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林语堂:失去尘世间美好享受的人有福了(宋碧云 译)
东坡居士
现在苏东坡因情势所迫而务农,又因脾气和天性而变成隐士。社会、文化、经史的研究,外在的工作与责任隐藏了一个人的本性。去掉这些时势和传统的陷阱,真我就出现了。苏东坡回到百姓中间,有如海豹重回海中,在陆地上摇鳍摆尾的海豹只是半只海豹而已。苏东坡最可爱之时,莫过于自食其力谋生活的时候。中国人往往歌颂戴斗笠耕田、站在田野山边的诗人,如果他还能写出好诗,击半角而吟咏;如果他偶尔或常常喝醉,夜登城墙而对月徘徊,那就更妙了。这时候,他变成自然的大顽童──也许造物主就是希望人是如此吧。
元丰三年(1080年)一月一日,苏东坡带着二十一岁的长子苏迈离开京师,前往谪居地黄州。他径走陆路而去,把家眷交给子由照管,随后再去。可怜的子由要带自己一大家(七个女儿、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婿)和哥哥苏东坡的眷属到九江以南数百里的高安任职。酒监的官职远不如我们想象中迷人,只是公家酒店的掌柜而已。几个月之后,子由到达九江,要家人在那儿等他,自己则上溯长江,把东坡的妻子、朝云和两个小儿子送到哥哥身边。东坡二月一日到黄州,家人三月二十九日才到。
黄州是汉口下游的河边小镇。东坡先住在定惠院等家人来。该寺离江甚远,位于一座林木茂密的小山边。他和僧侣一起吃饭,午餐晚餐后常在一棵山楂树下散步,对此,写了不少好诗。不久,他身边就有了不少朋友。徐太守诚意相待,常约他去喝酒。长江对岸的武昌(不是现在的武昌)太守姓朱,常送酒菜给他。雨天,苏东坡很晚才起床,傍晚时一个人到东山山麓漫游,寻访庙宇、花园和清溪。有时候,朋友来看他,大家一起到长江两岸的山里远足。这是丘陵起伏林木繁盛之区,乡野风景如画。南岸有矾山,高耸在湖泊水道交错的平原里。
苏东坡死里逃生,灵魂震撼。他开始思考生命的真谛。在六月的一首送别诗中,他说他的生命有如磨石下的小蚂蚁,也像旋风中的羽毛。他开始深思自己的个性,研究如何得到心灵的安宁。他转向了宗教。
他在《安国寺记》中说:
余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
苏东坡心中有一股与宗教冲动相反的儒家思想,却将他拖往另一个方向。不错,人应在宗教中追求安宁,但如果佛家说得没错,人生若只是幻影,人若该完全脱离社会,人类就会绝种,烦恼也就不存在了。因此,佛家虚空无我、去除一切私念的目标和儒家对同胞强烈的责任感时常发生冲突。解脱的问题毕竟只是达到精神的和谐,让卑下的本能受到高贵情操的控制。人若能自我训练而达到此一境地,就不必脱离社会来求解脱了。
例如,人类社会中对抗邪恶的问题。理学家朱熹批评苏东坡出狱的两首诗毫无克己自新之意。我觉得从这两首诗可看出苏东坡本色未改,文风依旧。问题是,他真想改过吗?他打算闭嘴不谈国事之非吗?他对普通朋友是一种说法,对至交好友却是另一种说法。
他有两封给朋友的信泄露了内心深处的信念。一封是给李常的。李常写诗安慰他,诗情感伤,苏东坡回信说:“仆本以铁石心肠待公,何乃尔耶?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怜,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付与造物。非兄,仆岂发此。看讫,便火之。不知者以为垢病也。”
苏东坡写了好几封信给牵连最重、谪居西南边区的王巩。他先表示连累他很难过,然后又说,收到王巩的信,知道他能从哲学中寻找慰藉。“知公真可人。而不肖他日犹得以衰颜白发,厕宾客之末也……”接着说起道家长生之术,他自己正在修行。“某近颇知养生,亦自觉薄有所得。见者皆言道貌与往日殊别。更相阔数年,索我阆风之上矣。兼画得寒林墨竹已入神品。行草尤工,只是诗笔殊退也,不知何故。昨所寄临江军书,久已收得。二书反覆议论及处忧患者甚详,既以解忧,又以洗我昏蒙,所得不少也。然所谓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愿公常诵此语也。杜子美困厄中,一饮一食,未尝忘君。诗人以来,一人而已。”
