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北|为什么我不再叫自己“听障人”?
世界上能够识读手语的人还是少数,因此聋人的表达机会很少,也比较不被认识。守语者公众号开辟专栏,开放给所有人,只要你愿意说说自己身边和聋人有关的故事,可以用手语、书面语或任何形式来表达,欢迎来稿。
作者 / 北 北
编辑 / 另 翎
编审 / 顽 真
“聋”的字形演变图片来自品诗文网络:
“聋”的本义为耳朵听不到声音。
不瞒你说,其实我小时候一直都叫自己“听障人”、“重听人”、“听力障碍者”。我是一个从小在听人环境里成长的聋人。聋人文化、身份认同等概念,曾经都离我很遥远。“听障”这个词,本身显得很客观,是一个从医学角度上来说,能够准确描述我的听力状况的词。
后来我因为听力飞速下降,开始学习手语。坦诚说,我一开始心里很排斥。有一个主要原因是,当时很多人跟我说“你学了手语,话就说不好了”。那时候,口语仍然是我和世界沟通的主要方式,所以我听了这话,对学手语这事儿就感到犹豫和害怕;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身边所有的听人,都不太支持我学习手语。
其后发生了一件小事,令我多年无法忘怀。
我的一位聋人朋友邀请我和其他朋友们一起去他家做客。在座的都是聋人,以手语交谈。那时候,我的手语能力虽然还不算精湛,但是已经可以胜任基本的交流。觥筹交错之际,一位朋友开始讲他过去的一个故事,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娓娓道来。他的手语是那样生动有趣,大家都颇有兴致的望着他。
这时,一个坐在我前面一点的人突然换了个姿势,挡住了那位打手语的人。我只好也调整自己的姿势,以便继续看手语。不料,我刚调整好,前面的人突然又动了一下,又给我挡住了。这回挡得严严实实,我只好继续调整自己的姿势和视线。
没等我调整好,坐在那人旁边的一个人突然拍了他的肩膀,说,“你挪一下”,又指了指我,“你挡住他了。”那人一看,赶紧向我道歉,然后便缩了回去。我的视野登时开阔。他还不忘回过头来再跟我确认,“你现在能看清楚了?”
我说,“清楚,谢谢。”
那天晚上回家以后,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不记得哭了多久,只记得眼泪一直流进耳朵里。从小到大,我总是在为自己的听力障碍而拼命地道歉:
“对不起我没听清,你能重复一下吗?“
“我很抱歉,我耳朵不太好……“
“不好意思周围声音有点大,你刚刚说什么?“
“我听不见,真的很对不起……“
而我也习惯了自己被周围的人视作负担和累赘:
“我等会再跟你讲,你先让我听完。“
“哎这不重要,你别问了。“
“听不清算了。“
“你听不见又不是我的错,凭什么我要给你重复。“
“……“
多年过去,我不记得那个绘声绘色的故事,不记得哪些人参与、我们何时离席……但我记得那天回家的路上,月亮很明亮,路灯的光很温暖;我记得那句“挪一下,你挡住他了。”;记得那人为自己的无心之失道歉;记得那个盯着天花板流眼泪的自己。
自那以后,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理所当然。在聚会中,我也经常下意识的环顾四周,调整自己的姿势,以确保自己没有挡住任何一个人的视线。当自己或者他人的视线被挡住时,我也会大方的告诉别人,“请让一让”。我会说很多的“谢谢”,但是再也不会说“对不起”和“抱歉”。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我慢慢的获得一种看待自我、看待世界的全新的视角。我为什么总是专注于自己因为听力残疾而失去的东西呢?为什么总是关注自己的“听障”、“障碍”呢?明明,我的世界也并不总是围绕着残疾旋转的啊。因为手语,我得以欣赏到那个绘声绘色的故事、了解到丰富悠久的聋文化、遇见那些美好温暖的人。我并不需要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一直一直、一遍又一遍,因为自己听不见而道歉啊。
后来,我的手语越来越好,我也可以用手语讲述生动的故事、表达复杂的情感、交换深刻的思想。我遇见越来越多不可思议、如彩虹一般绚烂的人。其中有些人与我建立了珍贵的联结,我将他们视为今生的知己。
不记得是在一个什么时间点,我不再叫自己听障人。因为我再也不希望别人眼里的我,所拥有的只是“听力障碍”。称呼和标签很重要,它们决定了别人对我的第一印象。我希望这个呈现给世界的自己,是一个拥有广阔天地和无限可能、以可视的语言交流和沟通的人,而不仅仅是一个“不健全的”、“不正常的”、有”听力障碍“的人。
《哈利波特》里,邓布利多这样对哈利说,“It is our choices, Harry, that show what we truly are, far more than our abilities.”(决定我们是谁的,不是我们的能力,而是我们的选择。)
那么,不叫“听障人”,我如何称呼自己呢?我将自己称为“聋人”,这是对我们最为客观的尊称。“听力障碍”这个词,首先讲的是听力,再说明听力有障碍,暗示了“有听力”才是正常、健全、完整的状态,而我们都“不正常”、“不健全”、“不完整”。而"聋"只是直接指出听不清、听不到;直接进行描述,而不是我们应该怎样却没有怎样。“听障”是一种障碍,而”聋“是一种状态。世界明明就是那样宽广、包容、丰富和多元,我们要如何定义,什么才是正常,什么才是不正常呢?我们要如何定义“人”这个概念呢?
图片内容为一则对话,黑色底图上半部左边是一个白色的圆形,右边是缺了一角的白色圆形,中间有一行白色文字描述为“圆说:它缺了一角,所以我叫它角障”。下半部的图片内容是和上方右侧相同的白色缺角圆,位置置中,下方有一行白色文字描述:“它说:我喜欢踮脚尖走路,我是❤️”(爱心的形状恰似踮起脚尖走路的缺角圆)
此图片在本文中的隐喻为:
圆=听人(想象中正常人、健全人);
角障=听障;
踮脚尖走路=使用手语沟通;
心=聋人。
此残障观亦可用于其他比喻,若有引用需求,
请标注图片来源:守语者原创。
“聋”这个字,本身很有意思。它是“龙”和“耳”的结合。我曾经读到,“疑龙为上天之物,耳必不能听凡间之声,故有耳如无耳一般之可能”。龙在中国传说里是一种尊贵的、被想象出来的生物。世上原本没有龙,说的人多了,便有了龙。而文化不也是如此吗?世上原本没有文化,聚集在一起的人多了,有了部落,有了语言,有了文明,便也有了文化。我们的聋文化,是世界文化这广袤而璀璨的星空里,一颗闪闪发亮的星辰。
愿我们都能被指引、被照亮;也愿我们都能发光、都能活的像北极星一样。
感谢您的阅读。
■ 编后语
和北北不同的是,我是个在充满听人的聋人环境长大的聋人;和北北相同的是,我也自称过重听人、听障者。
聋人不是因为缺失听力而产生障碍,而是因为聋获得手语获得身份。
守语者简介
这里是守语者,我们致力于拉近聋听的距离。第一步是让大众发现聋人的双语能力:(自然)手语以及(汉语)书面语,体会这个世界的语言文化多样性,最终你会发现无论聋听都可以是手语者。
北北 · 往期
点击下方“阅读原文”查看守语者历史文章汇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