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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蓝蓝:诗人阿巴斯的凝视

2017-10-04 蓝蓝 黄灿然小站

王寅 摄 (2015)



 

有一段时间——至少有两三年的时间,无论是出差还是在家中度过我那沉闷枯燥的书斋生活,身边总是放着一本古波斯诗人鲁米的诗集《在春天走进果园》。这本诗集由出版人寄给我并嘱我写篇书评,让我感到十分愧疚的是,尽管这本诗集几乎被我翻破,书页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心得和感受,最终也没能成篇。这是因为,鲁米的诗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通俗易懂,苏菲神秘主义的宗教深意使得评说它们绝非易事。和诗里所呈现的炽烈情感相似,这些诗更能够引人进入爱之迷醉的体验而几乎拒绝评说。有位和我一样喜爱鲁米的朋友曾给我下载了鲁米英文版的诗集,我对照汉译找出尚未翻译出来的那些篇什,翻着词典自己偷偷译出了二十余首。这些几乎属于隐私的举动,只是说明我极其喜爱中古时期的波斯诗歌,在十世纪至十五世纪的五百年中,出现了多位为世界文化做出极大贡献的杰出波斯语诗人,至今仍在滋养着后世人的心灵。因此,当读到伊朗诗人阿巴斯的诗集时,我能辨认出这些精短的诗句里流淌着“嘎扎勒”、“柔巴依”和对句的古老文化血液。


如果有人说阿巴斯把他的长诗结构能力献给了电影,我并无异议,不过,说阿巴斯的电影更是来源于他作为一个诗人的生命底蕴可能更合适——这本《一只狼在放哨》尽管是由短诗组成,但里面显然有一些长诗因素的线索隐藏在其中。同一主题的观察对象,分散在厚厚一本诗集的各处,你总会在后面不断与它重逢。这些主题非常明显,关于当代的伊朗乡村的变迁、对某些植物随着四季轮回产生变化的观察、对不起眼昆虫的思索、对普通人日常生活中习惯性举止令人震惊的深层揭示、对乡野景物持续的关注等等,都在他的诗中得以呈现。和他古老的伊朗诗人前辈强烈的宗教倾向不同,阿巴斯很少在诗中表达他对宗教的看法,他对生命和生灵的爱与悲悯深藏在诗句的背后,甚至古老的祆教对火的崇拜,也能在他很多描写石榴的诗句中传达出来。阿巴斯对于女性的看法也不同于伊朗传统的文化观念,他对女性命运的同情在诗中多次得到呈现——旅居法国的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曾经对我说:“阿拉伯地区、包括其他穆斯林国家是否是真正的民主,只看一点就可以,那就是他们对待妇女的态度。”伊朗虽然不在阿拉伯地区,但伊朗绝大多数人信奉伊斯兰教,教规严格,法律规定男子可以娶四位妻子,因为两伊战争导致男性远远少于女性,所以有些地区的男性娶了很多妻子,远不止四位。阿巴斯就曾经因为在领取金棕榈电影奖颁奖典礼上,亲吻了颁奖嘉宾凯瑟琳·德纳芙的脸颊而在伊朗引起轩然大波,导致了对他的抗议和封杀。



 

作为诗人的阿巴斯,和作为电影大师的阿巴斯有何不同?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不同。借助镜头和借助语言,只是工作方式的差异,但两者的表现同出一辙。但如果拿阿巴斯和其他诗人相比,差异就出现了。毫无疑问,阿巴斯在诗里给我们很好地上了一堂视觉课,他告诉我们一个人可以这样观察世界、观察事物。他给我们提供了看待世界的崭新的目光,无数令人惊奇的视角。尤其是那缓慢而长久的凝视,直到事物最本质的东西出现——在他那里,凝视是倾听,凝视也是诉说和理解,凝视是对所凝视之物的接纳和交流,凝视就是爱:

 

蜘蛛

停下工作

看了一会儿

日出

 

事实上,《一只狼在放哨》这本诗集中,这只蜘蛛早已经出现,从“蜘蛛/在日出前/已开始工作”起,隔一页或者十几页、几十页,它还会出现。有时它“给桑树和樱桃树的枝桠结网”,有时它又出现在一位老修女的帽子前,并缓缓后退,再有一次是开始在丝绸的窗帘上织网。在这些蜘蛛出现的空隙里,是诗人看到的其他事物:

 

一朵无名小花

独自生长

在一座大山的缝隙里。

 

