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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余徳慧:微米经验

余徳慧 黄灿然小站 2019-04-14


 

在生活里头,有时候会有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的经验,这种经验很少在人的文字里留下描述,或者即使有人把这种经验说出来,也很少能够得到回应。这么说,读者也许感到茫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在一次旅途之中,我从日本俳句得到这样的经验,随手摘一段三行的俳句(本文所引的俳句皆摘自Margaret “This Moment”):


竹林阴影

进入茶室

移动,不动

Bamboo shadows

enter the tea room

moving, not moving


读这三个短句,几乎构成不了“一个经验”,甚至说只是一个影像的停格;这里头没有寓意,也没有要说明什么,既不是要说明什么,也没有要衬托什么,更没有什么禅意在其中。

 

但是,这样的极短经验,却是人类极为珍贵的“无限感”。所谓“无限感”,往往存在于人类的“微米”瞬间里头,尤其当这经验用文字表达的时候,更是人类思维世界的极致。



意境围堵了经验,遮掩瞬间停格的无限感


也许,有许多人以为这就是“诗意”的经验,其实只是“貌似”,而不是“全然是”。一般而言,诗意的诗性或许有某种开展的意味,但是多数的诗无意之间都会把经验做有限的表达,诗的有限性就是在“意境”,例如,名诗人卞之琳的《断章》可以说是相当富于“意境”的诗意:



你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许多诗人对卞之琳的《断章》都给了极高评价;这短短四句诗,把自己与他人之间的“互为镜像”连环地展出,果然开展了诗意,但偏偏在这诗里的“意”给了一个有框框的架子,意境围堵了经验,或者反过来说,经验只能受限于意境,无法挣脱。

 

这并不是说卞之琳这首诗不好,而是在于有意境的诗,遮掩了一种极端被忽略的“微米”经验──既不预设意境来围堵经验,甚至说,这样的经验不曾像意境般设定一个范围,就像物理学的微粒从来不被物体的形象所限定。“意境”是教人能够分明什么是什么,但是,一旦意境被指明出来,它就有了限制。

 

随便举个字来说明这一层的意思。

 

如果给你看一个“囍”字。这仅仅是一个字,但却圈定了一个很清楚的范围,就是“喜事”。“囍”这个字与“喜事”的意境十分贴合,因此,我们只要看到了“囍”字,它就给出有关结婚的意境。因此,我们说“囍”本身圈定了一个范围的经验。


寻常的生活经验,却与生命须臾相依


但是,且看下面的三句诗:


雨水润湿的青苔

在茶屋的墙壁

一抹荒芜颜色


在茶屋的墙壁长着青苔,荒芜的颜色,仿佛之间,只有这么一瞥;可是若要追索它的意义,却又不可得,然而,偏偏这么一瞥,就映在眼里,如滴水入海。

 

再看看这样的“微米”经验:


几根捻熄的烟头

交错的

平躺在烟灰缸里


通常,我们瞥见了这样的景象都是不做声,也不会用语言将它写下来,除非这个景象意味着某种“征候”──某些不寻常的事情要发生;或者意味着某种象征的意义──某种暗示的意涵在里头。

 

可是,如果什么都没有,没有“征候”,没有“象征”,那又是什么?一种极为寻常的经验,人活在里头,毫无警觉。这就是生命里的“微米”经验。

 

“微米”经验无法被警觉到,但却是人的生命经验很基本的东西,往往是概念捕捉不到,而却是生命须臾相依的组成部分。我们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东西的瞬间,都是“微米”经验。


活着是一种现身,人在现身里“求情”


然而,我提出“微米”经验的存在,并不仅仅是提醒自己有关“微米”经验的事实,而是对从事人类经验研究的基本了解。

 

自从踏入心理学研究的领域,我一直受困于学术界“概念化”的限制。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直以“概念”来揭露各种人类经验,可是却被“概念”牵着鼻子走;我们以为可以用各种心理概念说明人类经验,但这条路走下来,与人类的经验却越行日远,心理学家越来越无法碰触到人类的生活经验,有时,反而被自己创造的概念拉着团团转。

 

虽然,人类经验的故事有时也能够触动我们的心灵,但是还不够彻底。我们日常经验像生命的海洋,故事只能捕捉很小的部分,就像许多章回小说里的“一夜无语”,就把整个晚上的生命经验交代完毕。

 

但是,“微米”经验却可以保住生命的觉知。“微米”经验所展露的瞬间,恰好跟人活着的状态一般模样:


一只蛙跳入

古老的池塘

溅水的声音


我们活着,其实是对眼前现身之物出现了“求情”,而不是谋求意义。青蛙跳入池塘的溅水声,黑夜里萤火虫的闪烁,都是生命里最具体的印象,我们原本就是置身在这最具体的印象里。


