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刘绍铭:夏志清著《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译本引言
夏志清的英文专书,一共有两本,一是《中国现代小说史》(1961年初版,1971年增订本),二是《中国古典小说》(1968)。前者由耶鲁大学出版,后者则为哥大。
夏志清在中国传统和现代小说研究的经典地位,不但他的门人和朋友一致认定;最难得的是,连政治上与他意见相左的年青学者,也对他的学问和批评眼光表示佩服。1976年4月6日的Bulletin of Concerned Asian Scholars出了特刊《中国革命文学》,里面有评介性的书目一栏,由John Berninghausen和Ted Huters执笔(两人都在史丹福大学毕业)。关于《中国现代小说史》(以下简称《现史》),他们有以下的评价:
作者(夏志清)学问之渊博,批评眼光之独到,在此一览无遗。当然,他的反共立场,和他对在此书讨论到的大多数作家的意识形态之敌视,乃是一样显而易见的。
在最近的将来,大概不会有与此书等量齐观的作品出现,更别说取而代之。再说,本书提到的,但仍未为西方学者注意到的现代中国作家,为数不少。在这方面,夏书是个最现成的起点──虽然书中有不少矛盾的地方。此外我们还得注意作者某些强烈的偏见。……
但不论它毛病多少,《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内容包罗万有,而作者对自己的文学趣味,开宗明义就讲了出来,毫不含糊。即使我们跟他趣味不同,但作者之坦诚态度,令人佩服。此书对英语界读者来说,是一不可或缺的参考书。
在思想上和对文学的定义上持着与夏志清不同看法的人看来,《现史》无疑是充满了“偏见”的。譬如说,左派的文学史家,把鲁迅奉为新文学运动的“大旗手”,夏志清却没有,虽然他在本书的第二章就肯定了鲁迅在现代中国小说中的经典地位。同样地,夏氏的所谓“偏见”,没有影响到他对当时其他左派的小说家的公平评价。夏氏以全章的篇幅来讨论张天翼和吴组缃的小说,称他们为第一流的短篇小说作家。
当然,《现史》给人最大的惊异,是夏志清对张爱玲和钱钟书的重视,而这两位作家的名字,在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和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都找不到的。(大陆出版的书籍,常因政治形势不同而修正,我用的版本,出版日期分别是1953、1955和1956,特此注明。)上面提到的那位Ted Huters先生,博士论文写的就是钱钟书。
偏见人人会有。刘若愚先生说对了,“一个批评家如果没有偏见,就等于没有文学上的趣味”(见Major Lyricists of the Northern Sung,1974)。夏志清的偏见,没有使他闭起眼睛,抹煞左翼作家应受称赞的成就──茅盾、丁玲、萧军、沙汀、艾芜、赵树理、欧阳山、周立波、杨朔、路翎,一一都讨论到了。评价可能与左派史家有异,但最少让他们上了文学史,没有因自己的政治立场不同而把这些人的贡献一笔抹煞。这点“体育精神”,难求于左派文学史家。
夏书的重要性和功用,在最近的将来难有人取代。假使在这三四年内夏志清的精神和体力,不为杂事分散的话,他还会有另一本经典之作出现。此书将以更大的篇幅,集中讨论几位在他的《现史》中露过面,但没有详细讨论过的在抗战期间崭露头角的作家,如萧红、端木蕻良、路翎等。
此书一出,中国现代小说的研究,将迈入另一个新阶段,因为夏氏必会发掘出一些欧美左派学人也未必一定听说过的作家,提供一些博士论文的新题目,同时也可以不用一字一墨,替自己的“偏见”,作最有力的解释。
本书的若干章,如“文学革命”、“沈从文”、“张爱玲”,附录中的如《1958年来中国大陆的文学》(编注:现版本已删)和《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早几年前已见于台港的报章杂志。在台湾没有发表过的16章,现在都悉数收在中译本内。夏志清的“偏见”究竟真相如何,读者可在此自求答案。此书卷帙浩繁,论者要想从中抽样举例,真有不知从何入手之感。不过,由于我上面引了左派三位文学史家的名字和作品,而许地山(落华生,1893—1941)刚巧是这三人和夏志清都提到的一位早期作家,我想把这三个人的见解,摘要录后,让读者参照一下:
