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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张文江:鲁迅论“猛人”

2016-11-08 张文江 黄灿然小站



一个古典研究者眼中的鲁迅


本文系2016年4月,《探索与争鸣》编辑部、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东方青年学社共同主办的“拿来主义与文化主体性:鲁迅传统中的中国与世界──纪念鲁迅诞辰135 周年暨逝世 80 周年(上)”圆桌会议上的发言修订而成,本文原载于《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6期,小站发表时经作者再修订。


我最初走向古典学术,是从研究近现代人物开始的。当时研究生刚毕业,有一个比较长的写作计划。我试图从明末到现代,有选择地考察一些人物的生平和学术,比较深入地理解那些人所处的时代,由此比较深入地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


在尝试写了其他几个人物之后,我于1988年阅读《鲁迅全集》,写了一篇大型文章,大约9万字,提出一些新的判断,还请陈思和先生看过。写完后发现此文不可能全文发表,因为它作为论文太长,而作为书稿又太短了。不得已放在一边,过了好几年,此文拆散成若干片段陆续发表,主要内容保存了一些,但原文的线索就此中断了。随着这一进修计划的中止,我的鲁迅研究也中止了。


尽管研究不再得到推进,鲁迅并没有完全淡出视野,只是随着古典研究的深入,在整体学术格局中他的形象有所变化。


五四新文化运动和中国现代政治格局的形成密切相关,而鲁迅和五四新文化运动不可分割。从世界范围来看,可以观察到这样的现象,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重建国际政治的大格局,由于利益分配的不均衡(准确地说是不可能均衡),于世界各地区都造成不同的波动,促进了各自的演变,而在中国产生的波动就是五四运动。


我的问题是,在世界其他地区,此一波动早已过去,很快淡化而进入新的演变中。为什么中国的五四运动必须一再回溯,至今是一个不可绕过的重大事件?这到底说明了什么社会和文化现象?此一问题难以回答。在相隔百年的21世纪,中国依然有着重新理解西方文明(以及其他文明)的必要,也依然有着重新理解中华文明的必要。


从中国范围来看,五四新文化运动和鲁迅的出现,跟清末“三千年未有的大变局”有关。以3000年计算,此一变局可以上溯公元前1000年左右的殷周之际,也就是由远古而来的中国文化奠基期。


以集权帝制的确立而论,可以上溯公元前200年左右的秦汉之际。以中西文化的交流而论,则可以上溯明末万历十年(1582年)利玛窦入华。而考量清末以来的大变化,就不得不涉及五四新文化运动和鲁迅,而我们今天依然处于此一格局的变化中,必须从这个角度来看鲁迅才有意义。


我们刚纪念新文化运动100周年,又接着纪念鲁迅诞生135周年、逝世80周年,其中呈现出来的关联性,意味深长。如果把时间放长,还可以进一步设想,在鲁迅逝世300年左右(以3000年对300年,不算太过分),假设还存在相当广阔的中文世界,那时候除了少数研究者以外,很多现代作家不再有人关心,而我相信还会纪念鲁迅,尽管那时候的认识和今天可能完全不同。


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处于这样的特殊时刻,鲁迅的最重要贡献是和传统彻底决裂。《狂人日记》(1918年)中的宣言振聋发聩:“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鲁迅用小说的形式开创了对传统典籍的新读法。原来的读法是横平竖直地读字(《汉书·艺文志》分六艺为九类,最后一类是小学),对文义的理解从训诂开始,乾嘉学派小学昌明发达,莫不沿此路径而行(张之洞《书目答问》:“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


而自从“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以后,新读法是歪歪斜斜地读字缝,对字本身虚无化,从字缝里读出字来。不如此简单直接,不足以收廓清之功,为新思想的输入腾出空间。


“从来如此,便对么?”此一质疑是延续性打断的标志,而过去传统被视为正确性的源头,是不受质疑的。鲁迅后来又进一步提出:“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青年必读书》1925年,收入《华盖集》)以此扳回龙头,扭转方向。这样激烈的表达,惊心动魄,有其持久的影响力。


然而,观察鲁迅一生的思想和行动,不仅自己依然读中国书,而且和传统有难以脱离的渊源。鲁迅有一段经常被引用的名言:“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1934年,收入《且介亭杂文》)可见鲁迅实际上是有弃有取,依然对传统有所继承。


