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杨宇:我的父亲母亲(之一)
(一)
我是先认识我母亲,而后才认识我父亲的。
我母亲叫陈翠英,是徐闻县海珠港村人,生于公元1923年,卒于1978年,享年55岁。
应当说,我认识我母亲,是从5岁稍为记事的时候起。这时候,母亲和我和我姐姐,一家3口人住在民主街头、打铁街和文东街口对面的一家名叫“南盛”的店铺后边。这座大院后面右拐角有一间10多平米的平房,门左边砌有一条可上房顶的楼梯,平时我经常上房顶去玩,这就是我们早期的家。我们家这间房子是借来暂住或是租的,那时我不太清楚。我们家没有什么家具,因此虽然我们同时在里面烧火做饭,也没有觉得太过窄迫,只可惜右墙边夹角处的房顶塌了一个半米见方的大洞,下雨时要用水桶、面盆排着队放在那里接水,刮北风时寒风呼呼地灌进来,有月亮的晚上漏进来的月光,像一条大光柱,把墙角大大小小的蜘蛛网全部罩住,就像电影《西游记》或是《聊斋》里出现过的画面一样。
那时候,我母亲年纪30出头,个子不高,身材适中,明丽的杏桃脸,梳得整整齐齐的乌黑长发,长发两边各别一支简单的发夹。
我母亲是个端庄、秀逸的知识女性。这不是溢美之词。因为她不仅读过女子小学、国民小学,还到湛江去读过初级中学。在她那个年代,一个女子能有读书的条件,一般说来都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也就是所谓的大家闺秀。
我母亲也许就是大家闺秀。
我母亲很会讲故事。她小时候经常给我们讲鬼怪狐妖的故事,让我和姐姐听得非常入迷,也佩服她有条有理的娓娓叙说;多年以后,我读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竟然发现我母亲讲的故事和蒲老先生讲的故事一样的奇巧和引人入胜,但她讲的并不是众《聊斋志异》里搬来的故事,是她编的呢,还是从哪里读到或听来的?一直是个谜。我想,要不是历史风云的诡谲,我母亲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文学家,至少是个优秀的儿童文学家。
历史风云的诡谲,不仅书写了时代的新篇章,也改变了无数人的人生轨迹,我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她原本一个衣食无忧的大家闺秀,正值青春年华之时,还未来得及“觉醒”过来随着潮流走,厄运就从天而降,狂风暴雨就猛然向她劈头盖脸袭来-----但我母亲毕竟是个知识女性,她知书达理,从容面对,独自在那样的环境下,担当起了白手持家、自食其力、养儿育女的重任。那时候我母亲她不怨天尤人,而是沉默寡言地每天进山挑柴,把从山里挑回来的柴,摆到南盛铺头街面上卖,以微薄的收入换来米买盐,尽量不让我们小姐弟受冻挨饿,不至于沦为街头巷尾的小乞丐。
我母亲进山挑柴的担子挺特别。她扁担是用金竹片削成的,弹性好,使用时间长了汗渍泡成了油光发亮的紫褐色;她装柴的篓子是用甲竹烤成的,一头两付“U”形的竹筐,上小下大,扮开来便成一个立体梯形;我母亲天没亮就挑着空篓子进东乡山,把干树枝砍成一尺半左右长,破开,扮开竹筐把木柴块垒满筐子,吃了带去的番薯饭之后,就伊呀呀的挑着满满的一担柴,在傍晚时分回到县城来。
我不知道母亲进山挑柴的山路有多长,母亲进山走了多长的时间,挑柴回城的途中歇脚了几次?我只看到她回家之后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脸膛红彤彤的,坐下来喘息了一阵才和我们姐弟一起煮饭做菜,待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漏进来了,一家3口才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吃晚饭。
