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八六 败走承德——《我的大学系列》番外篇之七
↑ 点击关注四面空间
大学里的伪大师和毛毛糙糙的学生们，一旦走出校园，总是有许多生动的事情在等待着他们。
1989年的暑假作为带队老师,我带领建筑八六级的同学们去外地参观实习。以往此门课程的安排，都是放到大三的最后一学期结束的时候进行，且路线都是固定的，即北京、上海、苏州三个城市。但是由于当年的特殊原因，学生无法进京，因此实习地点临时改到了承德。此次参观临近北京的承德也以学习和了解中国传统建筑的规划和营造为主要的目的，避暑山庄承德因为其独特的规划理念和相对完整的建筑风貌，在中国传统建筑领域享有盛誉。因此对于这一个调整，从教师和学生的角度而言，似乎更加满意。这样能够使建筑系的学生们能更全面的从宗教信仰、政治妥协、文化融合以及自然环境和人工建设相结合的角度，学习和审视中华民族自己的营造传统。同时，由于承德市规模不大、景点相对集中，也避免了在北京、上海这样“冷漠”的大都市里往返奔波的“疾苦”。
在承德参观的实习期间，额外给学生们安排了一次酒店建设工地的参观。因为之前毕业的83级学长张英贤和许冬亮，当时恰好在负责中建总公司在承德承建的酒店项目。由于校友们热情周到的安排，此番现代建筑工程设计方面的考察也算格外丰富。除了见识上的饱满之外，口福方面亦是如此，那天晚上校友还安排了一顿丰盛的酒席招待我们几位带队老师，并给我们引荐了中建总公司的负责人之一刘汉英先生。刘先生胖胖的身材，略微有点谢顶。他态度亲切和蔼，酒席间不断招呼我们喝酒吃菜。刘先生在八十年代初曾任中建直属的深圳海外装饰工程公司的总经理，是中国装饰行业最早的践行者。他热情地向我们介绍了改革开放之初，他在深圳参与建设的那些澎湃激昂的故事。当时所谓的“深圳速度”震惊业内，也开启了国人对时间和效率的观念。
刘汉英先生当时是深圳海丰苑项目的负责人之一，也是创造“深圳速度”的其中一份子。这是他非常骄傲的一段经历，如今他带着这份荣耀来到内地，想延续这种壮怀激烈的节奏。承德地方政府对他们的到来也充满希望，并给予大力支持，几方筹办了合资公司雄心勃勃，想象着在这一方传统文化浓郁的土地上大展现代化的宏伟蓝图。但理想和现实之间总是相隔着看似平坦但处处陷阱的沼泽，据张贤英介绍说，刘先生来到承德是当地的一件大事儿，他曾经的业绩堪称新时期的神话，他的宏伟计划影响着承德的光荣梦想。但树大招风，听说来自南方的大老板来此地投资，几乎全承德的贼都盯上了他。那些蟊贼甚至跟着他的足迹全国漫游，导致刘汉英先生在各地都遭遇了来自承德方面窃贼的偷袭，防不胜防。这一次席间的谈话算是一次无意中的提示，令我对这座风光秀丽的小城市产生了少许不详的预感。
当时带队教师有三人，我、王金老师和同时留校任教的苗业，由年长我十岁的王老师负责。王老师海拉尔人，个子不高，但精明强干。他做事情有主见，熟知学校各项管理政策，所以在路上一切都听他的。苗是我的同学，诗人气质，经常瞅冷子说话，让人摸不着头脑，防不胜防。比如一次在小旅社的过道里聊天，他突然指着服务员大姐读初中的女儿问我道：“她是不是长得很完美？”在去承德的火车上，他显摆了一下占卜功夫后，周围旅客纷纷找他来掐算，他竟会对一位样貌憨厚的打工者说：“你有人格分裂倾向！”
最后一排中间蓝白上衣男子为苏丹，右九蓝色上衣男子为苗业
图片由黄勇提供▲