不过,他对老友章惇又是一套说法。章惇如今已官拜参政谏议执事,曾写信劝他自新。他写了一封完全合乎时宜的回信,充满忏悔。信写得得体极了,简直可以呈给皇上看。“平时惟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覆甚苦,而某强狠自用,不以为然。及在囹圄中,追悔无路,谓必死矣。不意圣主宽大,复遣视息人间。若不改者,某真非人也……某昔年粗亦受知于圣主,使稍循理安分,岂有今日。追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无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但有惭耳。而公乃疑其再犯,岂有此理哉?……”
接着描写他的生活:“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某平生未尝作活计,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未知何日到此。见寓僧舍,布衣蔬食,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廪禄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念。然俗所谓水到渠成,至时亦必自有处置,安能预为之愁煎乎?初到,一见太守。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
家人平安到达,一切似乎安定下来了,只是东坡还不知道钱花完后他们要如何过日子。次子苏迨十二岁,幼子苏过十岁。太守礼遇有加,让他们住在临皋亭,后来,此地就因他而家喻户晓,这是朝廷官员走长江水路休憩的驿亭。苏东坡写信给朋友说,“寓居去江无十步,风涛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这个地方很美,不过,其中的风景却大抵出自东坡的想象。他在这栋面对夏日骄阳的小屋中看出许多韵味,别的旅客实地一看,却大失所望。后来,有人为他建了一座书斋,他曾吹嘘他午觉醒来,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拉起窗帘,于坐榻上看见数千艘船只沿江下行,远处水天连成一色。
临皋亭不算什么,但是风景美一半靠地利,一半靠赏景之人的眼光。苏东坡身为诗人,不免看到、感觉到别人在天国乐园也无法感受的韵味。东坡在杂文中说:“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另一篇给范镇儿子的信则语含幽默:“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所以不如君者,无两税及助役钱尔。”
不过,东坡确实很辛苦。他自立了一套特殊的开支预算法。他给秦观的信中有这么一段记载:“公择近过此相聚数日,说太虚不离口。莘老未尝得书,知未暇通问……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等于美元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且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钱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以待宾客。此贾耘老(贾收)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从临皋亭可以看到对岸武昌美丽的山峰。有时候他穿草鞋出门,雇一条小舟,和渔夫、樵夫度过一天的时光。他常被醉汉推挤谩骂,“自喜渐不为人识”。偶尔去看看对岸的川籍好友王齐愈,遇到暴风雨,就在那儿留宿几天。有时候,他乘小船直到樊口潘丙的酒肆,发现村酒还挺不错的。该地产橘子、柿子和尺来长的山芋。江上运费便宜,一斗米只要二十钱。此地羊肉可媲美北方的猪肉和牛肉,鹿肉也很便宜,鱼蟹更几近免费。岐亭酒监有一个大图书室,喜欢借给别人阅读。太守家有良厨,常邀他宴饮。
