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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人北北与她的听人朋友米亚
世界上能够识读手语的人还是少数,因此聋人的表达机会很少。守语者公众号将开辟专栏,开放给所有愿意说说自己身边事的聋人朋友,以手语、书面语或任何形式来表达,欢迎来稿。
我是一名聋人,在美国的一所听人大学完成了本科和硕士学位。在我接纳了自己的聋人身份之后,我为自己是一名聋人、也为我们的手语和聋文化感到骄傲和自豪。求学期间,我很幸运地结识了很多好朋友。他们的共同点是,无论聋听、文化背景、成长环境,他们都真诚接纳真正的我。
今天我想谈一谈我的一位好朋友,米亚。
在美国读大学,往往在大一的时候是没有专业的。学校期待学生尝试上一些不同的课,大一末尾或者大二的时候再挑选自己的专业。我在被自己的专业录取之后,系里的老师给我发了一封邮件,大概是,“欢迎你来到我们的专业!为了帮助你更快的熟悉我们这个系的环境,我想给你介绍一位学姐 。这位学姐精通美国手语,而且已经在这个系里读了两个学期。希望你们合作愉快。”
不瞒你们说,我收到邮件的时候,心里满满都是不屑。从小到大,无论中国美国,我也见过不少学了一点手语,就自称自己“精通手语”的听人。实际上,他们大多无法与聋人顺利地交谈。不过既然是老师的好心,我也不好拒绝,于是就跟那位学姐约了个时间。
不料,第一次见面,我被结结实实的打脸。这位“学姐”(因为上学早,实际年龄比我还小一点)的手语,流畅、生动、自然、清晰。我遇见的大部分的听人都会一边说话一边打手语(有点类似于我们的手势汉语),但是她深谙手语语法,句子结构完全是自然手语。我一开始还担心她看不懂我的手语,交谈几句之后发现这种担心完全没有必要。
那天,我怀着不可思议、惊喜与惊讶掺杂的心情,和她一起逛了逛我们系的大楼。她叫做米亚,曾经学过七八年手语,也参与过不少聋人活动,因此无论手语还是对聋文化的理解都很扎实。有趣的是,当时她说起参加聋人活动,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Did you volunteer?"(你是去做志愿者吗?)她立刻回答"No I was just participating."(不,我只是去参加。)后来想想,我的问题很没水平,但是她的回答却令人印象深刻。往往听人提到参加聋人活动,无不是居高临下的态度:去帮忙,去做志愿者……米亚却只是淡淡地说,只是去参加。
我慢慢地发现,米亚虽然是听人,但是对聋人的处境和需求能够充分理解、感同身受;在手语、聋文化和聋人权利方面,也有着非常深刻的思考。
学期开始以后,我和米亚的关系也越来越好。有一次系里临时搞活动,我没来得及申请翻译。正好米亚也在。我迷茫地看着发言人,不知所云。她问我,“你要不要我告诉你他说什么?”我喜出望外,说,好啊!于是她就坐在前面一排椅子的椅子背上,开始转述发言人说话的内容。类似的事情,后来又发生了几回。有些时候是系里没有通知到,有些时候是时间太赶,负责人没能找到合适的手语翻译。米亚从来不会说“I interpret for you”(我为你翻译)这类的话。每次这样做之前也都会征求我的意愿。她发自内心地认为我们是平等的,也认为获得信息的权利是基本人权。当这份权利由于体系的不足无法被满足的时候,她愿意尽自己的努力。她是个梦想家,也是个实实在在的行动派。残障人平权是我们共同的理想。
来往热络之后,她在学习、工作和生活中遇到问题,也经常和我分享、与我讨论。有些课程要求两个人组队一起做项目,她往往更愿意和我一起组队。在这所竞争无比残酷的大学里,她将我视为靠得住的队友,认可我的专业和努力。在她的眼里,我首先是人,是她的同窗和好朋友,然后才是聋人。她能这样顺利地学好手语、融入聋人的圈子,根本原因是在她的观念里,根本没有聋人圈子这一概念,有的只是“这些是我要用手语来沟通的朋友们”。
