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鲁迅作为一个标准

争论鲁迅伟大与否，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哪怕是最伟大的人物，也会被挖出很多弱点。但是，若把鲁迅作为一个标准，一个尺度，来衡量、判断、辨别某些人和某些事，将是有意义的。

先让我们随便拿出鲁迅的某些特征，例如他的深刻性、他的血性、骨气、爱憎分明。再拿这些特征作为标准，来衡量两种人，也即不喜欢鲁迅的人和喜欢鲁迅的人。

先说不喜欢鲁迅的人。他们不喜欢鲁迅，理由之一是鲁迅太刻薄。但是我们看这些不喜欢鲁迅的人，他们的作品往往是较浅薄的，他们的嗜好是舒适、悠闲以至附庸风雅的。他们对文字的态度是把玩、品味、欣赏式的。他们没有大抱负，但希望高人一等。很显然，若他们生活在鲁迅的时代，恰恰就是鲁迅所要抨击的人。他们说鲁迅太刻薄，事实上是一个遮掩，因为他们知道鲁迅会刺穿他们，因为鲁迅是“克”薄的，即浅薄的克星。换句话说，他们多数是没有深度也不喜欢深度的人，这点他们甚至敢于公开表示；他们多数是爱憎不分明的人，这点他们也不害怕承认；他们多数是没有血性和骨气的人，这点他们一般不愿承认，并成为他们偷换概念，把鲁迅称为太刻薄的背后动机。在苦难的年代，他们会躲到一边，甚至攀附权贵；他们会为某些利益而牺牲原则，因为他们的原则本身就包括为某些利益牺牲原则；他们永远不会为某个事业献身，哪怕是赚钱这个事业。但他们不喜欢鲁迅，却是真诚的，正是他们的真诚暴露了他们的缺点。他们是文人雅士，也能够为文学艺术作出贡献。

再说喜欢鲁迅的人。他们有血性，但不够浓；有骨气，但不够硬；有爱憎，但不够分明；有深度，但仅限于某些浅水区。他们都想模仿鲁迅，写杂文，成为当代社会的批判者。他们的种种“不够”，也都是从他们的杂文显露出来的。鲁迅深刻性之余，尚有复杂性和广博性。但是，杂文在这些人笔下，变得易如反掌，读读报纸，抓一段新闻，抒发一篇，赚一笔稿费。有些杂文作者，正是他们所批判的现象的既得利益者。抨击贪污的杂文变成当代最腐败的文体。他们推崇鲁迅，恰恰因为他们面面都不如鲁迅。他们也是真诚的，并形成一定的社会良心。

还有一种人，他们想挑战鲁迅，这种人拥有上述两种人的所有缺陷和不足。他们是第三种人，并且都很不真诚。

那么，真正的标准在哪里呢？真正的标准在于灵魂的纯度。鲁迅可能是偏激的，但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死而后已，他灵魂的纯度是现代中国文人中数一数二的。如果我们要拿鲁迅来衡量自己，由于社会变了，我们其实很难拿鲁迅的某些特征作为标准。但是，在任何时候任何社会，我们都可以衡量我们灵魂的纯度。这个纯度的标准，就是我们是否选择一项事业并奋斗终身，承担一切后果，身处任何其他干扰也保持对自己所信仰的事业的忠诚。这个时候，即使你是反对鲁迅的，你都有可能经得起鲁迅这个标准的检验，甚至超过这个标准。譬如说，无论陈寅恪喜欢鲁迅与否，他灵魂的纯度不只可以跟鲁迅相比，甚至还有可能超越鲁迅。理由是，我们不知道如果鲁迅活到文革，他能否挺过去。但我们知道陈寅恪挺过去了，继鲁迅之后，树立了另一个里程碑，另一个标准，尽管鲁迅作为一位伟大的知识分子和思想家，尚未被任何人超越。正是这样一些稀罕的灵魂，使我们有了一个尺度，来衡量我们的同代人或前辈，以及严格要求我们自己。

2001

选自《在两大传统的阴影下》，黄灿然著，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5

预读/校阅：zzj、陈涛、李宏飞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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