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尼:诗10首(黄灿然 译)
种子裁切者
他们似乎在千百年以外。勃鲁盖尔1,
你会理解他们的,要是我能写活他们。
他们围成半圈蹲在篱笆下
背后一阵风正在突破防风林。
他们是种子裁切者。叶芽的
褶和皱边从埋于稻草下的
马铃薯种伸出。他们有时间消磨
所以慢慢消磨时间。每柄利刃
慢吞吞地对切每条根,它们就
散落在手掌里:一缕奶白色微光,
还有,切片中间,一个暗色水印。
啊,岁时习俗!在他们头上
那发黄的金雀花下,画这群人吧,
我们都在那里,我们这些无名氏。
1.勃鲁盖尔,佛兰德斯画家,以描绘农村生活和习俗闻名。
这些关于有益的宁静、家居和社区的具有绘画特质的意象,唤起希尼老家的家庭和社区、人类之爱和农业延续性的形象,令人想起荷兰和佛兰德斯油画,在一定程度上留在诗集《北方》的框架外,隐含对框架内的那些野蛮意象的评论。(科科伦)
奇异的果实
这就是那女孩的头,像掘出的葫芦。
椭圆脸,李子肌肤,李子核似的牙齿。
他们解绷带似的弄掉她头发上的湿蕨
然后展览盘卷的头发,
让她皮革似的美貌透气。
油脂之头,易腐之宝:
她破碎的鼻子黑暗如泥炭块,
她的眼窝空如旧矿场的坑。
迪奥多鲁斯•西库卢斯1承认
他对这类事情已逐渐处之泰然:
被谋杀的、被遗忘的、无名的、可怕的
被斩首的女孩,逼视斧头
和宣福2,逼视
已开始使人感到敬畏的东西。
1.西库卢斯是公元前1世纪希腊历史学家。
2.宣福是指献祭后女孩可能享受的福气。
讲述丹麦沼泽地出土的一位少女的遗骸,她被斩首,似乎是用于献祭。
《奇异的果实》这个标题是一首歌的标题,由刘易斯•艾伦填写,在1956年一张唱片中被比利•霍利迪唱红。这首歌,讲述美国南方对黑人处私刑,“奇异的果实”是指被吊在南方一棵树上的尸体。希尼此诗开头,似乎也是在把头颅形容为果实这一主题上展开相似的隐喻,但事实上它继续前进,坚称这种残暴是不可缩减为任何诗学隐喻的。(科科伦)
希尼在最后四行中强行闯入,意识到打比喻的游戏——或者说,他“精明的窥淫癖”——正在把他引向“宣福”、“敬畏”、安慰。他及时作出弥补,用一系列阴冷的形容词描写赤裸裸的残酷事实,从而使受害者得以维持其凄惨的完整性。(帕克)
一种身后
她会把所有诗人都打入第九层
收拾他们,让他们牙齿咬着头颅,舔食大脑;
为惩罚他们活着时背后诽谤,她会把他们的地狱
变成一个狂热的自我主义的雏菊花链1。
顽固、受刺激、野心勃勃、不甘示弱,
闭紧牙关、作困兽斗,每个都是一只被拴住的獾
想挤占有利位置,互相倾轧和攻击,
像乌戈利诺骑在大主教罗杰身上2。
而当她获得维吉尔妻子3的协助
和怂恿,要到冰层去巡视,
我会高呼:“我的宝贝,在我们上面
那绿色大地,谁戴着月桂,谁的一生
是最奉献和堪作榜样的?”
而她:“我已塞住我寡妇的耳朵,
不听诗人和诗歌尖酸刻毒的消息。
为什么你不在我们有生之年
多放松,在从你房间下楼时多传来笑声,
黄昏时分多跟我和孩子们散步——
像那个有接骨木开花和干草的晚上,
当野玫瑰正渐渐褪色?”
接着(这时某个诗人用鱼叉刺我的脖子):
“你不是最坏的。你渴望采取一种善良、
冷漠、双方都有错的圆滑。
你先把我们,然后才把那些诗集抛在背后。”4
1.雏菊花链,在此诗脉络中,大意为一丘之貉。
2.乌戈利诺和大主教罗杰,但丁《神曲》人物,参见本诗集里希尼翻译的《神曲》片段《乌戈利诺》。
3.维吉尔并无妻子,这里是希尼虚构的。
4.反过来说,就是你把诗集看得比我们还重要。
铁路儿童
当我们爬上路堑的斜坡
我们的眼睛便与电报杆上的白瓷杯
和咝咝发响的电线齐平。
像随手画出的可爱线条它们向东向西蜿蜒
好几英里直到我们看不见,悬垂
在燕子们压着的负荷之下。
我们很小并且以为我们不知道
任何值得知道的事。我们以为文字在电线上行走
藏在那一小袋一小袋发亮的雨滴里,
每一袋都满满接住了
天上的光,句子的闪耀,而我们
被按比例无穷地缩小
简直可以一下子穿过针眼。
赤颈鸭
——给保罗•穆尔敦
它受了严重枪伤。
当他在拔它的毛
他发现,他说,那个喉——
像一个长笛指孔
在损坏的气管里——
于是意外地
在它上面吹
他自己的小赤颈鸭的尖叫声。
“是 啊”
(选自《田间小路》)
没女人的厨房里的大声音。
他们在夏季从不点灯
而是像庄严的树林
接受暮光来临。他们在黑暗中干坐着,
口里烟斗暗红,谈话再次简化成
是啊和是啊,当狗躁动,便随口来一句
好啦,乖!