(一)王瑶:
他(许地山)对人生有些怀疑的色彩,但并不悲观;《缀网劳蛛》的主人翁尚洁说:“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的网,蜘蛛把一切有毒无毒的昆虫吃入肚里,回头把网组织起来。他第一次放出来的游丝,不晓得要被风吹到多么远;可是等到黏有别的东西的时候,他的网便成了。他不晓得那网什么时候会破,和怎样破。一旦破了,他还暂时安安然然地藏起来;等有机会再结一个好的。人和他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这样?所有的网都是自己组织得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这可以说就是作者的人生观。茅盾说:“他这人生观是二重性的,一方面是积极的昂扬意识的表征(这是五四初期的),另一方面却又是消极的退婴的意识(这是他创作时普遍于知识界的)。所以尚洁并没有确定生活的目的。”……
(二)丁易:
描写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小市民生活的,有王统照、落华生、淦女士(冯沅君)和王庐隐。……落华生,写有《缀网劳蛛》,思想上带有一种不健康的命定论的浪漫主义倾向,但同时也有现实的平民主义思想的因素。在他的后期,这一平民主义思想并得到进一步的发展。《解放者》集中所收的《春桃》,虽然不能从阶级关系上去分析问题,但却写出了劳动人民纯洁的品质和高贵的阶级同情。……
(三)刘绶松:
由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特性和他对于佛教哲学长期的沉浸,早期作者的思想很明显地存在着虚无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倾向。《缀网劳蛛》的女子尚洁,虽然“不信史夫人用定命论的解释来安慰她”,然而她认为“事情怎样来,我就怎样对付,毋庸在事前预先谋定什么方法”──这正是一种逆来顺受、乐天知命的看法。“世间没有一个不缺的网”,这种人生观,实际上还是定命论的。尚洁还有一段话,是值得注意的。……
以上引文与王瑶所引完全一样,而论点也与丁易不谋而合,即肯定“许地山早期作品里仍然有着平民主义和人道主义的思想”和他“对于劳动人民的朴素深厚的感情”。
(四)夏志清:
许地山(笔名落华生)与他同时的作家最不同的一点是他对宗教的兴趣。冰心赞美母亲,是个泛神论者,但她的哲学是建于她幼年的幸福经验,并没有关注到宗教上的大问题。反过来看,落华生所关心的则是慈悲或爱这个基本的宗教经验,而几乎在他所有的小说里都试着要让世人知道,这个经验在我们的生活中是无所不在的。虽然他成就不大,对其他的作家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但他给他的时代重建精神价值上所作的努力,真不啻是一种苦行僧的精神,光凭这点,他已经值得我们的尊敬,并且在文学史中,应占得一席之地了。
许地山很早就受到各种不同的宗教影响。他出生在台湾彰化的一个佛教家庭,长大于福建的龙溪。……他去世前的十年(1931—1941)在香港大学当教授,很少写小说。不过他的一篇很长的短篇小说《玉官》,倒是篇叫人感到意外的作品,使我们不得不重新评估他的成就。……
……在许多方面,玉官使人想起福楼拜的小说《纯洁的心》里的主角费立西德(Félicité)。不同的是,玉官不像费立西德之任令其善良凋缩于自身之内,她将她的善良向外发扬,实际地伸展到爱与工作之中。
大部分现代中国作家把他们的同情只保留给贫苦者和被压迫者;他们完全不知道,任何一个人,不管他的阶级与地位如何,都值得我们去同情了解。这一缺点说明了中国现代文学在道德意识上的肤浅:由于它只顾及国家的与思想上的问题,它便无暇以慈悲的精神去检讨个人的命运。在这方面,《玉官》算得上是个很成功的例外。大部分中国知识分子都瞧不起宗教,尤其是基督教会,因此对他们来说,这篇小说是对基督教传教士言过其实的赞美。然而《玉官》并不是一篇替基督教说话的作品,它的女主角彻头彻尾是个中国人,而且也缺乏理解基督教中心教义的知识能力。值得我们注意的重心是:许地山在这篇小说里很成功地采用了理解人生的宗教观点,超越了当时流行的人道主义和“义愤填胸”的情绪。……