米亚不仅仅手语学的好,各个方面都非常出色。她在大学里修两个主修专业,一个辅修专业,还是我们系的教学助理(TA)。被她影响,我也想做教学助理。但是我听不见,也不喜欢说话,虽然我相信我能做到世界上任何的事情,但是在听人学校做教学助理,仍然让我心里犯嘀咕。米亚说,试一试,你会损失什么呢?于是我鼓起勇气提交了申请,并获得了面试邀请。经过了两个星期漫长的等待,我得知我落选了。虽然灰心丧气,但是我也明白当时我的专业课成绩并不拔尖。后面的两个学期,我调整心态,努力适应环境,把成绩提高了上来。进入专业的第三个学期末,一位我很喜欢的教授问我是否愿意做他的教学助理。我怀着雀跃的心情,接受了这份邀请。
开始做教学助理以后,我一下子多了许多事情:给学生们上课、为学生们答疑、参加课程内容讨论会议、监考,等等。安排手语翻译的负责人的压力一下子大了起来。而我和我的学生们也感受到了种种不便。有时候学生想问问题,我还要提前看翻译有没有空。我所在的大学为聋人提供手语翻译,但这个流程有时候极为繁琐,需要详细描述时间、地点、原因。还经常会发生找不到合适的手语翻译的情况。做教学助理以后,这一不便对我的工作产生了很大的负面影响。于是我给系里的一些教授和职员写了信,解释了这个问题。系里的老师们表示愿意帮我争取更合理、更适合教学助理这一职位的手语翻译服务。然而,改变一个庞大的、陈旧的系统总是无比艰难的。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和学校的长达一年的拉锯战。这一年里,我们和学校几个部门不停的开会、写邮件、解释我的情况,并作出明确请求:希望学校能雇佣更多的手语翻译、并简化申请翻译的流程。米亚陪我参加了每一场会议,并以我的好友和同事的身份解释了她所观察到的不便和种种不合理之处,并帮我记录会议笔记。
遗憾的是,即使经过了一整年的努力,我们仍然没有争取到一个更加合理的体系。事情的转机发生在我本科期间的最后一个学年,当时的负责人突然辞职,新的负责人走马上任。这位负责人原本也是一位手语翻译,非常热忱。他了解我的背景之后,立刻说,他会尽所有努力,在现有体系下保证我对手语翻译的需求得到满足。托他的福,我得以继续做自己热爱的工作,并顺利毕业。后来,米亚和我一起申请留在本校直接读研,被双双录取。
米亚在打手语时候从来不开口说话,说话的时候从来不打手语。有研究认为,人的大脑无法同时处理两门语言。因此,如果一边打手语一边说话,那口语和手语的表达都会受到限制。所以如果一个人真正尊重自己的语言,是不会同时打手语和说话的。米亚是那样自然而然地尊重着聋人,尊重着手语,尊重着我们获得信息的权利,尊重着我。和她相处,我永远觉得自己被真正平等地对待。因为有她的存在,我时常觉得,世界待我很温柔。
去年米亚过生日,邀请我和她的家人一起用餐。她的妈妈看起来亲切而温柔,我偷偷和她说,“Your daughter is so wonderful.”(您的女儿真的好棒)。她看着我,笑地舒展又可爱,说“I think so, too.”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被那个笑容深深触动,心想,难怪米亚如此的美好、温暖、一尘不染。
如今,我们都毕业了,还十分幸运地进入同一家公司工作。作为一名聋人,在漫长又艰辛的维权、求学、求知、求真的道路上遇到一个像米亚这样的好友、知己、伙伴与同行者,无疑是我的幸运。回想起这些年,我们一起煮过的咖啡,熬过的夜,聊过的八卦,刷过的图书馆,吐槽过的作业……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一份听人与聋人的友情。我们是如此平等,彼此尊重,我们喜欢彼此的人格和个性,发自内心地欣赏对方。这是米亚和北北的友情。
感谢您的阅读。
作者简介
我叫北北,是一名骄傲的聋人和手语者~聋人平权是我的人生理想(认真脸)。名字叫北北是因为我非常喜欢权游。里面有一句话“The North Remembers.”(北境永不遗忘)希望以此提醒自己,莫忘初心。
家里养了一条鱼。每天最大的乐趣是捧着一杯咖啡看他游来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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