元丰四年(1081年),苏东坡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农夫。他开始在东坡耕田,自号“东坡居士”。他早想归隐田间,却没想到是这样被迫当上了农夫。《东坡八首》的前叙中说:“余至黄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予乏食,为予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躬耕其中。地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耒而叹,乃作是诗。自愍其勤,庶几来岁之入,以忘其劳焉。”
东坡农舍实际上占地约五十亩,就在小山边,离黄州城东只有一里。顶上是一间三间的小屋,俯视可见下面的亭台,亭台下便是著名的雪堂。雪堂前有房五间,是次年二月在雪中盖成的。墙上有东坡亲笔画的雪中寒林和水上渔翁。后来这里变成他待客的地方,宋朝大书画家米芾当时只有二十二岁,曾来拜访他,与他论画,陆游在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东坡死后七十年左右)十月参观东坡,曾记载堂中挂着苏东坡的画像。画中他身着紫袍头顶黑帽,手持藤杖,倚石而卧。
雪堂的石阶下有一座小桥跨沟而过,除了雨天,平常都是干涸的。雪堂东面是他亲自种的一棵大柳树,再过去是一个小井,泉水冷冽,倒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东面下方是稻田、麦田、一大排桑树、菜蔬和一个大果园。他还把附近一个朋友送他的茶树也种在农场上。
远景亭在农舍后方,立在一堆土冈顶上,四处风光一览无遗。他的西邻姓古,有一大片巨竹林,竹茎周长五寸,长得十分茂密,连天空都遮住了。苏东坡夏天就在这儿乘凉,还摘取干燥平滑的竹箨给妻子做鞋衬里。
苏东坡现在是地地道道的农夫,不是地主。有一首答孔平仲的诗如下: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此地久不下雨,甘雨一来,亲自种田的他真是又快活又感激:
沛然例赐三尺雨,造化无心恍难测。
……
老夫作罢得甘寝,卧听墙东人响屐。
……
腐儒粗粝支百年,力耕不受众目怜。
……
会当作塘径千步,横断西北遮山泉。
四邻相率助举杵,人人知我囊无钱。
建筑可以说是苏东坡的本性。他决心为自己造一个舒舒服服的家。他筑水坝、造鱼塘,种了邻居送的树苗、朋友送的花木、故乡来的蔬菜,精力全耗在上面。一个男孩跑来告诉他,他们挖的井出水了,或者针状的绿芽伸出地面了,他便高兴得跳了起来。他看见稻茎随风摇摆,晚上沾了露珠的稻茎在月光之下闪动,仿如串串珍珠,晶莹可爱,心里充满自豪与满足。他一直靠俸禄过日子,如今才知道五谷的香味。他在高地上种小麦。一位农夫跑来告诉他,若要丰收,不能让初生的苗叶长起来,得让牛羊吃去,作物才能长得好。后来收成不错,他非常感激农夫的指教。
邻居好友包括潘酒监、郭药师、庞郎中、农夫古先生,还有一个嗓门大、性情跋扈、常和丈夫吵嘴、晚上“如猪嘶狗嗥”的农妇,黄州太守徐大受、武昌太守朱寿昌,另外还有始终陪他、相信他、与他同甘共苦的马梦得(字正卿)。东坡说,朋友们若想靠他发财,简直像在龟背上刮羊毛,不知哪天才能织成毛毡。他在诗词里感叹:“可怜马生痴,至今夸我贤”。一位眉山来的穷学者巢谷特地来教东坡的小孩读书。他到黄州第一年,妻子的弟弟曾经来陪他们住了一阵子,后来几年,子由的女婿经常轮流来看他。苏东坡又为弟弟物色到一个女婿,从子由的诗看来,对方连面都没见就一口答应了。他还引来一群怪人,其中有两个是道士,过着道家漂泊的日子。一位经子由介绍来找东坡,据说已一百二十七岁,东坡对长生秘诀颇感兴趣,老道士遂成为家中的常客。第三年,诗僧参寥来陪他住了一年左右。
但是,他最好的朋友是陈慥,东坡年轻时曾和陈慥的父亲水火不容。陈慥住在岐亭,苏东坡曾经去看过他几次,四年内陈慥也来找过他七次。由于文学上的偶然,陈慥惧内的声名竟流传千古。陈慥字季常,至今“季常癖”仍是“惧内”的代称。陈慥是东坡随时可以开玩笑的朋友。在一篇戏谑诗中,苏东坡写道:“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于是他惧内的典故从此确立。这首诗的含义其实颇成问题。据我们所知,陈慥在家的生活无忧无虑,浪漫又幸福。“狮子吼”一词在佛教中代表“如来正声”。我猜可能他妻子嗓门很大,苏东坡只是开开朋友的玩笑。不过,“河东狮吼”至今仍是悍妇的标准形容词。如果苏东坡指明“母狮吼”,含义就确定多了。
