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学的精义

“凡尔赛文学”的流行，一半是因为炫富，一半是因为仇富。普通人心里既有对富贵的向往，又有对恶俗炫耀者的鄙视。这两极都被激活时，向往和鄙视之间能产生强大的张力。

“凡学”主角必须具备的特质当然是有钱。关于钱的小说，写的并不是能直接接触到的钱的数量，否则瑞士银行的地下金库看守员会成为主角。它写的是，钱能买到的所有东西吗？也不是，否则去高级百货公司拿本目录读读就是了。随随便便用钱买钱能买到的东西，这并不稀奇；随随便便就用钱买钱买不到的东西，带着一股慵懒和随便的劲头。花了钱还没满足的样子，才是凡学的精要。凡学故事要看的是主角的散淡和不耐烦，还有配角的欣羡和嫉妒。冷热对比是凡学的高光。阿瑟黑利的《钱商》虽然主要写钱，但凡学浓度不高，因为里面各种各样的人都精神过分健旺。凡学的另一个关键点是炫富要炫得出其不意，毫无节制，能骤然激起羡慕嫉妒恨等强烈的简单情感。如果炫富炫得好象在写清朝皇帝起居注，就只会有个别专业研究人员感兴趣了。

《钱商》书封

很多小说虽然志不在凡学，但要抓住读者，也不免使用炫富情节。比如《红楼梦》，很多人当富贵书来看。富贵有正写有反写，正反参差才显得真切。林黛玉眼中望出来的荣国府已经非常气派了，比起元春省亲的排场还是矮一截，毕竟体制所关。史湘云拿着当票走去笑问薛姨妈“这是个账篇子？”林黛玉也不认得。满地下的婆子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教人的。”薛姨妈叹道：“真真是候门千金，而且又小，哪里去知道这个？哪里去有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贾府的婆子们说：“宝玉他倒是外头常走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公子小姐的无知和史湘云为邢岫烟打抱不平，也挺符合凡学的特征。

同样是凡体，有人只能发图片配注释，有人就能写成人类文学史上最受欢迎的流行小说,这就是《基督山伯爵》。这本书只读一遍的话，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以复仇为底色的“凡学”：伊夫堡的黑暗监牢，博学的老人，基督山岛秘洞里的金块与钻石，伯爵来到巴黎马上制造了几个大新闻：花了两倍的价钱把滕格拉尔男爵夫人的灰斑马买过来，又在马头的花环上挂满钻石送了回去。

《基督山伯爵》书封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都装备着无懈可击的礼仪和慵倦的淡漠，作出一副财富这种小事从来不在他心上的样子。别人羡慕他，不止因为他的巨大的财富和渊博的智慧，还因为他的仆人既高效又可靠。他只要拉一下铃，不必开口，想要的东西就立即奉上。除了仆人，他还有一个忠实敏捷的黑奴阿里和一个惊人美丽的希腊女奴海黛。他在巴黎的社交界漫不经心地谈论如何买下这两个奴隶的样子，让诸多有头衔的人和围着头衔转的人啧啧称奇、五体投地。

《基督山伯爵》的背景是拿破仑第二次称帝后的复辟时代，大的小的新的旧的贵族挤满了巴黎。基督山伯爵让他们猜不出来历，猜不出财产数目，猜不出他在巴黎住下来的目的，却对这些人的隐私和家世背景一个个了如指掌。

基督山伯爵带着嘲弄的口气把富人分为三个等级：头等的富人在英国、法国、奥地利这些国家拥有田地矿产总价值达到一万万；二等的富人是制造业大股东、殖民地总督、小国王公，资产总数达到五千万；三等富人的投资分散在小公司里，靠市场的涨落和机遇赚钱，经不起风浪。

这番话把靠投机起家赚得男爵头衔的腾格拉尔说得汗流浃背，被伯爵牵着鼻子一步步走进将女儿嫁给杀人犯和骗子的圈套。拥有大片地产是革命之前贵族的的特权，革命后的贵族只能靠象征性的地理名词获得头衔，收益要靠其他投资。古典时代，凡学的精微奥义是权力等于金钱，金钱本身倒没那么值钱。基督山伯爵特意把假扮的意大利少校讲得很吝啬，把他的儿子说得委屈寒酸紧巴巴的，“一个月五千法郎叫人怎么生活呢？”腾格拉尔益发坚信少校曾统领大军坐镇几个省，一定非常富有。

凡学是基督山伯爵钓鱼的手段，他用高超的操纵人心的手段让仇人一个个身败名裂。善良正直的人，伯爵都没有动他们一根毫毛。埃德蒙唐泰斯出生入死，什么都看得透也放得下，他把巨额财产留给了恩人和朋友，远走高飞。大笔财富找到了新主人，凡学似通非通的巴黎社交界又换了一批新演员。

如果有个平行世界，十九岁的马赛水手航行归来后娶了加泰罗尼亚姑娘，他的同事押船员，裁缝邻居和姑娘的表哥都送上真诚的祝福，所有人在婚礼上喝得酩酊大醉。他们修补改建了渔村的小房子，在后园种葡萄，白头到老。这样的故事会成为历史上最流行的小说吗？如果是大仲马这样不放过一切细节的笔来写，可能也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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