避暑山庄名不虚传，山上苍松翠柏，池渊清澈碧透。宁静、灵秀、典雅，如世外仙境，体现了中国皇家园林和自然山水相结合的至上妙法。但与仙境一墙之隔的却是鱼龙混杂的市井，熙熙攘攘，各色人等混迹其中。貌似波澜不惊，却玄机四伏其中。在承德的日子里，我们住在一个叫碧峰旅社的国营招待所里，每天按照工作计划去参观不同的景点测绘和参观。那个像办公楼一样的国营旅社就在避暑山庄的围墙外边，周围商业繁华，车水马龙。个体摊贩非常集中的在一条农产品销售步行街上摆摊，就和旅社相隔不远，是师生们每天劳顿之后必去的地方。避暑山庄是承德这座城市的灵魂、核心，甚至是主体。若没有这个皇家园林和周边的庙宇，也就没有这个城市的认知度。但中国的旅游景点所有的通病，在承德这样的城市里反映得就更加的明显。伴随着大量外来人口的流动和旅游消费活动，扒窃、抢劫、商业方面的欺诈和当地人的欺生事件屡屡发生。除了市井里天天上演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之外，在师生们下榻的碧峰旅社中也是一派龙蛇混杂的境况。
记得一个来自北京的自称郭姓的社会青年，就和我们住在同一楼层，这个人二十三四岁模样，一米七左右的身材，贼眉鼠眼，整天无所事事到处闲逛。有时候也喜欢和我们这些学生和年轻教师在一起东拉西扯，谈一些他在北京打架斗殴甚至偷袭警察的事情。逛街的时候在大街上的台球桌附近，也能看到他和当地混混们在一起海阔天空胡扯，我一直怀疑这家伙是一个负案在逃的罪犯。果不其然，之后的某一天早晨，此青年突然离店不知去向，同时店方发现小旅馆的财务室被盗。一大早旅店里一片喧闹，几个便衣来现场勘察，并问讯服务员和客人。公安人员现场侦查的结果确定窃贼是从财务室后窗铁栅栏之间钻进去的，并根据胶印推测出窃贼的身高体重。根据这些细节的推断，公安方面认定此案应当就是该人所为。不过即使当地公安机关最终锁定案件是这个自称来自北京的人所为，但由于受当时的整个防控措施技术手段所限，也无法马上将他缉拿归案。
另一件令我脑洞大开的事情是，有天晚上公安人员来碧峰旅社查房，查到一对非法同居的男女，经详细询问发现，女子竟是一名暗娼。当时联防队员敲开门，让双方出示证件，女方说没带，并坚持称那位皮肤黝黑，胡子拉碴的采购员模样的中年人是她的丈夫,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但此时男方却垂头丧气低头不语，于是两人被带到派出所去问讯。出门的时候，被惊动的旅客纷纷出门围观，那女的挺胸昂首，大义凛然；那男的手举一份折叠起来的人民日报，遮住了半张脸，快速穿过门厅……这是我除了在描述旧社会的小说中以外，在现实生活中第一次听到这个老旧的概念，而且这个活体就活生生地出现在身边。这件事让我意识到一个社会所具有的强大自愈能力，即一旦政策宽松，经济活跃之后，各种销声匿迹的传统事物都会复苏和再生。
小旅社中还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们感到既荒唐又愤怒，就是餐厅那位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笑容可掬的三角眼大厨记花账欺诈我们。按照之前双方的协定，每天带队的老师固定的用餐点就在他们那个刷着绿油漆墙围摆着几张折叠餐桌的简陋餐厅。结账的方式不是一次一结，而是由店方先记账最终等我们离店的时候一起结算。每天点菜大家都是根据出差标准估摸着来的，结果在我们即将离店的时候，那个厨师拿出厚厚的一个记帐本，其上记载了我们三个人根本不存在的多次“豪华宴请”，并出现了一个让人莫名其妙且难以接受的数字。