那时候我才5岁多一点,还没有到读书的年龄。我不知道要是我到了读书的年龄,母亲有没有能力供我读书?因为这时候我姐姐9岁多了,因为交不起学费,同时也要帮母亲分担生活的担子,就没有进学校去读书。后来流行一句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想这应当是经典总结,也是实话实说,因为那时候我们姐弟俩就是这样力所能及地帮助母亲“早当家”,共同应对生活的时艰的。我和我姐,经常提着竹篮子到菜市场去拾菜脚。所谓的“菜脚”,就是菜摊贩子撕下的不要的老菜叶帮子。我们把菜脚下拾回来后,从中挑一些当菜吃,其余的煮来喂那只和我们同甘共苦的小猪。我们到菜市场去拾菜脚时也同时光顾卖鱼挡,把砧板上的鱼翅、鱼尾、鱼内脏拾回来:要是这一天拾到一些赤鱼的卵籽了,或是拾到马友鱼、西刀鱼、厚鳞鱼的内脏了,那这天晚上,我们一家3 口就可以美滋滋地大餐一顿了。
我母亲是个有本事的人。她不仅经常进山挑柴,还炒“花生米”和做“合子饼”,让我和我姐端上街去卖。卖“花生米”是我的主要工作,或者说是一项重要任务。“花生米”是我母亲进山挑柴回来后,晚上和我们一道将买回来的干花生剥出来花生米,炒熟,装进竹提篮里用棉布焐着,让我早上或是晚上提到街边的骑楼,坐在小凳子上卖:几分钱量一小茶盅,一角钱量二到三盅。“合子饼”是我母亲用上等的白米,倒在脚踏石臼里,让我姐姐杵,她用细铜筛斗在石臼边摇晃着筛出细嫩的白米粉,和上水,用双手翻来覆去地揉搓,搓成又柔又软的白馍了,便将白馍搓成一个一个鸡蛋大小的小团,然后把小团压成一张一张饼皮,像北方人包饺子那样,一个一个合成小米饼,再放在蒸笼里去蒸。母亲合子饼时,合口的饼皮用手指边出花边,样子比饺子好看;合子饼的饼心,包的是杵细碎了的、拌了糖的花生,或者是拌着虾米炒熟了的椰子丝做成的馅,有咸有甜,吃起来比饺子别有一番风味;刚蒸出笼的合子饼,又白又嫩,又香又甜,吃着清甜爽口,吃过后口齿留香。我不知道我母亲是从哪里学来的做“合子饼”手艺,做得如此好吃,边的饼边那样好看,每天早上我姐姐端出去一会儿,就都卖完了。
那时候我们一家住在南盛铺头后边,母亲、姐姐和我3人相依为命,除了一同住在这里但都自顾无暇的凤栖公、大妈、九四叔等族中人外,从来没看到过有其他亲戚和我们往来,更没有母亲娘家海珠港村,有亲戚上门看望我们,母亲也从来没有带我们走亲戚,就是后来的几十年间,母亲也绝口不提及娘家人。我长大以后才从别人那里听说,我母亲娘家是海珠港村的大户人家,她娘家人和村里的其他亲戚,有许多人在民国闹土匪山帮贼那些年遇难了,还有一些人后来被时代潮流卷进漩涡,一江春水随东流了。
但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然有亲戚上我们家来,而且是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小女孩。
这小女孩是从芒海村来的。她提着据说是她自已在村前海滩打的小蚝和拾的螺子,到破屋里来看望我们。她进屋后便抱着母亲哭成了泪人,也哭得我莫明其妙。母亲这时候才告诉我,说她是我妹妹,叫杨正彩!在我莫明其妙之际,我听到母亲对委屈地哭泣不止的正彩妹妹说,我们没有办法啊,因为养不起你们3姐妹,我们只能狠心将你送给人收养了啊!我母亲还边替我妹妹抹泪边安慰她说,我们这是为你好,你在芒海村跟着贫下中农过日子,总比回到我们身边来好;况且,我们做人要讲诚信,都将你送给人家收养了,怎么能又把你要回家里来呢?我妹妹看来也懂事,她止住哭,擦干眼泪,依照母亲的吩咐,和我们一起去风塔头下边的照相馆照了一张相,就眼眶红红地回乡下去了。我妹妹不肯吃了饭再走,也许是她知道这天母亲的米缸已经见底,没剩有多少米了。
从这之后我妹妹久不久就上县城来看我们,每次来都带一些小蚝和小鱼小虾小海螺来,而且每次来都抱着母亲哭一场,哭得眼睛红红的才依恋不舍地走出我们这间破屋。我不知道,我后来喜欢吃煎小蚝,是不是跟我妹妹有关?我妹妹一次又一次从芒海村带来的小蚝,那可是她小小年纪就懂得眷恋的至爱亲情啊!