这就像一个逐渐从近景特写开始后推变为远景的镜头,将这朵小花的位置和其生长的壮丽背景放在读者的眼前。然后,他注意到了乌龟:“在数百块/大大小小的石头中/只有一只乌龟/在移动”。和前面写到的看日出的蜘蛛的视角不同,“蜘蛛看了一会儿日出”这样的描述,既有诗人的目光,也包含有蜘蛛的目光——在看日出这件事情上,蜘蛛之所见正是诗人之所见,诗人之注视采用了他者的目光,那是一只渺小生灵对巨大天体的感受;而看到乌龟在石头间移动,则是一个高处俯视从远景并逐渐接近推至特写的观察角度,这个镜头感与看到一朵小花在大山的缝隙里生长正好构成了完全相反的两个镜头运用。在另一页中,乌龟的出现则是另一番景象:“多么幸运/那只老乌龟/没有注意到小鸟灵巧的飞翔”。这是阿巴斯心灵的视角。当然,他也拥有几乎全息的视力,当他写到一棵草抽芽、开花、凋谢、散落时,他说:“没有人看到。”很显然,这就是“上帝的眼睛”,是无限扩展的广角,它包含了时间和空间,因为在此处诗人将自己抽离,赋予被观察的事物一种更高存在的被感知。被感知,就是让事物在场,承认这一棵小小的野草在世界中的存在,即使没有人看到,但仍然可以被诗人所想象和洞察。


我简单统计了一下,在阿巴斯这本诗集中,经常出现的有阳光、月光、蜘蛛、乌龟、稻草人、风、狗、镰刀等事物和意象。《周易·系辞》中有“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之说,阿巴斯关注这些物象,不外乎借此抒写内心的感受和思索,并指向对人生意义的沉思。



 

阿巴斯不仅敏感于事物本身和事物之象,也敏感于伊朗乡村自然在当代的变化。他像一个杰出的摄影师,来回切换镜头,必要时他也运用类似长镜头的观察方式,将故乡一丝一缕的变化,尽收眼中。


在诗集第一编中,他相对集中地写了回到出生地之后的所见所闻,全部是生活的细节: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已经没有孩子去游泳的溪水、覆盖着生石灰和废金属的游乐场、认不出他的老理发师和面包师、突然变高大的槭树、砍树人、糟糕的师生关系等等。他的这些短诗,都像镜头一样放大着故乡惊人的转变,童年的记忆随之真正变成了回忆,他只用几行诗就将内心的悲伤表达出来:“当我回到出生地/父亲的屋子/和母亲的声音/都消逝了。”


正如古希腊诗人萨福所说“诗人的屋子里不应该传出悲哀的哭泣”,阿巴斯并非是一个绝望的悲观主义者,他的电影《我朋友的家在哪里》中,那一朵小花也不断出现在他的诗句里——“野花还不知道/这条路/已荒废多年”。路的确荒废了,但野花却生机勃勃,希望从来没有离开人类生存的大地。这样的诗句,宛如镜子中反射出事物和背后的景深,是阿巴斯再次引领我们去发现的世界的曙光。他几乎用拍摄记录片的方式写诗:

 

日出。

五时十五分。

三十秒。

 

这样的诗句有何意义?维特根斯坦在《文化与价值》这本书中很好地诠释了哲人对日出的看法:“应当对每一次的日出保持惊奇。”又如——“十级台阶。/一个楼梯口。/十级台阶。/一个楼梯口。/十级台阶。/一个楼梯口。/没人开门。”将一个在台阶和楼梯口不断徘徊的人遭受拒绝的场景简洁呈现,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他甚至构想出一个诗歌社会、诗歌年代,在那里,农民收获诗歌,推销员推销诗歌,晾衣绳上晾晒诗歌。风偷走诗歌的片段,铸币厂打造诗歌硬币,姑娘们要的彩礼是诗集,银行在开诗歌分行,少年用一个对句换一把漂亮小刀,建筑委员会画的不是蓝图而是诗行,连商人也在走私诗歌,而药店用诗歌作零钱换给顾客。这样一个诗歌的国度,真不知要把诗人逐出理想国的柏拉图该做何想。阿巴斯将现实视角和心灵的视角高妙地融合在一起,精彩地为读者演示了他如何以清新的目光回应世界之美。他不仅仅会使用镜头,同样也能举重若轻地把镜头无法处理的感受放进诗句,那是时间的秘密,过去和现在同在一起的秘密:“在一条山路上/一个老村民。/远处传来一个少年的呼喊。”这不是分屏画面,这是洞悉时间并将不同的时间融合于无限辽阔之永恒的剪辑和重叠。


看,凝视,就是触摸。在诗人的目光中,有着人的心灵和世界接触时的颤栗,正如阿巴斯看到的那样,当秋天第一缕月光照在窗子上时,玻璃也会震颤。震颤的不是玻璃,而是诗人之心,是诗人所感到的对大自然奇迹的惊讶。这些看似寻常之事之物,必须有婴儿般清澈透明的视力才能看出如下清晰的事实——我们每天都生活在万千奇迹之中。或许,这些朴素的诗句就是译者黄灿然所说的“翻译阿巴斯就像上天堂”的理由吧。

 

2017/9/20 西北旺


原载于晶报2017年09月30日,小站发表的是未删节版


《一只狼在放哨:阿巴斯诗集》,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著,黄灿然译,雅众文化/中信出版社,2017



校对:陈涛、zzj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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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斯:还乡记(黄灿然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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