由于这个金额的数目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估，逐项核对账目的时候，那名平时客套殷勤的厨师立马拉下脸来大吵大闹，斥责我们几位教师如此穷酸计较，并且非常不愿意配合。这件事情搞得我们之中自以为经验丰富的带队王老师非常的被动，在他的心里，过去长期出差所积累的经验在这个小山城里完全失效了。因为以往这种事情只需要双方打个招呼即可，大家依靠口头的契约是不会出现在这种不知廉耻记花账的情况的。由于在双方之前的口头约定中，并没有说要求每天的账目要大家核对并签字，于是厨师单方面记的花账倒成了他讹诈我们的唯一凭证。双方在理论的过程中就出现了很多的悬疑，他说我们吃了喝了，而我们又拒不认账，据理力争。然而在中国但凡讲理大都要顾忌地点属性，此乃传统文化中多说的“人法地”罢。最终经过那位看起来还算正派的旅社经理的协调，那蛮横的厨子总算将费用打了一个折扣。而我们明知吃亏，也只好作罢。只能寄希望于在回到学校报销的时候，财务方面能够网开一面，或补充事项说明，不至于在学院报销时陷入一种困境。
我逐渐认识到这个貌似宁静的小城市，弥漫在一片欺诈的风气之中。所以在七八月旅游旺季里，因当地经营者欺诈游客而频繁引发的冲突就在所难免。从哈尔滨来的学生也不是省油的灯，青春的躁动在校园里的表现方式如果说是文艺和体育的话，顶多也就是从交谊舞到霹雳舞的跨越，涉足社会的时候就会变成另一种肢体形式。以往几乎每一届的学生外出实习，都会发生和当地人产生冲突的群体事件。这些冲突中，学生们有胜有负，当然胜负主要看学生中是否有能征惯战的“大手”。几乎每一届学生中都有喜欢惹是生非者，这一直是带队教师比较头疼的一件事情，每一次实习前的教育都会强调此事。我想这也算是文化的冲突，校园文化和地域文化混合之后，进入异域后造成的隔阂，二者在特定空间相逢之后裂变的产物。
图片由黄勇提供▲
建筑八六级的这批同学心齐，在学校也经历过几次规模性冲突，且取得不俗的战绩。他们自认为有一些“丰富的战斗经验”，因而个个不知天高地厚。在此番实习期间学生们不断在一些生意往来的小细节中和当地人产生口角，最终酿成了一次大规模的冲突。
临近碧峰旅舍不足百余米的一条街是一个水果摊贩集中的步行街（街名早就忘了），主要是当地农民在贩卖应季的农产品，比如苹果、白梨、毛桃、老玉米、西瓜之类。学生们每天都会到这条街上去买水果，之前就经常发生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争执和口角，吃了亏的学生往往会回来再找一些同学一起去和摊贩们理论。有一天中午，我和几个学生正在打扑克消磨午餐后美好的时光，一位山东籍的崔姓学生一肚子委屈地回到了宿舍跟我们说，他被卖梨的商贩欺负了。一个年龄稍长的进修生问：“咋回事儿啊？”该生说：“他们卖梨让我尝，尝完了说不要不行。”“哎呀，我操，反了他们了还！走，找他们理论理论去！”那位年长的学生说完马上带领了三四个男生，气势汹汹下楼直奔那条街而去。我预感到要发生肢体的冲突，也就跟着跑了出去。
80年代承德街边摊贩商贩，图片来源于网络▲
在那条由在板儿车上摆摊拼成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敌意的目光。水果贩们一个个虎视眈眈，早已做好应对的准备。看到我们一行人骂骂咧咧而来，这群人也骚动了起来。有好事者喊道：“嘿，不服的来了啊，大家不要怕！”。山东的那个学生来到一个摊位前，指着一个三十多岁中等个儿留着“转头”的汉子说：“就是他！”而那汉子一看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斜眉立目盯着我们。结果在那个引发是非的摊贩面前，双方言语不合，且很快升级。学生：“你这咋做生意呢？”贩子：“我就这么做，怎么着？”学生：“你他妈也太牛逼了吧？”贩子：“我他爹的就这样！这是在承德，你们这帮小兔崽子，瞎吵吵什么？”学生：“我看你是欠收拾。”互放几句狠话之后，学生和摊贩们就交上了手。
