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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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来潮往钱塘秋，

梦醒梦逝江空流。

中天独照千年月，

风乱青丝影自踌。

我的朋友常梦，是个性格爽朗，爱跑爱笑的女孩子。绍兴、上海、杭州、诸暨、无锡各城的马拉松已经跑了个遍，奖牌一排排，光是杭州马拉松就跑了三次。

她前男友吴鼐，是她在杭州某高校同一届不同专业的同学。他们各自家距离不远，一个在钱塘江南，一个在钱塘江北，正好隔江相望的两座城。尽管他们现在分开了，但是我知道他们很有缘。真的很有缘。

在班级他们有一样的学号，在宿舍他们有一样的床位号。常梦知道吴鼐很多事情。她知道他手机学校群的短号和他一个朋友只差一个数字。她知道他学习上进用功，经常在图书馆一个固定的座位上学习。她还知道他经常去图书馆某个固定的楼层倒水，经常去某个固定的食堂吃饭。她还知道他们第二外语的日语老师是同一个外教。当然了，她也知道，自己经常活蹦乱跳地参加各种活动，大大咧咧的性格，并不是他欣赏的类型。包括他的朋友对她的评价也不是很高，打招呼也不太爱搭理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切故事的开头似乎都是这样。

“他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心乱跳的男生，每次见到他都这样。”常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似乎还沉浸在当年心情的余味里。当年，就是这样一种莫名的吸引，让她常常去图书馆吴鼐常去的那个楼层倒水，吃饭时间也总拉着同学去他常去的那间食堂。只要有几天没看见吴鼐，心里就像堵了一团棉花。醒来想着他，梦里也有他。终于到了大三的一天，知道吴鼐跟往常一样去了图书馆，常梦在宿舍窗口徘徊犹豫半个多小时，给吴鼐打了个电话，向他表白了。“他当时整个人应该都是懵的，到结束他就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啊，哦’就把电话挂了。”这次尝试无疾而终。高中时期经历了父母的离异的打击，常梦外向性格的背后，有一种常人难以察觉到的不安全感。她比较喜欢文静、认真、做事不浮夸的男生，而吴鼐很好地切合了这一点。

13年夏天，毕业季。常梦和吴鼐在学校食堂附近有了一次不期而遇的邂逅。不管对什么人，交浅情深，分别总是伤情。就是这次见面，两人互相加了QQ好友，毕业后也有联系。过了六月份，她回钱塘江南，他回钱塘江北，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只是QQ好友里多了一个特殊的人。大雁飞过钱塘江，或许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留下踪迹，但是西湖的山光水影，还是记住了那个矫健的身影。

毕业后的生活是紧张而忙碌的。常梦在家乡一家外贸公司做业务助理，一个边缘化的职位，工作压力又很大。不久就去了上海工作。上海那边的工资上涨不是很多，但是房租、交通各方面开销却不小。独自在外诸多不便。有一次发烧，身体不舒服，手抖得碗也拿不起来。但是在上海独自漂泊举目无亲，也没有什么办法。到了后来公司运营不佳，公司一个经理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又回到家乡。而吴鼐，毕业后在自家亲戚做外贸生意的公司里上班，虽然工作上压力不是很大，但妈妈却是得了癌症。

两个老同学间的相互交流让他们发现了许多的共同话题：爱看韩剧，爱听韩国歌曲，志趣相合。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但是虽然常梦心中存有一份欣慕，她和吴鼐的关系总是让她心存疑虑。他们相处得像很好的朋友，有时似乎又考虑把对方作为另一半。在常梦在上海工作的时候，吴鼐去上海找过她。虽然聊天的时候已经很亲密，不过在见面的那一刻，常梦心中又是泛起一阵紧张和激动。

几个月的时间里，吴鼐来过两回。他们一起逛了上海很多地方，东方明珠塔，田子坊等地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上海酒店房费比较贵，尽管手头不宽裕，订房间的时候常梦还是偷偷补贴一点，告诉吴鼐房费一天只要两百。她住在闵行晚上回去不太方便，他们便住在一起。一起贴面膜，一起吃零食。男女共处，虽然没有特别亲密的举动，感觉还是有点奇怪。不过对常梦来说，这是她回忆里一段弥足珍贵的美好时光。

