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疫诗专辑】W城的阴影 | 翟永明
庚子疫诗专辑
-《今天》125期-
一场无形的病毒战役,招致目前我们所面临的世界之变局。这也许是二战以来最大的一次易变,沦陷与崛起,洗牌与抗拒,绥靖与惊醒……强力者胁迫吹哨人签下“能,明白”,诗人却是要在不能之境中走钢索寻找一个真明白的冒险者。我们赶在春天的悲剧尚未落幕之际,约来十二位诗人的疫情时期诗作。天轴倾折之时,我们唯一能够端正挺住的,也许只有语言的秩序。这样的诗,才能稍稍祭奠吞声的死者。
点击阅读:邹波七首、欧阳江河两首、李建春六首、梁小曼两首、蓝蓝两首、张执浩九首
W城的头顶 戴上白色头盔缓缓挪动
数不清的白色圆点 在街道向死而行
那像某人的一幅现代作品
某人用某物 点染着W城的万千苍生
W城的额头冒汗了 因为恐惧
也因为恐惧未知之深
恐惧也恐惧着它不知道的秘密
那秘密既无底 也无力
更无际 会蔓延 能攻击
W城的眼睛闭上了 不敢看
他眼前的一切 不敢睁开
也睁不开早已蒙翳的双眼
那是护目镜吗 不!
那是一片贴膜的放大镜 替代视网膜
去看“人间疾患”
W城的鼻孔 已蒙尘多年
那些PM2.5的尘埃
早已让他习惯 甚至
吸入空气后 不辨其清浊嗅甜
他认为那就是新鲜氧气
毕竟我们每天吸入 维持生命多年
W城的口 怎么说才好?
它现在紧紧闭上 放在以前
它可大张着 准备吞进万物
万物 却并非顺民
万物 也有着反抗的能力
如今 它被一张薄薄的口罩
捂住了 真的就捂住了
只需要薄薄的 一次性的
用了就扔的 蓝色口罩
一次性的咳嗽
咳出千万飞沫至6米以远
一次性的喷嚏
喷出一万个病毒颗粒至8米以外
一次性的谈话
溅起500粒的飞沫在一米的距离中
一次性的谎言 将0.1微米的圆球
发射到千里万里 覆盖到地球表面
W城的肺部 就这样被感染
白细胞 淋巴细胞
红细胞 白肺 窒息肺
多么狡猾的病毒 多么快的传播
多么无知无力无奈的宿主
W城成为无知无畏的受体
它的肺泡成了鏖战的阵地
柳叶刀 什么刀?
刀能杀人 也能治人
刀法讲究 刀功残酷
W城的腹部 肝脏绞成一团
有人以刀献祭 有人以刀剖腹
舞台上 依旧灯火辉煌
“我们没有分离出冠状的毒株排序
病毒却辨别出官状病毒人传人的性质”
W城的空气中 释放着官状的
遗传物质 那是在某些场面行走的基因
W城的冬天 蝙蝠都在冬眠
而变异的蝙蝠 行走在人类中间
哦 我忘了谈及W城的喉咙
那可是吞吐量惊人的喉咙
那是“通三江 带五湖”的喉咙
那是天下四聚的喉咙1
如今 它已深深关闭
成为最深的深喉
从现在起 孤身独处
聚会成为罪孽 勤洗手
直至泡沫杀死绝望
从现在起 避开陌生人的眼神
去分辨他是否属于携带者
调动嗅觉 视觉
味觉 触觉之外的听觉
靠它去听那一声霹雳般的喷嚏
或咳嗽 或等待爆发的心悸跳至喉咙
等待 比来临更焦心
W城的手腕 已被
深深植入的吊针侵入 万千吊瓶
高悬在W城的头顶 人声鼎沸
于人满为患的病床
我们越是靠近医院
越是被它吓走
W城的血管 流动着
死者的鲜血 墨水不足以
用来痛哭 连血液也不足以
用来愤怒 白色不足以用来
包裹伤心 也不足以用来裹住
无辜者的身体
临时修建的方舱 不足以
让病人藏身 一座城尚且
不足以成为监狱 高楼林立
不足以让人 坠落再坠落
W城的脚踵 是否会成为万能金钟罩里的
阿喀琉斯之踵?
它会在冥河中继续修炼
还是将冠状病毒侵入冥河?
所有的尖叫,幽闭,抑郁
所有的消毒水,酒精棉
防护服,病人 最终会冻在琥珀里,
还是一次又一次 卷土重来?
1 旧时汉口曾有“天下四聚”之称,与北京、佛山、苏州并列。(刘献聚《广阳杂记》)
疫况的不确定性
近了 更近了 450M
就在我家隔壁
空气中的气溶胶
是否可以穿透这几百步的距离?
