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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管理研究路径中的“科学主义”反思:一种哈耶克的视角

刘琳 公共管理共同体 2024-01-11



作者简介

刘琳:山东大学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政治与行政学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山东大学公共治理研究院副院长

研究方向:社会冲突、社会政治学



摘 要

任何一种研究都会涉及研究路径的问题,危机管理的研究也不例外。研究路径不是研究方法,而是研究方法的来源和前提。研究路径往往基于不同的本体论与认识论前提假设,体现了对“何为最好的研究”的某种态度和立场。科学化是目前危机管理研究的主流路径,哈耶克独特的知识论,有助于我们在危机管理研究中更好地认识科学研究路径的作用、避免科学主义的研究取向,有助于认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方法在不同危机管理研究对象中的适用性、以及认识同一危机管理研究对象中存在的不同研究层次与研究维度,进而为我们检视危机管理的研究路径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视角。





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以来,现代社会的风险也随之相伴,风险与危机是现代性的基本要素和重要特征


面对这种状况,危机管理研究在过去几十年中逐渐成为国内外公共领域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危机管理研究的过程中,“科学化”成为目前危机管理主流的研究取向和路径选择,将危机管理作为“一门关于危机管理规律的科学”对待,成为危机管理研究领域的一种主流话语。在实践中,科学也逐渐成为人类应对危机事件的主要手段。这种研究方向和路径选择在现代社会具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对于建设现代化的危机管理体系具有重要作用。但“科学”与“科学主义”是有区别的,而且,科学化的研究取向也不是危机管理研究的唯一路径。如何实现科学化?如何避免危机管理的科学研究偏离“科学”而走上“科学主义”的路径?如何界定危机管理研究中科学方法的研究对象与研究领域?哈耶克关于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研究的知识论也许可以提供一定的借鉴。在反思“科学主义”的研究中,哈耶克基于其独特的知识论和方法论个人主义研究路径,反思科学主义对理性的滥用,着力为社会研究寻找科学与人文的契合点,并承担为理性辩护的艰巨任务。这种鲜明的知识论和方法论路径,使哈耶克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理解既不同于唯科学派,也不同于唯人文派,为我们反思科学主义,提供了一种宝贵的视角。



一、危机管理的“科学主义”研究路径

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我们首先有必要重新检视一下危机管理“研究路径”的问题。所谓“研究路径(approach) 是一个比理论(theory)或方法论(methodology)更为宽泛的概念,通常包括认识论(epistemology)或知识论(the theory of knowledge)的相关问题、以及研究的目的性指向等内容。无论进行何种类型的研究,比如理解性(understanding)、说明性(explanation)、还是规范性的价值评估(normative evaluation)研究,都会涉及研究路径的选择问题”。不同的研究路径往往基于不同的哲学假设与前提,体现了对“何为最好的研究”的某种态度或立场(stance)。所以,研究路径的选取往往涉及研究者的某种或隐含、或显现的“本体论”和“认识论”前提假设,进而影响在此基础之上的方法论与具体研究方式。哈耶克对于研究路径一词的使用也往往是表达某种研究立场。所以,如图 1 所示,研究路径不是研究方法,而是方法论或研究方法的来源和前提,是研究逻辑过程的前方法论阶段,是对研究方法应用的前提性约束和指导


尽管不同的研究路径基于不同的核心假设、相互竞争的法则,但研究者可以采取多种研究路径研究同一问题,因为每一种路径都有其独特的视角和立场,都以其独特的方式对知识生产(creating knowledge)作出贡献。不过由于现实中研究的实际操作与研究前提假设的哲学自觉之间严重脱节,导致很多研究者要么只聚焦于具体的研究操作技术(specific research techniques),要么就将其方法论中隐含的某种认识论或本体论前提当作某种难以言说、又不可挑战和触碰的信条(dogmas),进而模糊了本应清晰的、多元化的研究路径图景。这种情况也发生在危机管理的研究领域。


图1  研究路径中本体论、认识论与方法论的关系

资料来源:修改自 Robert E.Goodin,and Charles Tilly,“The Oxford Handbooks of Political Science”


根据文献计量学的分析,早期国际危机管理研究主要集中于军事和外交领域,着重研究国际危机事件,比如古巴导弹危机,或者核危机。冷战结束后,国际公共危机管理研究转向灾害危机管理,并逐渐覆盖多元化、多类型的危机事件。相关学者提出,危机管理应该成为对所有危机事件发生相关因素的管理,危机管理研究应该是全方位的、复杂的知识工程和系统工程,应当整合现有知识、借助技术手段、创造出多学科的方式进行管理和研究。尽管如此,近十年的文献计量分析却发现,目前国际危机管理的相关成果主要集中在管理学、计算机科学、商学、工程学、运筹学、环境科学等学科领域内,最新研究热点也主要以沟通(communication)、模拟(simulation)、系统(systems)、信息(information)等热点为主,在研究方法和路径选择上,表现出以科学计量为基础的、较强的科学化趋势