据我个人所知,第一个指出《玉官》这部中篇小说的重要性,而又花了这么大的篇幅去介绍它的成就的,是夏志清。王瑶、丁易、刘绶松没有提到《玉官》。台湾出版的史料参考书,如刘心皇的《现代中国文学史话》(1971)、尹雪曼编的《中华民国文艺史》(1975)和周锦的《中国新文学史》(1976),都有关于许地山的简短介绍,可惜就没有提到《玉官》。
而许地山在文学研究会的地位,在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地位,如果没有《玉官》这个别具一格的故事来证实作者的才华,将会大打折扣。
大概因为夏志清“偏爱”许地山,所以才把这个重要的但容易为人忽视的故事发掘出来,并肯定其应有的价值。
本书中译根据的是原著1971年增订本,但筹备工作起于1970年。那时我在香港中文大学崇基书院教书,其中一门课是翻译。在美国教翻译着重中译英,在香港自然相反。可是,我初期的构想──与同学集体译作──虽然很好,第二年就得推翻了。因为1971年我离港赴新加坡大学任教,结果本书的译者中,只有一位是我中大时的学生,那就是译《现代中国文学感时忧国的精神》的丁福祥君。
其余各章的译者,除了我自己外,都是当今译学一时之选,不必由我在此一一介绍了。我在收到他们的译稿时,已经再三谢过。现在事隔多年,恐他们忘了有这回事,趁此机会再申谢悃。
当初给我译书打气最大的,是现今论交20多年的老友林悦恒君。悦恒那时雄心勃勃,要替香港的友联出版社出一系列的大书。他一听我有意编译此书后,就一口答应下来。十年前的台湾出版事业没有今天那么发达,而我那时尚没有机会认识到传记文学出版社的刘绍唐先生(本书的台湾版由传记文学出版社出版)。因此今天补说编书缘起,第一个得感谢的是林悦恒。悦恒有古风,是今天我在香港朋友中,每想起旧游时就要神驰的人物。
初校时予我最大帮忙的是黄维樑。跟余国藩一样,维樑是我近年先通信、后结交的一位年青朋友。他为《中国现代小说史》校稿,名义上是帮夏志清先生的忙,实际上是帮了我的大忙。因为我是此书的编者,文内所有错漏,其罪在我。因此,维樑每在校稿中检出一个错误,就减少我一分犯罪的负担。
他还请了新亚书院的同学帮忙,把原著的索引编译成中文,真是功德无量。谨此向他们遥致谢意。
本书编译过程中,最头痛的是将已译成英文的引文找回中文原文来。有些资料易找,可是像上述许地山的《玉官》则不然,这么多位文学史家的著作都没有提起它,理由之一是他们对此篇小说并不重视,理由之二是普通图书馆不易看到。(此篇收在194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危巢坠简》内,顺记。)在追查原始资料的工作上,《明报月刊》的黄俊东兄帮了我最大的忙。当然,连他也无法帮我忙的时候,最后的靠山就是写信去原作者夏志清先生求援了。
还有一位功不可没的人要记,那就是黄碧端同学。我把她放到最后来谢之,因为她是威斯康星的学生。今年暑假,她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帮我一字一句地对着英文原著校稿,给我一一举出译文中需要修正的地方。她的点拨,又减轻了我的负罪的担子。
一本译书的编者,除了对读者负责外,还要对原著人交代,要是他还健在的话。夏志清先生不但龙马精神,更难讨好的是,他的中文与英文一样地驰誉学坛。我这份工作,吃力而不讨好,意中事耳。
如果我自己仅有一事可堪告慰,那就是这本巨著,即使夏先生自己动手翻译,也得花两三年时间。我这个编辑人做出来的工作,虽难尽满人意,但想到能够替志清先生省掉两三年的宝贵时间,以便他尽快完成下一本书,我这苦差事,也没白做了。
1978年9月4日劳工节
摘自夏志清著《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译本引言》
来源: 《中国现代小说史》,夏志清著,刘绍铭等译,香港友联出版社, 1979;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
预读/校对: zzj、李宏飞、陈郢客、俱岩、梓悦
整理: 陈郢客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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