虽然两个人身处两地，她并不觉得吴鼐离她很远。他们每天都有联系。通过网络常梦时不时关注着那个让她心神激荡的人。吴鼐的QQ空间里分享了很多吃虾的照片，在此期间常梦也慢慢喜欢上了吃虾，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了今天。面对常梦的热情，吴鼐拒绝过几次，每次都是不一样的古怪缘由。14年7月他去常梦家乡看望她之后回家，又用性格不合适的理由拒绝了她。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让常梦很迷茫，但是对爱情美好的想象又让她变得坚强。

直到14年秋季，吴鼐母亲病况恶化，家人希望他尽快成家而让他频繁相亲。他告诉常梦，他母亲想见她。几天后常梦就去了钱塘江北边吴鼐的家里。除了他的家人，她还见了他家很多的亲戚。就这样，他们成了别人眼中的一对。至今讲起那段时间的回忆，常梦的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变得格外柔和：“他们在乡下，没拆迁，门前一块田。我有一张照片就是他站在那块田旁边照的。觉得他会发光一样，很喜欢那种感觉。你知道有的人第一眼见到就会很喜欢。他还问我喜欢吃什么，想到我爸炖猪蹄很好吃，就说喜欢吃猪蹄，他就让他妈妈煮给我吃。钱塘江北面的口味偏甜，会加些糖，他们那边的方言我也听得懂。”那张照片里面，一个文秀的少年站在一片种着蚕豆的田边微微笑着，身后的一排树篱被阳光照得耀眼。

后来常梦又去过吴鼐家一次。不过刚到11月，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他再一次拒绝了她。之后的一年两人的关系时近时远，循环往复。在吴鼐生日前有好几个月两人都几乎是处于分手的状态。

“当时觉得他妈妈的病情一直在逼迫他早点跟我在一起，但是他的性格是比较内向的，可能接受不了这么快的进度。而且他都带我见父母了，那么多亲戚都见过了，我又是他第一个带回家的女孩。喜欢他好累。”除了对吴鼐的爱慕以外，对他妈妈病情的同情和吴鼐对其他女生的不屑一顾，也是她继续忍受这种冷冰冰的恋爱关系的理由。而双方之间除了似乎过于厚重的隔膜，好像一切都没什么问题。就这样隔着钱塘江，两个人用网络维持着他们的情感和关系。

16年初的那个春节，吴鼐开了口让常梦到他亲戚的公司工作。本来就对现有的工作不是太满意，又为了能有更长时间的相处，常梦在春节后不久就辞职了。家人不想她离开家乡，但是她的心已经飞到了钱塘江对岸。对她来说，一切都上了轨道。恋爱，成家，都是眼前的事情了。

那年春天，常梦又一次报名了马拉松比赛。这次是在无锡。

比赛当天正是春分时节，无锡光风霁月，桃花渌水芦芽短，长桥柳堤樱成雪。那天常梦跑了很长的路，拍了很多的照片，也给吴鼐发了很多的信息。然而所有的信息如石沉大海。故事的过程往往就是这样。让人一步一步登上高处，自以为接近了天堂，一转眼，就发现自己在悬崖上往下坠。第二天，常梦还在无锡的时候，吴鼐发消息过来，说自己对不起她，不值得她喜欢，两个人还是不能在一起了。这个春天常梦赢得了一块新的马拉松奖牌，却失去了她的男朋友。

回到家里，常梦告诉爸爸自己不去外地，就打算留在家乡了，接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里，瘦了四斤。她的房间窗帘拉上后一片漆黑。在那片黑暗中，常梦想起一周前的情人节前夜，她和吴鼐还在家附近的度假村一起吃饭，聊天；前不久，她还在钱塘江对岸吴鼐的家里对他房间里别样的窗帘和灯罩说他的奇特情怀。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万千往事齐上心头。她想到了从前两人去乌镇游玩时自己穿着他那件绿色的外套，这还是在校时吴鼐常穿的；她想到了自己给他妈妈在上海买的那支补气的人参和一瓶润肺的雪梨膏；想到了吴鼐给自己从食品城买的一罐进口彩色糖果；想到了吴鼐托他姐姐从香港给自己带的一瓶香水；想到了以前某一次闹分手时吴鼐说过，他忘不了高中时的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常梦不知道。