苏东坡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他在诗中曾自称有一位好妻子。意思是说他妻子不像许多朋友和历史上名士的妻子那么专横。他的儿子不算出色,不过苏迈当时也会作诗。大诗人陶潜曾写诗悲叹儿子不成才,说“天意苟如此,且尽杯中物”。苏东坡说:“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敬通是东汉的一位学者。苏东坡在这句诗自己加的注脚中说:“仆文章虽不逮冯衍,而慷慨大节乃不愧此翁。衍逢世祖英容好士而独不遇,流离摈逐与仆相似。而衍妻妒悍甚,仆少此一事,故有胜敬通之句。”
大约在这段期间,他收朝云作妾。我们记得,苏夫人在杭州买朝云当丫鬟的时候,朝云只有十二岁,照宋朝的说法,她可以算是“苏夫人之妾”,不过这一名词在英文中毫无意义。中国古人常把妻子的丫鬟升为“妾”。这种小妾是妻子各方面的帮手,妻子理应照顾丈夫的生活,例如备水洗澡,小妾不用忌讳丈夫在场,比丫鬟方便。现在朝云长大了,她非常聪明,东坡的崇拜者都对她赞赏有加。有人甚至说,苏东坡带她回家时,她已是杭州出色的名妓。仔细研究,便知道这与事实不符。照东坡的记载,朝云到他家才学读学写,她受到东坡读者的厚爱也是应该的。因为苏轼晚年流放异地,只有她追随在他身边。
元丰六年(1083年),朝云生了一个男孩子,取名苏遯,小名乾儿。小孩出生三日举行洗礼,苏东坡写了一首自嘲诗。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东坡是位好厨师,喜欢自己煮饭菜,他妻子一定很高兴。他曾遗憾地说,当地猪肉很便宜,可惜“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他写了一道炖猪肉的方子,非常简单──加少量水煮开后,用文火炖几小时,酱油当然是不可少的。他煮鱼的方法如今在中国已十分普遍。先选一条鲤鱼,用冷水洗净,抹上盐,里面塞入白菜心,然后加葱白煎。半熟的时候放几片姜,再洒些酒和腌萝卜酱,最后加几片薄橘皮,趁热上桌。
他还发明了一种菜羹,命名为东坡羹。这是穷人的菜肴,他曾介绍给和尚。用双层锅蒸饭煮菜汤,两样同时煮好,十分简便。下层煮汤,先把白菜、萝卜、油菜根和荠菜仔细拧干,加点姜放入锅内。照例加一些生米,等一锅菜煮开,没有生的菜味了,再将饭甑搁在上面。小心别让滚汤和米接触,蒸气才能均匀透入。
在那种乡村环境里,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愈来愈像陶潜。他很佩服陶潜,陶潜也是因为彭泽会时,郡遣督邮至,县吏告诉他应当穿官衣束带相见,陶潜不肯对上头派来的税吏折腰而辞官归农。苏东坡写了一首诗,说他的前生一定是陶潜。这话若由小诗人说来未免太自负,但苏东坡说来就很自然了。他愈读陶潜的诗,愈觉得诗中反映了他自己的情感和目前的生活。
有些乐事,只有诗人居士才能享受。陶潜辞官归隐,曾写了一首《归去来兮辞》,可惜现在唱不出来。苏东坡每天在田里工作,不禁重组其中的字句,配上民歌。他教农人唱,自己放下犁耙,也跟着一起唱,还用竹枝敲牛角打拍子。
苏东坡很容易接受哲学的安慰。他在雪堂的墙壁和门板上写了三十二个字,日夜观赏。内容是四道警告:
出舆入辇,蹶痿之机。
洞房清宫,寒热之媒。
皓齿蛾眉,伐性之斧。
甘脆肥浓,腐肠之药。
失去尘世间美好享受的人有福了!就是这种幽默感使苏东坡能到处得到快乐与满足。后来,他被逐海外,没有药品也没有医生,他对朋友说:“我想到京师每年有多少人死在大夫手中,觉得自己真幸运。”
苏东坡自觉辛劳没有白费,心里很快活。他写道:“某现在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乐事。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现在,苏东坡自食其力,心满意足。我们今天觉得和他很亲切,就因为他有一片仁爱之心。该地溺婴的恶俗使他深受震撼。他写了一封信给武昌太守,一信值千金,不是因为文笔动人,而是因为内容可贵。我不懂斯威夫特怎么会向贵族推荐婴儿肉为美味,并说此举为大举杀害婴儿的有利计策,虽然他语含讥讽,我仍觉得意外,斯威夫特纯粹是开玩笑,不过这种恶劣的玩笑苏东坡一定不懂。苏东坡听当地文人提到本地溺婴的恶习,立刻写信给朱太守,并派一位朋友带信去见他。
上鄂州太守朱康叔(寿昌)书
轼启:
昨日武昌寄居王殿宜天麟见过。偶说一事,闻之酸辛,为食不下。念非吾康叔之贤,莫足告语,故专遣此人。俗人区区,了眼前事,救过不暇,岂有余力及此度外事乎?