我的学生中的确有能征惯战者，但此时大多没在现场。这一次其中外号王老六（宿舍排行老六）的学生会个三拳两脚，他一句话没说，一出手先将一个摊贩打倒在地，并且麻利地将其摁在了脚下。但水果贩子们都是乡里乡亲，而且占据地利人和，一看自己的老乡被外地来的毛孩子摁倒在地后，人群再一次骚动了起来，有人在怂恿道：“大家上啊，别怕！他们是大学生，小逼崽子！”这个时候学生的弱点显现出来了，青年学生的打斗多出于逞能，缺少战略，没有扩大气势的手段和谋略。相持之中对方的气势很快就被激发出来了。片刻间整条街的水果贩子都拿起来棍子和西瓜刀叫嚣着把我们围了起来。双方在相互推搡叫骂中动作越来越大，转折点的出现是一个当地勇敢且强壮的汉子，那厮和我个头相当，但体量大得多。这壮汉抡起一把斧子大吵大嚷的向我们挥舞着扑面而来，当时我就站在这个壮汉的面前，他朝我劈了几斧，我赶紧后撤几步躲闪了这几下，他虽然没劈到我，但这家伙的疯狂举动立刻把摊贩们的士气鼓舞了起来。于是围在四周的摊贩们开始纷纷动手了。混乱之中王老六松开了地上那位。然后一个学生被击倒在地，额头肿起一个大包，另一些学生一看寡不敌众开始后撤，真是兵败如山倒。现场立刻呈现一边倒的局面，溃逃的学生后边是一大群得势不饶人的摊贩，这帮家伙挥着棍棒狂追百余米。跑在最后的一个学生在距离旅社20米的大街上，被棍棒击中，脚下一绊扑倒在地，并开始被四五个手挥棍棒的人围殴。但这个时候另一批在旅社的学生也从旅社里操着啤酒瓶和椅凳出来接应，摊贩们看到已经初步获胜，也就后撤收兵了。两分钟后一辆警车鸣着警笛来到现场，懒散的警官探出半个身子评估了一下局势，见无大碍就朝着窗外吐了一口痰开走了。
截选于刘亚明油画作品《人间幻境》局部之一▲
学生和摊贩相互纠缠
截选于刘亚明油画作品《人间幻境》局部之二▲
截选于刘亚明油画作品《人间幻境》局部之三▲
学生和摊贩对峙僵持
截选于刘亚明油画作品《人间幻境》局部之四、五、六▲
被棍棒击中的学生遭遇摊贩围殴
截选于刘亚明油画作品《人间幻境》局部之七▲
下午在碧峰旅舍教师宿舍里召开了紧急会议，王老师查看了受伤学生的伤势，问了事发原委，批评了那位吃了亏回来叫人的学生，当然批评他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在战斗中的逃跑行为。看到那个头上被打了一个大包和后背布满棍棒印记的学生，王老师心很痛，他大声说道：“王老六，你当时就应该脚踩那家伙的脖子不松，他们要再上，就踩死他。”……
几天之后承德大街小巷到处都流传着本地人齐心协力击溃东北大学生的消息，仿佛和三元里抗英传说一样，既辉煌又动听。
感谢：
黄勇、王黛提供的照片
艺术家刘亚明提供油画作品
特别鸣谢
更多联系方式
联系方式：010-62798806
官方邮箱：cicasudan@126.com
微博：苏丹_TsinghuaUniversity
抖音：四面空间（1818422922）
●纪念达·洛查，浅见巴西现代主义●四面空间展览回顾:肉之沼泽|SOLO NO.6—傅镭个展第六回●设计院中的大生产●海外关系——《我的大学系列》番外篇之六 ●中国古代建筑的规矩方圆之道
●创业分享丨大学生创业浪潮中的不死鸟●断裂丨中式“西方风情”的文艺复兴●影归去 戏来兮丨皮影剧《长至归》独家揭秘●“为中国而设计”——平遥城里大变戏
●都市照明丨景观形态研究课程汇报
●课程中的一次作业
●城市永在流逝而影像永生
●汽车模型和小人国●苗苒回归——从扣子到“扣子”●如何超越时间●沙从哪里来●上下废墟，艺术家在行动●何为盛宴●苏丹：我的学生拍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