为了搞清楚到底谁让吴鼐念念不忘，她翻遍了吴鼐各个网络空间。她刷他QQ空间里很久之前的评论，刷他的人人网留言，关注他高中同学的微博，看到哪个女同学看起来不错就心里暗自掂量是不是他之前说过的那个人。在吴鼐QQ空间里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段讨论某部泰剧的留言里面，一个发言女孩子看起来和他关系不错，于是她加了那位同学为好友。跟那位同学聊了几天后，常梦告诉她，自己是吴鼐的前女友，不知什么原因两个人现在分开了。自己知道吴鼐高中喜欢过一个人，很好奇，想知道是谁。那个女同学否认自己是那个人，不过也没确切地告诉常梦这人是谁。没过几天，她又忽然告诉常梦，在某个男同交友APP上面有个人的头像和吴鼐的QQ头像一模一样，定位的位置也是在吴鼐家附近。不清楚这事是谁发现的，但是他高中同学中有相当一部分都知道。那位女同学自己也在那个同志交友APP上注册过一个用户账号，并和那个账号的主人聊过天，（吴鼐）形象被颠覆过很多次。

这些忽如其来的消息冲击着常梦的大脑。怎么可能！这是她下意识间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话。

她用自己的手机下载了那个APP，注册了一个账号，用吴鼐家的地址定位了一下，果然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头像。而且不止是头像和QQ是一样的，帐号昵称也一样，里面还有吴鼐微信朋友圈发过的照片，里面发布的动态都是一些他去过地方的相关信息。事实摆在眼前，目瞪口呆的常梦不知如何面对，唯一能做的事就只有哭。哭了很久，哭到眼前发黑，哭得感觉像是要晕过去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惊觉，虽然过去两年她和吴鼐以恋人的形象展示在别人面前，但是私下相处的时候他从来没有主动跟她有过任何亲密的接触。分开他们的，不是浩荡恣肆的钱塘江，而是另有艰涩难言的原因。过去的那些分分合合，似迎还拒，终于有了说得通的道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汤显祖《牡丹亭•惊梦》）

以前常梦对同志、同性恋者这类很腐的字眼几乎一无所知。包括直男这个词，一直以来都以为性子耿直的男人叫直男。那段失恋又失业的时光，整个人生低到了尘埃里，她在家里除了刷吴鼐的网络空间（当时很多账号还是互相关注互加好友的），就是恶补这方面的知识。用百度搜索，看贴吧。找到的那些文字像洪水一样冲击着常梦的心绪。这些东西她一点也不想看，却又忍不住不去看。她在那个同志交友软件上注册的账号和吴鼐聊天，聊到的话题一遍又一遍地刷新了自己对他的感观。

“和微信里跟他聊天的感觉，简直判若两人。”她被自己的情绪裹挟着。强烈的爱夹杂着被欺骗的愤怒把她往上顶，被抛弃的悲凉和对吴鼐身份的无力感把她朝下拉。一颗心拉成片，扯成丝，千丝万缕揉成一团。“有时候（同志交友APP上）和他聊天，感觉我认识的那个人太陌生了，整个人都没办法接受。有时候真想把他曝光出来，但是又想到他妈妈的病，怕他想不开，我就忍着了。”“有时候（同志交友APP上）和他聊天的感觉，就好像我们两个还在谈恋爱。他不知道是我嘛，（撩我时）发给我那些好看的照片，很多还是我给他拍的。”

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很久以前常梦就在那个同志交友APP上向吴鼐坦言了自己的身份。记不清当时具体的聊天内容，常梦只记得对方惊慌失措的尴尬模样。时间就像流水，把一些记忆冲得模糊，把有些场景洗得刺眼。常梦时不时会托他们共同的朋友给吴鼐的微信朋友圈，QQ空间截个图，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义。在一个唱歌软件里常梦为吴鼐录过很多歌。都没有删。现如今她嗓子不比从前，很多音都不再唱得上去，所以一些歌现在都成了绝版。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学习我爱笑。有一回学校食堂我们遇到了，互相换了QQ号。五载钱塘空梦少，风江月夜独听潮。桃李花开时须好，冬风误作东风扰。花开堪折细思量，切莫轻折等闲抛。

注：文中常梦、吴鼐均为化名

这是亲友会非虚构写作培训班的第五篇稿子，

前四篇分别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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