邃的、充满力量、让人难忘的诗句,向你的祖国和世界发出了声音,谱写自由和表达的乐章。⋯⋯这些诗句激励着青年们改变世界的热望。作为一份民间文学杂志的创始人和出版者,你常常不惜以自身和家人付出巨大代价,为你的同胞创造并培育一个向世界表达自己的平台。为了你对于人性根本之美德的坚持不懈的信仰,为了你对于书写文字之力量的信心,为了你对于人类的自由的深切的信念,我们授予你文学博士学位以致敬意。”(引自李彦华根据英文稿的译文)在给纽约“世界书局”负责人的回信中,我援引了其中那段对《今天》评价的文字,试图说服“世界书局”留住它。不久我收到他们十分礼貌的回复:高度赞扬《今天》的文学地位,同时毫不含糊地重申“下架”的决定。丘吉尔在二次大战刚刚结束被选下台时,曾经赞扬英国人是个“伟大的民族”。当时,我也在心里说:“世界书局”是个“伟大的书局”。

 

在过去的二十三年里,《今天》的主编、社长、编辑、工作人员绝大多数都是志愿者,其中不乏知名作家、学者,他们在工作、写作之余,抽出时间,殚精竭力地为《今天》工作,任劳任怨。


 

王渝是海外著名的诗人、作家,曾任美国一家主要中文报纸的文艺版主编多年。北岛在《纽约变奏》(载散文集《午夜之门》)中有一章写她“在纽约中国文化圈是个中心人物”、“被我裹挟进《今天》,当牛做马。”王渝在《今天》任编辑部主任及散文编辑长达十七年,以她的人望,为《今天》约了不少好文章。现居纽约、著述颇丰的作家张宗子,当年就是应王渝之邀,把多篇散文寄给《今天》的。王渝不止一次跟我讲她的一个故事:有一年,《今天》编辑部在芝加哥开会,会前北岛与她通电话说:“听说有人对《今天》散文的编辑有些意见。”王渝原未打算去开会,一听这话,心想那一定要去听听,于是拉上同为散文编辑的王瑞芸同往,结果听到的都是赞扬的声音。王渝每次讲到这个故事,总是开心大笑,也都不忘说出她对北岛的真心赞扬:“北岛太可爱了,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

 

《今天》的这些志愿者们以他们的责任感、荣誉感、他们的信仰,造就了《今天》的风格、风骨。一本好的杂志,是在它一期又一期、一年又一年的存在中,积累着人们对它的信任,确立自己的位置。

 

2009年春,我们对一直沿用多年的“赠阅名单”进行复核,在给读者的信中附有“评价与建议”一栏。随后我们收到一百多封回信,在这一栏中,他们写下读《今天》时的心情、《今天》与中国大陆文学刊物的不同以及他们对《今天》的高度评价和建议。那些令人鼓舞的文字,让我激动不已。我曾建议北岛将这些回信整理好,像当年鄂复明精心保存下来的“老《今天》读者来信”一样,作为《今天》的史料。

 

2009年夏,北京单向街书店邀请李陀和欧阳江河,在其圆明园分店做一个讲演,他们将谈到《今天》和其中的一些作品,我带去了几本《今天》,准备交给欧阳江河。那家书店是一个宽不过两米、长近二十米的狭长形,李陀、欧阳江河二人在最里面的一头,一两百个青年人将长长的走道挤得水泄不通,我怎么使劲儿也挤不过去,只好用手机在二十米距离外与欧阳江河通话。连书店外的院子里都站满了人,到处是一张张青春、激情、苹果一样美丽的脸。我第一次读到《今天》时,也是和他们相仿的年纪。我盼望《今天》早日回归它的故乡、回到这些青年人中间。


 

法拉盛图书馆是纽约中文藏书最多的一家图书馆,也常常举办与中国文学、中国文化有关的活动。我专程拜访邱辛晔副馆长,请他在图书馆中陈放《今天》杂志。邱馆长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大学期间就读北岛的诗,还读过老《今天》杂志。他不仅一口应允,并说出他的打算:《今天》不摆放在期刊部,而是放在书籍部,长久存放。最终,二十多本《今天》,与台北出版的近百套《故宫文物月刊》摆放在同一架书柜中,供读者借阅。

 

在《今天》复刊时,北岛就不想把它印成期刊的样子,而是要做成“书”的形式。“书”是装订成册的思想,是时代的生命。在纸张发明之前,它曾是碑刻,是长卷。以后,好的“书”也是如此。一些好的书、好的刊物、好的学府,它们的生命,远远超过帝王在位的时间、王朝兴衰的年代。在与强权的较量中,它们的力量弱小;但在时间的计量中,却比强权更长久。

 

《今天》将会继续出到第二百期、第三百期,那时我们也许已经看不到了,历史的叙述常常越过生者全部的时间,一直向前,再回首向他显示。正如《今天》复刊词中所说:“我们是栽种苹果树的人,百年以后的阳光此刻已经照射在我们脸上。”


作者:程奇逢

题图Man Sitting on a Log,Karoly Ferenczy 绘




【今天杂志四十周年专辑】


“今天”网事十周年

往事与今天(上)

往事与今天(下)

知青歌曲《锁链》与《今天》的若干环节

毕汝谐《九级浪》与赵一凡的“诺亚方舟

《今天》片断

无负今天(上)

无负今天(下)

始于一九七九: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欢乐(上)

始于一九七九: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欢乐(下)

遥远的挪威——奥斯陆《今天》“复刊”散记

座中多是豪英

昨天与《今天》

花落花开二十年(上)

花落花开二十年(下)

我认同的《今天》

后怕

“睡觉的人在看路”


(点击标题可阅读)




书名:红狐丛书

主编:北岛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红狐丛书”是一套北岛主编的当代国际诗人多语种诗集,汇集各国著名诗人作品,画出当代世界诗歌的最新版图,“让语言和精神的种子在风暴中四海为家”。红狐丛书依地域分为七辑,内容选自参与历届香港国际诗歌之夜的外国诗人作品。


每辑收录5―10名诗人的选作,尽可能展现当代世界诗歌版图的全貌。其中既有被誉为“整个东欧世界先锋诗人代表”的斯洛文尼亚诗人托马斯·萨拉蒙、日本当代著名诗人谷川俊太郎、美国原生态诗人加里·斯奈德、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等;也有在国内并不知名,但在母国的诗歌界却有着十足分量的诗人,如被视作聂鲁达以来最重要的智利诗人劳尔·朱利塔,澳大利亚诗歌界几乎所有诗人都在阅读的彼得·明特,以及优秀的阿拉伯语诗人穆罕默德·贝尼斯,等等。每位诗人的作品独立成册,同时收入诗人原作与中英双语译文。每册诗集以袖珍小开本的形式出版,便于携带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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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镜中丛书

主编:北岛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自2010年起,由北岛主持的“国际诗人在香港”项目,每年邀请一两位著名的国际诗人,分别与优秀的译者合作,除了举办诗歌工作坊、朗诵会等一系列诗歌活动,更重要的是,由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双语对照诗集的丛书。到目前为止,已有八位应邀的国际诗人和译者合作出版了八本诗集,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传统。这套丛书再从香港到内地,从繁体版到简体版,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取名为“镜中丛书”。按原出版时间顺序,包括谷川俊太郎、迈克·帕尔玛、德拉戈莫申科、盖瑞·施耐德、阿多尼斯和特朗斯特罗默的六本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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