我尝试梳理《故事新编》(1936年)所呈现的象数结构,认为鲁迅对传统批判的主要是儒道,赞颂的主要是禹墨侠(参见拙稿《论〈故事新编〉的象数文化结构》)。在中国现代文学的作家中,如果从传统角度加以考察,鲁迅可以看成墨家精神的传人。


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章学诚《校雠通义》卷一)角度来看,复归清末民初的文化传统,研究鲁迅的学术师承,可以追溯于章太炎(18691936年)。研究章太炎,可以追溯于德清俞樾(18211907年)。俞樾的座师是曾国藩(1811—1872年),本人则私淑乾嘉学派的高邮王氏父子。


俞樾自同治七年(1868年)起,主讲杭州诂经经舍30余年,门下如吴大澂、张佩纶、缪荃孙、吴昌硕,皆一时之选。而对社会影响最大的,则是另外走出学术道路的章太炎。章太炎门下亦济济多士,有黄侃、朱希祖、吴承仕、钱玄同等承其学,而对社会影响最大的,则是鲁迅、周作人。出入于鲁迅门下的青年,有柔石、萧军、萧红、胡风等,而另外走出学术道路的则是徐梵澄(参见拙稿《略谈梵澄先生的学术》)。


以上师生之间既分又合的情况,呈现的是时间上的曲折变化,可见思想界的激烈动荡。研究俞樾的思想结构,他的治学范围遍及四部,有《群经评议》《诸子评议》等传世,还旁涉稗官小说,修订《三侠五义》,易名《七侠五义》。


他临终的《绝命诗》(1907年)通常被认为是预言,其中一句“又见春秋战国风”,从传统角度认识世界局势,至今有一定的启发性(陈寅恪《寒柳堂集》有跋语)。


还可以研究章太炎的思想结构,其门下如黄侃和钱玄同等人,都有其对古学的不同认识。将鲁迅的思想和章太炎以及章门其他弟子相比较,他们都各自有其脉络系统,如果将鲁迅置身其中,则学问的特殊性消失,却依然有其独立性。


在《鲁迅全集》1938年初版中,蔡元培的序言将鲁迅和李慈铭(18301894年)并提,许广平的后记将鲁迅和高尔基(18681936年)并提。


这些比较在当时有一定意义,今天看来都不准确。这里尝试将鲁迅和同时代其他学人并提,观照他们之间的隐隐互动,尽管还是不准确,却也尝试提供一种新的理解角度。


虽然已经不再研究现代文学,但我在写作时依然会征引鲁迅和其他几个人。不是说这些人最好,而是尝试找到相对坚实的踏脚石,以期使自己脱出现代文学的思维模式,看看较远处的景象。


学科的演进对人的认知形成引导,也默默制约着认知的深化。我所找到的踏脚石,形成了适合我的脱出点,而其他人根据自己的性情不同,完全可以找另外的脱出点,比如胡适、周作人,又比如沈从文、张爱玲。可以入乎其中,也可以出乎其外,出入无疾,获取相对的自由。当然,有些人走出以后还可以回来,有些人走出以后不再回来了。


对于我个人而言,由于主要精力已集中于古典研究,很多当年的读书印象已经淡忘,至今还经常在脑际萦绕不去的,关于鲁迅的主要有两段。其中一段是收录于《而已集》中《扣丝杂感》(1927年),过一段时间重温,依然叹服心折。


试征引原文:


无论是何等样人,一成为猛人,则不问其“猛”之大小,我觉得他的身边便总有几个包围的人们,围得水泄不透。那结果,在内,是使该猛人逐渐变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趋势。


还有:


我曾经想做过一篇《包围新论》,先述包围之方法,次论中国之所以永是走老路,原因即在包围,因为猛人虽有起仆兴亡,而包围者永是这一伙。次更论猛人倘能脱离包围,中国就有五成得救。结末是包围脱离法。──然而终于想不出好的方法来,所以这新论也还没有敢动笔。


此文的洞见,照应英国阿克顿勋爵(18341902年)的名言:“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 文章中的“猛人”(包括名人、能人、阔人三种)是否能够脱离包围,形成破解?