现代意义上的危机管理对我国来说是一门新的学科。目前我国危机管理的相关研究,也受到国际主流公共危机管理研究方法和研究取向的影响,倾向于采取某种“工程 — 技术”的、自然科学的路径来进行我们的危机管理体制的建设和研究。在这种路径的指引下,为灾害研究与灾害管理提供话语体系与分析工具支持的主要是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在目前国内社会科学研究发展阶段,危机管理领域的研究既要认识到遵循科学的研究路径对于目前国内危机管理知识生产的重大意义,避免现阶段科学化不足的问题,同时也要重视人文主义研究路径,并且防止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出现的“只是模仿科学的方法而不是其精神,主宰社会研究,导致对理解社会现象的贡献甚微”的唯“科学主义”(Scientism)的倾向。



二、哈耶克对“科学主义”研究路径的质疑



实际上,这种国内外危机管理研究路径的共同趋向,在相当程度上都受到近代“科学主义”思潮兴起的影响,这种科学主义思潮来自现代科学的兴起。在现代科学(Science)进步和理性主义兴起的背景下,由于科学在现代世界所起到的无比巨大的作用,科学在人们心目中建立了广泛的信仰,促使人类试图将科学在自然世界的巨大成功,复制到人间世界。尤其是在面对现代社会的风险和危机时,人们首先想到的也是科学的管理方法。在这种路径的指引下,设计者或研究者倾向于运用现代自然科学所形成的方法论和相关知识,发展出一系列工程技术(engineering)的应对手段和管理方法,来研究和管理现代的社会危机。


我国危急管理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国际危机管理研究中自然科学研究路径和工程技术思维模式的影响,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科学主义倾向,强调危机管理是“关于危机管理规律的科学”,认为“依靠科学,依靠科学方法论,是加强危机管理的唯一选择”。具体表现为:(1)在认知对象的性质上,强调突发事件管理对象的自然属性和客观性;(2)在认知主体的内在结构上,强调危机管理主体的经验认知和理性设计能力;(3)在认知的结果上,强调对现象背后规律和真理的理性认知能力、强调对危机与灾害的人为控制与把握、强调科学工具的运用、以及“工程技术的线性路径”。


哈耶克对科学(science)与科学主义(scientism)做出了明确的区分。哈耶克认为,科学的研究路径代表一种不带偏见的、客观的探索精神。科学(Science)一词的现代用法,第一次出现于19世纪Murray 的《新英语辞典》(New English Dictionary),或者是在1831年,英国科学促进会(British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成立时获得其现代含义。科学主义的基本观点,就是认为可以将自然科学的法则普遍应用于人类社会领域,致力于发现社会“规律”,并希望通过社会科学精英对这些规律的直接控制和运用,使人类社会生活趋于完善。


哈耶克并不反对“科学的”立场,他反对的是“科学主义的”立场。哈耶克反对的不是客观探索的一般科学精神,而是指对科学方法和语言的奴性模仿。哈耶克并不质疑科学的研究方法,而是质疑科学主义指导下的对科学方法不假思索的适用。哈耶克认为,科学主义(scientism,亦可译为唯科学主义)就是机械的、不加批判的将自然科学的方法应用于其他领域。科学主义反映了一种态度,但这种态度是“不科学的”(unscientific)这不是一种不带偏见的方法,而是一种带有严重偏见的研究路径,这种立场对研究对象的特性不加思考,便宣称科学是最合适的研究路径。哈耶克把这种试图对社会现象进行控制、用工程技术解决所有社会问题的思想称为“工程学的思维模式”(engineering type of mind)


危机管理中的自然科学研究路径和工程学思维模式,也主要源自科学主义思潮对研究路径中本体论假设和认识论假设的影响,进而影响在其基础之上的方法论。具体地说,这种路径和模式源自本体论(ontology)中的实在论(realist)传统,认识论(epistemology)中的经验论(empiricist)传统,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方法论传统。实在论强调“真实世界”(real world)是外在于人的认识而存在的,而“自然科学(natural science)是经验主义(empiricist)的基本范式“。”认识论”(epistemonlogy)和“知识论”(theory of knowledge)这两个范畴有交叉重叠之处。哈耶克在认识论,亦或知识论的层面上,质疑经验主义,质疑将自然科学的方法应用于人类社会研究的可能性及其边界问题,认为科学主义的研究路径受到认知客体的属性、认知主体内在结构、以及知识来源等一系列认知条件的限制。