近了 更近了 另一幢小区
确诊了病例 天府新区
无力地躺在疫况播报上
红色,橙红色,淡红色
我知道这一幅地图
无法与另一幅相比
在那里 高烧式的红
无法比拟 那些瘦瘦的
枯槁的确定区域
也在一天天缩小 通往终极的门
随时会打开
人类强大吗?不 他敌不过
一粒小小的微尘 也敌不过
唇齿间的小小气流
据说喷嚏的气流堪比15级台风
它可以喷出足以杀伤几百万人的病毒
越小的颗粒 超小的粘性
超大的灾难 超大的恐惧
在一呼一吸之间 危险来临
肺叶扭曲成盆栽……
多少年以后 如果我还健在
我会再次拿起那张疫况分布图
那时 尘埃落定 莺歌再起
沁凉的空气在肺泡里聚集
没有人再来掐住你的喉咙
或是对着你的脑门来上一枪
当然,也没人还记得曾经的禁足
曾经的抱怨和泪水
但是那张摊成大饼式的
五颜六色如现代画式的
疫况图 依然惊艳 依然让人恐慌
随着秒针的跳动伴奏道:
近了 更近了 越来越近
某晚
诗 在今夜噤声
歌 被钉在白墙
何必有用?未必出声?
为了发问?“为了照亮狼藉的现场”
长将悲声化长虹
吟出却是一片合唱
当体内崩溃出万千呼号
哭泣变成荆棘抽打某个晚上
气氛可以攥紧成一只拳头
运足劲也未必打中目标
八个人?八条训诫?
荒诞故事的结尾只能是荒蛮
这首诗
我无法用岁月静好的诗篇
来描述我看到的那些:
我无法把白茫茫的一片
转化为雪片一样轻的字句
白色口罩遮住涌上喉头的味道
那是恐惧,绝望从心底冒出的味道
不但是穷人,也是富人,甚至包括官人的味道
东及于海 西至流沙
北到长城 南逾岭表
病毒不辨地理,不分贵贱,无差异杀人
八万里晴空 九千里振翅
钻进湿润的粘膜 钻进
人类的呼吸道 钻进
红色肺叶,使之变白 变黑
无嗅 无味 轻于空气
重于尘埃 漂浮于此岸
我无法用祈使句的表达
来描述我感知到的那些:
我无法将寒灰死火
人去楼空的景象
变成新闻报道中的阿拉伯数字
一次次的洗手 忆起多年前的水温
那水中的毒素 至今浸润着宿主的血管
白色口罩遮住了所有所有的脸
他们全都变成同体同命的“代价”
当视线焦点聚集在满天的白色中:
在设置的情绪调整器控制下
那无孔不入、势若破竹的绝望
被暂时挡在门外 与细菌一起
至道无难 却又难上加难
没有任何移情测试能够转圜
我无法用失控的激情
来吟诵“战争”的胜负
我也无法驰援被感染的城市
只能閤目枯坐 心灵潜伏着巨兽
似要蠕动出一股野蛮:
给那些无主的手机
建构出一座座网络墓园
这首诗终于无法写成该写的模样:
面对那些愤怒,悲怆,指责,谎言
面对护目镜,求助的声音,救护车以及
跟在后面奔跑的家人
面对剃光头的护士 以及她们
眼角的泪光 以及另一些女孩的勇敢微笑
面对口沫横飞 四面八方的横幅
以及以正义之名踢翻的桌椅
面对每天的体温表
(某些时候它佩上了红袖章)
面对呼吸机 以及
病床上传出的呼救声
面对无人认领的手机和
来自一万五千米高空上的训斥
面对电脑屏后如同插电的万亿眼神
这首诗不能 也无力写出它该有的模样
2020.2.15-18
一年中最冷的一天
——写于2020年4月4日清明节
一年中最冷的一天 陌上白花
浑浑萼萼 开了
像浑浑苍苍的躯体 踽踽独行
柳叶刀 割开黑色裂缝
伤口已然止血
只剩层层白纱 如密密补丁
包裹嘴唇
白色最深处
是无法企及的未知
是天知道的密码
作者:翟永明,祖籍河南,生于四川。毕业于成都电讯工程学院。1981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4年完成组诗《女人》,翌年发表,被誉为“女性诗歌”在中国的发轫与代表作品。1990—1991年赴美。1992年返回成都,重新开始写作,诗风即变。从八十年代开始,一直在风格上寻求各种可能性。1998年与友人在成都开酒吧,名“白夜”,同时潜心写作并策划了一系列文学、艺术及民间影像活动,使“白夜”成为颇具盛名的艺术场所。2007年获“中坤国际诗歌奖”。2012年获意大利“Ceppo Pistoia国际文学奖”。2013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杰出作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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