鲁迅思考过方案,结论是不行。再征引原文:


爱国志士和革命青年幸勿以我为懒于筹画,只开目录而没有文章。我思索是也在思索的,曾经想到了两样法子,但反复一想,都无用。


一,是猛人自己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形,不要先“清道”。然而虽不“清道”,大家一遇猛人,大抵也会先就改变了本然的情形,再也看不出真模样。


二,是广接各样的人物,不为一定的若干人所包围。然而久而久之,也终于有一群制胜,而这最后胜利者的包围力则最强大,归根结蒂,也还是古已有之的运命:龙驭上宾于天。


我跟着思考是否还有第三种方法,比如说提高政治觉悟,或修养达到古圣贤(王阳明?曾国藩?)那样的程度。虽然不无可能,但成功的概率终究过小,所以对权力作出限制是必要的。


另外一段是阿Q的Q,已基本脱离鲁迅的原意。鲁迅的代表作《阿Q正传》,涉及对国民性的认识,关于人物的分析汗牛充栋,早已说尽(聂绀弩曾提出不同的观点,参见《散宜生诗》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我今天关注的早已不再是人物,而是鲁迅出于巧合而使用的Q这个西文字母,以为天造地设,内含时代的隐喻,有其深远的价值。


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以历史文化解其意象,阿Q的Q可作为圆相O的对立。如果把圆相O作为中国三千年传统文化的代表,由于清末受到西方外来文化的冲击,其说已不能圆。而Q这一西文字母在圆周上加了一杠子,恰可成为打破圆相的象征。


O与Q对立之间包含的对称性破缺,在中西文化交流时代有深刻的意义。这里既有西方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冲击,也有中国文化上的动力。既然此圆再画也画不圆,那么积极地来看,也可以作为更高等级的组合,成为新时代的象征。



附:


在中国,凡是猛人(这是广州常用的话,其中可以包括名人,能人,阔人三种),都有这种的运命。


无论是何等样人,一成为猛人,则不问其“猛”之大小,我觉得他的身边便总有几个包围的人们,围得水泄不透。那结果,在内,是使该猛人逐渐变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趋势。在外,是使别人所看见的并非该猛人的本相,而是经过了包围者的曲折而显现的幻形。至于幻得怎样,则当视包围者是三棱镜呢,还是凸面或凹面而异。假如我们能有一种机会,偶然走到一个猛人的近旁,便可以看见这时包围者的脸面和言动,和对付别的人们的时候有怎样地不同。我们在外面看见一个猛人的亲信,谬妄骄恣,很容易以为该猛人所爱的是这样的人物。殊不知其实是大谬不然的。猛人所看见的他是娇嫩老实,非常可爱,简直说话会口吃,谈天要脸红。老实说一句罢,虽是“世故的老人”如不佞者,有时从旁看来也觉得倒也并不坏。


但同时也就发生了胡乱的矫诏和过度的巴结,而晦气的人物呀,刊物呀,植物呀,矿物呀,则于是乎遭灾。但猛人大抵是不知道的。凡知道一点北京掌故的,该还记得袁世凯做皇帝时候的事罢。要看日报,包围者连报纸都会特印了给他看,民意全部拥戴,舆论一致赞成。直要待到蔡松坡云南起义,这才阿呀一声,连一连吃了二十多个馒头都自己不知道。但这一出戏也就闭幕,袁公的龙驭上宾于天了。


包围者便离开了这一株已倒的大树,去寻求别一个新猛人。


我曾经想做过一篇《包围新论》,先述包围之方法,次论中国之所以永是走老路,原因即在包围,因为猛人虽有起仆兴亡,而包围者永是这一伙。次更论猛人倘能脱离包围,中国就有五成得救。结末是包围脱离法。──然而终于想不出好的方法来,所以这新论也还没有敢动笔。


爱国志士和革命青年幸勿以我为懒于筹画,只开目录而没有文章。我思索是也在思索的,曾经想到了两样法子,但反复一想,都无用。一,是猛人自己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形,不要先“清道”。然而虽不“清道”,大家一遇猛人,大抵也会先就改变了本然的情形,再也看不出真模样。二,是广接各样的人物,不为一定的若干人所包围。然而久而久之,也终于有一群制胜,而这最后胜利者的包围力则最强大,归根结蒂,也还是,古已有之的运命:龙驭上宾于天。


摘自《鲁迅选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预读/校对:山、zzj、陈涛、俱言、Turquoise

整理:zzj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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