话该说回来了。我那时候一直不知道我父亲是谁,他长个什么样子?我悄悄问过我姐姐,说我们有父亲吗?我姐姐嗔怪地说,有啊,怎么没有?我接着问,那我们父亲到哪里去了呢?姐姐说,他去劳改了。再问,姐姐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有一次我按捺不住,问我母亲说,我父亲到那里去了啊?母亲淡淡地说,他到内蒙古劳动改造去了。我说,我父亲为什么要去劳动改造呢?我母亲说,我说不清,但政府判了他必须去劳动改造的3年刑。我那时候不知道内蒙古在那里,也不明白什么叫劳改,更不清楚政府为什么要判我父亲劳动改造3年刑?好多年以后,我才基本弄明白这其中的原因,知道内蒙古在万里长城以外,是一个很远又很寒冷的地方,我父亲在那里从事强迫性的劳动就叫劳动改造,简称“劳改”;而政府判他必须劳改3年,一是因为土改时我们家的成份是地主,二是他在国民党徐闻县政府田赋处工作过,三是因为他在读中学时和班上的同学集体加入过三青团。总之,父亲他是一个不说罪大恶极但也是戴罪之人------也就是从这时起我也才基本明白,为什么母亲总是小心做人,不敢得罪人,为什么总有一些人用幸灾乐祸的眼光,看我们一家在艰难困苦中挣扎!
我们家的日子,就这么灰头灰脸地过着。
1957年1月的一天,我和几个孩子在“南盛”铺头后面的巷子里玩打乘。“打乘”的“乘杆”,是一节结实的、一尺多长的甲竹子杆,“乘子”是一截二寸长的竹节,玩的时候在地上挖一个小洞,按出手“剪刀、布、石头”确定的顺序上场玩;将“乘子”放在洞口,用“乘杆”一撬,前面的人要是接住“乘子”便没得玩了;要是没接住,便将“乘杆”横放在洞口边,让人将捡回的“乘子”朝“乘杆”扔,打中了,便也没得玩了,要是打不中的话,便将“乘子”往空中一抛,然后用“乘杆”奋力一击,没人接住击出的“乘子”便用“乘杆”从洞口量到落“乘子”的地方,量的时候不是很规矩地量,而是“乘杆”一边飞快翻转一边报数,不相信杆数的人可以要求“还乘”,“还乘”得出的数字不够报的数字,就取消,让其他人来玩。这样几回之后,按“杆”数多少决出输赢,赢的人便吃输的人的“乘”;“吃乘”时,输的人在一旁将“乘子”往空中高高抛起,让赢的人奋力打击,这便是吃“乘”。
那天,正当我跑来跑去拾“乘子”的时候,不知咋的踩到了一块钉有铁钉的小木板上。这铁钉子钉进小木板后是扭弯了的,我左脚板脚拇指中间被铁钉扎透了,怎么弄也弄不出来,流了许多的血,痛得我号啕大哭。我姐姐听说后赶来帮我弄,但她扭来扭去也没有办法将我的脚从小木板上脱出来,急得她脸也都吓白了。这时候,从巷子那头走进来一个30岁出头,高瘦个子,背着一个行李包袱的中年人。他看到我们姐弟后蹲了下来,让我靠在他的怀里,一只手捏住我的左脚,一只手将我脚上的小木板转了几转,就把我的脚从小木板上弄了出来。他把包袱让我姐姐背着,像抱婴儿一样把我抱回了家。
这就是刚千里迢迢从内蒙古劳改农场回来的我父亲,他叫杨特健。
作者简介:杨宇,男,广东省徐闻县人,中共党员,政工师。现为现为中国西南当代作家协会会员、签约诗人、作家,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网注册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珠海市作家协会会员。
著有《梦美家园》、《风起云飞》、《风花云月》、《风正云帆》、《兰香》5部长篇小说及在各种报刊及网络平台发表散文、诗歌、随笔等共3百多万字,其中长篇小说《风起云飞》获2016年湛江市文艺精品创作扶持;报告文学《山稔花》获广东省林业征文二等奖;诗歌《你的一个电话》获2017年届中国爱情诗年鉴大赛第四名;散文《枫桥遇张继》获第五届人文地理散文大赛二等奖;散文《感受西藏那方圣土》入选“中国当代作家大典”一书: 散文《从烟台到大连》、《说诗说花说自已》获第二届中华文艺全国文学大赛金奖、银奖;散文《情牵意绕千年瑶寨》获豫北文学首届全国文学大赛三等奖:散文《低吟浅唱李清照》获“首届李清照文学奖”二等奖;散文《雁来红》获《第五届相约北京》全国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等多个奖项,并获“中国旅游散文创作金牌作家”、“李清照故居之旅德艺双馨优秀作家”、“全国文艺先进工作者”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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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诗人:《作家诗人名录》第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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