我闭上眼睛
让光的微尘在他们背后流动
而我的头开始轻飘飘,我的椅子
在枝桠间升降而风在下一个长长的是啊中
惊扰了秃鼻乌鸦结巢的树林。
视 野
我记得这个女人,多年来
坐在轮椅里,眼睛直视
窗外小巷尽头的西克莫树
掉下叶子和长出叶子。
直接地掠过角落里的电视,
生长不良、狂躁的矮山楂树丛,
同样那些背脊受风吹雨淋的小牛犊,
同样那片狗舌草,同样那座山。
她稳固如那个大窗本身。
她的额头明晰如那张轮椅的铬合金部分。
她从未悲叹过并且从未
承受过一盎司多余的情绪负担。
跟她面对面是一种教育,
就像你越过一道架构结实的门——
路边简单、干净、铁制的那种,
横在两根刷白的支柱之间,在那里你能看见
比你预想中更深远的乡村
而当你继续站着集中精神
并被那道挡路的门诱导,你会发现
篱笆背后的田野显得越来越陌生。
后半部分暗示那女人观察事物也像通过乡间路上一个门看风景,虽然位置固定不变,却能诱发奇景幻象。
正是她的残废,悖论地使得她可以变成一个如此堪作榜样的人物。她的受限制定义了人类意识的本质。希尼更大的意图,是描写这样极端的限制是如何被克服的。(托宾)
《视野》可被解读成希尼的技巧的例证。它描写一个女人,长年坐在轮椅里,凝视同一道风景。她表面上受限制的空间和行动,反讽地造就她扩大的视野。面对她,为叙述者提供了一种教育,一种视角。(波茨)
希尼的姑妈玛丽坐在轮椅里,她只可以望着屋外永不改变的风景……她那毫无抱怨的镇定使视野本身变得有吸引力,如同一道景观因为被一道闸门阻挡而被聚焦。(文德勒)
莫约拉河畔的怀特比
我也很幸运知道卡德蒙,
回到原处,提着他装满的水桶,
抱着一捆捆的干净禾秆,完美的园丁,
并不专注于他必须做的事情
但又做得很完美,还望着你。
他做完他的天使工作量1。他坚硬如钉子
并且总是一直在做着弹竖琴的诗人,
但他真正的天赋是他依然能够让自己
发出那粗鲁的大咆哮,只是热情地投入
仿佛那些神圣题材是一群
溃散因而需要驱拢的动物。
我从未看见他双手合在一起
除非那是一件关乎双眼朝着天上的事情2
以及他用指尖拂过一头生病动物的尿水之后
快速地闻一闻和验一验3。
啊,卡德蒙确实是真货色。
1.也许是说做完他规定的工作量,如同一个侍奉的精灵。(法贝特)
2.如同在祈祷。(法贝特)
3.表明他在评估他照顾的动物的健康。(法贝特)
此诗标题刻意把两个在空间上相距几英里的地方合并起来。怀特比是英格兰东北部一个海边城镇,而莫约拉则是靠近希尼北爱尔兰童年家园的河流。诗中向两个合而为一的人致敬:第一个是7世纪诗人兼牧人卡德蒙,他来自约克郡,希尼是通过研读而知道他的;第二个是希尼在农场认识的一个园丁。那个谦卑的爱尔兰乡下人对其动物的诚实、智慧、判断和慈悲,是与卡德蒙这个被很多学者认为是英语诗歌之父的历史人物所共有的天赋。(法贝特)
如同此诗标题所暗示的,《莫约拉河畔的怀特比》可以说是一次心情轻松的翻译,把7世纪约克郡诗人兼牧人卡德蒙翻译成希尼童年德里郡一个园丁的形式。(科科伦)
海 滩
父亲在桑迪芒特海滩上
用梣杖画下的虚线
是别的东西,潮水冲不掉。
附 笔
哪天找个时间驾车去西边
进入克莱尔郡,沿着菖蒲岸,
在九月或十月,正当风
和光彼此互相消除
使得海洋的一边狂野地
掀起飞沫并闪烁,而在内陆的石头间
一个青灰色湖泊的表面
被一群天鹅焕发的接地闪电所照亮,
它们的羽毛粗硬地竖起,白上加白,
它们丰满的,看上去倔强的头
缩下或昂起或在水里忙着。
想象你会停下车更彻底地领受它
是没用的。你既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在那里,
而只是一种有熟悉和陌生的事物从中经过的匆忙
当低沉的连续拍击从侧面扑向汽车
趁着那颗心毫无提防把它猛地吹开。
《附笔》是《酒精水准仪》的压轴诗,但在何种程度上这首诗是一个“附笔”?是不是包含诗集中遗漏或忽略的东西?或包含对诗集中某些元素的事后想法?书名《酒精水准仪》(按:字面意思为“精神水平”)并不是一个含糊的标签。它可能表明某种有别于物质世界的精神维度。它可能是指建筑工人用来确定水平线的工具。它可能指向平静,一种平衡的情绪。也许,《附笔》给出一种最后的强调……那“低沉的连续拍击”是强风但具有某种天鹅的翅膀飞起来的质量。那颗人心容易受这种“熟悉和陌生”的混合所感染,且有一种启示和扩大的震撼。但“吹开”是增强力量而不是破坏。从这一乐观主义角度看,则“附笔”是强调希尼在诗集中所表明的一种欣赏,欣赏静静接受奇迹,接受精神水平与世俗混合在一起。希尼在谈到他这本诗集的野心时说,他希望写这样一种诗歌,它“不是记录耐久的事物,而是提供想象的事物”。(麦克雷)
但是那充分接受的宝贵感知在一个难以忘怀的瞬间恢复了,在这瞬间里那颗心再次像年轻时那样向感觉敞开。也许所有人类的一个共同点是感官的知觉,而世界各地都有很多海岸,可以体验这类风和光的连续拍击。(文德勒)
选自《开垦地:诗选1966—1996》,谢默斯·希尼著,黄灿然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8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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