天麟言岳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尤讳养女,以故民间少女多鳏夫。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向,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嘤良久乃死。有神山乡百姓名石揆者,连杀两子。去岁夏中,其妻一产四子。楚毒不可堪忍,母子皆毙。报应如此,而愚人不知创艾。天麟每闻其侧近者有此,辄驰救之,量与衣服饮食,全活者非一。既旬日,有无子息人欲乞其子者,辄亦不肯。以此知其父子之爱,天性故在,特牵于习俗耳。
闻鄂人有秦光亨者,今已及第,为安州司法。方其在母也,其舅陈遵梦一小儿挽其衣,若有所诉。比两夕辄见之,其状甚急。遵独念其姊有娠将产,而意不乐多子,岂其应是乎。驰往省之,则儿已在水盆中矣,救之得免。鄂人户知之。
准律,故杀子孙,徒二年,此长吏所得按举。愿公明以告诸邑令佐,使召诸保正,告以法律,谕以祸福。约以必行,使归转以相语。仍录条粉壁晓示,且立赏召人告官赏钱,以犯人及邻保家财充。若客户则及其地主。妇人怀孕,经涉岁月,邻保地主无不知者。若后杀之,其势足相举觉,容而不告,使出赏固宜。若依律行遣数人,此风便革。
公更使令佐各以至意,诱谕地主豪户。若实贫甚不能举子者,薄有以赒之。人非木石,亦必乐从。但得初生数日不杀,后虽劝之使杀,亦不肯矣。自今以往,缘公而得活者,岂可胜计哉。佛言杀生之罪,以杀胎卵为重。六畜犹尔,而况于人。俗谓小儿病为无辜,此真可谓无辜矣。悼耄杀人犹不死,况无罪而杀之乎。公能生之于万死中,其阴德十倍于雪活壮夫也……
轼向在密州遇饥年,民多弃子。因盘量劝诱米,得出剩数百名别储之,专以收养弃儿。月给六斗。比期年,养者与儿,皆有父母之爱,遂不失所。所活者亦数十人。此等事在公如反手耳。恃深契故不自外,不罪不罪,此外惟为民自重。不宣。轼再顿首。
苏东坡自己还成立救儿会,请附近诚实博爱的古先生担任会长。该会向富人募捐到不少钱财,请他们一年各出十缗以上,用来买米、买布、买棉被。古先生管钱,安国寺的一位和尚管账。他们到乡村调查即将生产的妇女,只要她们肯养小孩,就送钱送米送布给他们。苏东坡说,一年若能救下一百个婴儿,也就功德无量了,他自己每年捐十缗钱。他行的正是大乘佛教的教义。
我总觉得,只要人道精神长存,宗教即可复兴。人道精神一死,宗教也随之衰微。
选自《苏东坡传》,林语堂著,宋碧云译, 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
预读/校对:zzj、yiyi、陈涛、梓悦、Turquoise
整理:陈涛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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