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尼:乌戈利诺(黄灿然 译)
乌戈利诺*
(译自但丁《地狱篇》第三十二、三十三章)
我们已经离开他。我走在冰上
看见两个人被焊合在一个冻结的洞里
一个压着另一个,一个的脑袋覆盖着另一个的,
啃他,他的颈和头
被嫁接在大脑的甜水果上,
像一个饥民猛咬一条面包。
狂怒的堤丢斯①也是这样啃咬
墨拉尼波斯②被割下的首级
仿佛它是一个飞溅的肉瓜。
“你,”我喊道,“压在上面那个,是什么仇恨
使你狼吞虎咽和难以满足?
是什么使你如此狂性大发?
可有任何故事让我
替你在上面的世界讲,数落他的不是?
如果我的舌头那时还没有在我的喉咙里干瘪,
我会报告实情,还你一个清白。”
那个罪人放松口里的食物
来回答我,并以他的受害者那被蹂躏的
脑袋上长出的头发抹嘴,
然后说:“哪怕我还没开口
一想到必须重温那个绝望时期
我就会感到恶心;
然而当我流着泪诉说这经历,我也要像下咒一样
播种我的话──使它们增加
和成倍落在我正啃着的这个头上。
从你的口音,我知道你来自佛罗伦萨,
但我不清楚你是谁
或你为什么竟能下到这里来。
不过,你还是应该知道我是谁,因为我就是
乌戈利诺伯爵,而这个是罗杰大主教。
至于我为什么要骑在他身上
原因则无疑是人所共知的;我的诚意如何
轻易成了他的恶意的猎物,
我如何被抓走、扣留、处死。
但你必须听听你无法知道的事情
如果你要评判他──我死在
他手上的残忍。那现在就听着。
在那监狱里别人也会像我一样痛苦,
那监狱以我命名,叫作饥饿,别人也会
像我那样透过一个狭小的洞孔凝望
一轮又一轮明月,清亮而梦游般的,
从头顶上经过,直到那天晚上我梦见
那个噩梦,我的未来的面纱也随之撕破。
我看见一次猎狼活动:这家伙骑马奔驰
在比萨与卢卡之间的那座山上,纵猎狗追杀
那匹狼和狼崽子。他一派老爷和主子气势,
他的群犬凶悍迅猛,他的同伴
部署在他前面,还有瓜兰迪
和西斯蒙迪,以及兰弗兰基,
他们很快制服了狼父和狼子们
而我的幻觉
全是尖牙和撕开流血的胁腹。
当我在黎明前醒来,我的脑袋
旋转眩晕,震荡着我身边儿子们
在睡梦中的哭叫声,哭叫着要面包。
(如果你还没有开始对我这颗心早先遭受的痛苦
产生同情,如果你不哭,那你就是铁石心肠。)
现在他们醒来了,因为已接近
食物如常送来的时间,
他们每个在梦醒后都心绪不宁,
当我听见门被关牢,再用铁锤把钉子
敲上去,在噩梦般的塔楼底端。
我凝视儿子们的脸,说不出话。
我眼睛已干,我心已变成石头。
他们哭叫,我的小安塞尔姆说:
‘究竟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望着,爸爸?’
但我没流泪,我没回答
在那一整天,在那一整夜,
直到另一个太阳在空中发红
并送来一小束光查探监狱
四壁里面的痛苦。接着当我看见
我的脸在他们四个脸上的形象
我绝望地咬我的双手
而他们以为是我饿得要吃自己的双手
便都突然焦急地站起来
说:‘父亲,如果你吃我们,反倒会大大减轻
我们的痛苦,当初是你给我们穿上这悲哀的肉体
现在就顺便帮我们脱掉吧。’
于是我使自己平静下来,好使他们平静下来。
我们沉默不语。那天和第二天悄悄从我们身上溜走
而地面也似乎对我和他们更冷硬了。
整整四天我们任由沉默积聚。
接着,加多伏倒在我面前
说:‘为什么你不帮我,父亲?’
他就这样死去,并且如同你在这里看着我
我就这样看着我另三个儿子
在第五天和第六天相继倒毙
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了。盲了眼,寻找着,
整整两天我在他们身上摸索着,呼唤他们。
接着,饥饿在悲痛只是伤了我之处杀了我。”
当他说完这一切,他的眼睛转动,
他的牙像咬住一块骨头的狗牙
咬进那头颅,再次猛啃起来。
比萨!比萨,你的声音像一种咝咝声
在我国长满青草的语言里嘶嘶作响。
而鉴于邻邦都在你的灭绝中失职,
那就让一个庞大的
岛屿堤坝封住阿尔诺河口,让
卡普拉亚岛和戈尔戈纳岛筑坝拦水
并淹没你和你的人民吧。因为出卖
你城堡的乌戈利诺的罪孽
绝不应由他的儿子们来担当。③
你的残暴是忒拜式的。他们年小
又无辜:休、布里加塔
和另两个其名字已在我歌中的孩子。
① 堤丢斯,希腊神话英雄,攻打忒拜城的七将之一。
② 墨拉尼波斯,帮助防守忒拜城的将领。
③ 据《牛津英语文学指南》(1985),乌戈利诺“两次通过背叛行为来使自己成为比萨的主人”,然后才被吉伯林派领袖鲁杰里·德利乌巴尔迪尼(按:鲁杰里即希尼译文中的罗杰)出卖。(帕克)
* (《神曲》中“乌戈利诺”的故事)是一个著名的辞章华丽的段落,但它也碰巧有一种间接的适用性(以其情感的凶猛及其对一个分裂的城市的叙述),适用于北爱尔兰的局势。(希尼,1988年访谈)
但丁把同情给予乌戈利诺的四个无辜儿子,但并没有扩展至他们的父亲:在他对比萨的诅咒的结尾,他严厉批评这些无辜孩子遭受的不公平,但坚决谴责乌戈利诺的罪孽。希尼译文更侧重于比萨的“残暴”(这个词不在原文中,并且这个词对英国读者来说,有明白无误的北爱尔兰的弦外之音)而不是侧重于乌戈利诺的儿子们的无辜……在意大利原文中,他们承受的苦难立即使人想起基督的牺牲和无辜;对这个来自《新约》的意象,希尼用以使人想起《旧约》的诅咒的词语来替代,而这便悲哀地指向北爱尔兰的局势,那里“儿子们”依然在为“父亲们”的罪孽付出代价。(富马加利)
(郑春娇 校)
选自《开垦地:诗选1966—1996》,谢默斯·希尼著,黄灿然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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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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