首先,从认识对象的角度,哈耶克区分了“物理世界”(physical world)和“现象世界”(phenomenal world)。物理世界是客观的(objective)、科学的、确定的,而现象世界是主观的(subjective)、现象的、偶然的。这两个世界的区别主要取决于我们的认知方式。我们对周围世界的事物存在两种不同的认知和分类方式,这两种方式构成两种基本的秩序(orders),即物理世界的秩序和现象世界的秩序。哈耶克认为,“物理世界的秩序”主要探讨“事件(events)之间的相互影响”,而“现象世界的秩序”主要关注“事件与人之间的互动”。物理世界的秩序是事件之间的关系,是物理世界自身的秩序。而现象世界的秩序则是事件与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由于有了人的参与,现象世界的秩序因而变得不同。哈耶克致力研究的乃是现象世界的秩序,也就是有人参与的世界。物理世界的秩序是物理科学探讨的对象,由于现象世界的秩序不同于物理世界的秩序,探讨现象世界的秩序要运用不同的方法。


其次,从认知主体的内在结构角度。哈耶克认为感觉经验(sense experience)构成现象世界知识积累的前提条件,但在认识过程中,认知主体的内在心理结构会对感觉所获得的经验材料进行分类和加工。分类(classification)是一种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重复发生的事件会产生特定效果,这类事件产生的效果与其他事件产生的效果会有异同,只要效果相同,不论何时发生,都可归为同一类事件。分类的唯一标准就是事件所产生的效果这一事实。所以,感觉材料并非以一种纯粹的形式(a pure form)呈现给意识,而是为认知主体的内在结构所预先决定(predetermined)。“知觉(perception)总是一种诠释(interpretation),将来自感觉经验的对象归入一种或几种不同而分类中。”而经验主义认识论认为经验材料乃是知觉以一种纯粹的而未经诠释的形式呈献给认知主体,这些材料代表外在世界的事实。哈耶克在认识主体的观点上区别于经验主义的认识论。


再次,从知识的来源(origin of knowledge)的角度,根据感觉(sense)和理性(reason)在获得知识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形成认识论的两种传统,经验论(empiricist)和唯理论(rationalist)。经验论认为经验或说感觉是真理的来源,而唯理论认为独立于经验的理性才是知识的来源。康德试图调和这两者的分歧,强调“先验的直觉”(priori intuitions)和关于理解(understanding)和表象的概念(concepts of the understanding and appearances)不可或缺地、共同地构成了我们对知识的获取。约翰·格雷(John Gray)认为,哈耶克的认识论观点,可以称之为康德主义(Kantism)。哈耶克在认识论上既质疑经验主义,同时也沿循康德认识论的基本课题,对人类理性能力及其限制进行反思。实际上,国内外很多情况下对于科学与人文研究的认识论反思采用的是“本体论哲学范式”,这是一种在科学的范围内对科学主义的反思,或者说是科学地反思科学主义。而本体论作为近代形而上学(metaphysics)的一个分支,其本身也受到很多挑战。


最后,哈耶克意识到本体论范式的内在挑战,有意回避对本体论(ontology)的讨论,认为“现象世界”与“物理世界”的区分并非“表象”(appearance)和“实在”(reality)的区别,亦非涉及所谓“真实世界”(real world)、实在(reality)的探讨,也无意介入事物存在(is)或真实存在(really is)的讨论。知识是得到辩护的信念(justified true belief),知识论更关注在信念中什么得到了辩护,而非知识本身。罗素认为,知识作为真理的断定,乃在于信念。所以,相对于自然科学的真实,哈耶克指出,“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并非根据其‘真实性质’来界定的,而是根据人们对其所持的看法来界定的。简而言之,在社会科学中的事物,人们认为它们是什么就是什么:货币就是货币,语言文字就是语言文字,化妆品就是化妆品。”社会科学的“事实”就是人的主观意见,就是某个特定行动者所持的观点或者信仰,而不论其观点是否正确或错误。




三、危机管理研究的哈耶克路径

哈耶克独特的知识论,对于我们认识危机管理的研究路径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视角,有助于我们了解危机管理研究中的认知对象,理解人在危机研究和管理活动中的特殊作用,有助于我们对于危机管理中规律的把握,认识研究路径中的科学与科学主义,认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方法在不同危机管理研究对象中的适用,以及认识同一危机管理研究对象中存在的不同研究层次与研究维度,进而为我们检视危机管理的研究路径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视角。





(一)危机管理中的“物理世界”和“现象世界”


从危机管理研究对象的角度看,危机管理研究对象的危机通常是指某种严重威胁社会系统、社会秩序、公共生活的紧急事件。我国对于危机管理界定也是基于对突发事件的管理和社会秩序的维护,是“为了预防和减少突发事件的发生,控制、减轻和消除突发事件引起的严重的社会危害,规范突发事件应对活动,维护国家安全、公共安全、环境安全和社会秩序”。根据《突发事件应对法》将突发事件分为四类,分别是“自然灾害、事故灾难、公共卫生事件和社会安全事件”。危机事件的分类方法有很多种,这些分类大多处于危机管理研究对象的具体内容层面,而缺少对其分类依据和方法论前提的说明和探讨。