茶屋的水壶升起

沸腾的水气

风吹林梢


当一个人坐在茶屋,注视着眼前滚开的水壶,屋外的树叶窸窣,并不需要什么意境来形容此刻的生命经验;生命的最本体之处就是如此,既不是要赋予意义,也不是要愉悦,而是生命做为活着的本体,就是眼下的“求情”。

 

生命的活着,与其他的事物一样,都是一种“现身”,而人就是在“现身”里“求情”。这里的“求情”不是向某人乞求垂怜,而是对所有现身之物的乞求,但我们很少意识到这种乞求,而是把乞求当作身体的活着自身──品尝食物并不比听着风吹林梢少一点点;眼睛看着水壶冒起的蒸气,也不会比注视自己的儿女多一点什么。



生命里无言的时刻,我们已沉浸在微米经验中



所有被我们意识到的“活着”都片刻一闪即过,而且往往不给我们的思虑一点反思的机会,以致我们有着“白驹过隙”的匆匆感,一片空茫。

 

事实上,在每一个“活着”的片刻呼吸,看到与听到都是“微米”经验里的开放时刻,也就是说,在每个片刻的呼吸、所见所视,都是彼此的相互求情,就像我们在水中游泳,我们的身体与水相互依赖着反作用力,但每一个动作并不能被意识为单一的动作,因为它必须引到下一个动作;因此,每个片刻并不是自己仅仅凝聚成一个意识,反而是导向未来的时光。

 

唯一能够凝聚生命经验的只有语言,但是生命经验并不是被语言捕捉完全的。更确切地说,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无言”之中:我们走路、看东西,都把自己浸淫在“微米”的经验当中。我们说话,是在“事情当中”说话,在“无言之中”,我们“无事”。

 

人类的伟大心灵往往对“无言”有很深刻的领会。不仅仅是俳句大师们,即使是以文字为业的文学家也能掌握“微米”经验的无言。

 

川端康成的《美丽与悲哀》里,一开始就描述这种无言的“微米”经验:


东海道线特快车“鸽子号”的车厢,沿窗有一排五把旋椅,一边尽头的那把,随着火车的震动,自动的在静静回转。大木年雄见到了,盯着它看,一直不离开视线……大木陷身在圈椅中,望着对面旋椅中的一把在自动回转。它不是向一定的方向作同样速度的回转,有时快,有时慢,也有时停止不动,或朝着相反的方向。大木独处在车厢中,望着面前旋椅中的一把在自动回转,诱发心中的寂寞之感。


如果把单独回转的旋椅看做大木年雄心中寂寞的象征,那就错读了川端康成的心思。川端的作品常常沉迷在说不出意义的生命感,而不是为了任何修辞的美。


当我们放弃追索意义,就能回到生命经验本身


我们的思索往往与生命经验之间有着“透明”的隔阂,一种看不见的隔阂;这个隔阂就是“意义”──思索总是不断地向生命经验讨取意义,偏偏这个索讨把生命经验远离了。最明显的例子是小说的阅读。

 

许多人读小说是在汲取故事情节的变化,但是故事情节往往不是生命经验,而是文字的造作。川端康成的小说往往缺乏情节,却有生命经验在其中:


大木年雄站在老婆婆身旁,真静哪,正说着,老婆婆说:“对岸的人声很清晰地传过来哪……”


川端把深山的旅驿经验这样的描述,完全不理会故事的紧凑,而老婆婆的话就如同生命经验般的清晰。

 

当大木坐在旅驿的房间里,川端这样写着:


大木的双肘拄在炭火很旺的被炉上。传来小鸟的鸣声。卡车装木材的声音从山谷间回声过来,不知道是出山洞还是进山洞的,山阴的汽笛声,壅塞在山间,留下来悲哀的余韵。


远处的卡车声、鸟叫声都不是隐喻,也不是要为小说的情节铺陈什么伏笔,而是人在山里的居处原本就有的东西。当我们完全放弃任何情节的追索,我们即回到生命经验自身。


淡淡的留神,反而有无限存在之感


在现世的生活里,除了在事情里头忙碌,有许多微细的经验在眼底过去。有时候,我们让这些看来毫不经意的经验,像俳句的作者一样,淡淡的留神,生命会突然以停格的方式向我们展示活着的经验,反而有着无限存在的感觉。

 

根据《西藏生死书》的说法,我们的生命有一种“本觉”(Rigpa),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光影,没有界限,没有意义,却是生命的基础地。在那儿,有蓝光展现我们对世间有情的爱,有红光展现我们对世间有情的恨,这些生命的本觉,原本就无始无终地在生命最根本之处,我们就活在里头。

 

“微米”经验非常接近这种“本觉”。我相信许多宗教的修行人都很明白这种生命经验。他们所谓“修行”,就是把自己习惯于居住在这样的经验之中,以便在死亡来临的时候,在这样的经验里坐化圆寂。


选自《生死无尽》,余徳慧著,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


转载自公号温柔练习


预读/校对:李宏飞、zzj、陈涛

整理:zzj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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