和多数研究活动一样,危机管理研究的认知过程通常也起步于对研究对象的界定和分类,实际上界定本身也依赖于分类标准的存在。哈耶克认为对认知对象的主观“分类”是认识的前提条件,我们对周围的事物认知取决于不同的分类体系。哈耶克将我们周围的感觉事件(sensory events)或感觉经验(sense experience)分为心智事件(mental events)和物理事件(physical events)。进而将外在世界(external world)划分为“物理世界”和“现象世界”、“物理世界的秩序”和“现象世界的秩序”,物理秩序关注的是事件(events)之间的相互影响,而现象秩序关注的是事件对我们人的影响(effects on us)。“科学打破并取代我们的原有的分类体系…排除了人的观念,建立了一种新的分类体系”,从而建立了物理世界和现象世界两种不同的分类体系,这种分类体系的不同为危机管理研究对象的区分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视角。这种区分也表明,由于有了人的参与,在危机管理领域也存在着类似的两类基本研究对象:一类是针对物理事件和物理世界而进行的危机管理活动;一类是针对心智事件和现象世界进行的危机管理活动。物理世界的危机管理关注的是物与物之间的关系,现象世界的危机管理更应该关注的是物与人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危机管理归根结底是为了消除社会危害,维护社会秩序。它不是纯粹的指向以物为目的的活动,其中人的因素不可或缺,更准确地说危机管理更关注物与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危机管理研究不能排除研究对象的感觉质性,从而进行纯粹的科学研究,或者说纯粹的科学研究只能存在于危机管理研究对象的某种维度上。根据是否具有感觉质性(sensory qualities)可以将“自然灾害、事故灾难、公共卫生事件和社会安全事件”在方法论层面“归为”(classify)物理事件或现象事件的范畴,而将需要维护和恢复的社会秩序归为物理世界的秩序或现象世界的秩序的范畴。这两类事件、两类秩序的分类方法不同,进而导致其具体管理方式不同,具体秩序的恢复和重建方式也是不同的,进而要用到不同的研究方法。


在危机管理中,自然科学的方法与社会科学的方法根据分类体系各有其适当的应用。自然科学研究关注的主要对象是物理事件和物理秩序,或者是事件的物理性质,现象世界的社会科学研究的对象主要是心智事件和现象秩序;自然科学研究的是“物与物之间的关系”,而“社会研究的研究对象是人与物或人与人的关系”。关于人类群体生活的问题,有些方面需要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有些方面需要用到社会科学的方法,比如疾病的传播是自然科学的课题,但对疾病传播的管理则涉及社会科学的研究。根据哈耶克这一方法论理论,来审视危机管理和研究所涉及的突然发生,造成或可能造成严重社会危害,需采取应急处置措施予以应对的自然灾害、事故灾难、公共卫生事件和社会安全事件,我们可以发现,单纯的自然灾害是自然世界的“事件与事件的相互关系”,但“自然灾害事件”则涉及“事件与人的关系”,所以前三种事件都不是单纯“事件与事件的关系”,而是“事件与人的关系”,至于公共安全事件则完全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危机管理中只有采用恰当的分类体系,才能更好地界定研究对象并加以认识。





(二)危机管理中的“解释”与“诠释”


从认知内在结构的角度看,我们对于危机管理中危机的认知,很大程度取决于我们的危机认知方式,认知方式不同,对危机的理解和应对的方式也会有很大不同。哈耶克对认知方式做了独特的区分,他认为知觉总是一种诠释,一种从没有发生过的全新事件,在第一次进入大脑时,将完全无法被认知。对认知对象的主观“分类”是认识的前提条件,分类体系不仅导致认知对象的划分,而且会进而导致认知方式的不同。换句话说“物理世界”和“现象世界”、“物理世界的秩序”和“现象世界的秩序”并非出于实体意义的区分,而是源于分类体系以及认识方式的不同。


为了实现这种认知方式的区分,哈耶克引入了感觉质性(sensory qualities)的概念,心智事件与物理事件的区分在于“事件本身所具有的‘感觉质性’是否得到人的关注”。感觉质性是指,人对不同的刺激会做出的不同反应,用于区分这些不同刺激所带来的认知主体不同反应的所有属性和维度。感觉并不具有自在的意义,任何一种感觉,即使是最“纯粹的”感觉,也是心智呈现出的一种诠释。哈耶克认为感觉的意义来自于我们对于感觉经验的“分类”所带来的秩序:基于感觉质性的“现象秩序”(phenomenal order),和基于感觉经验(definite sense experience)的“物理秩序”(physical order)。哈耶克进而区分了两种知识:现象秩序就是人类基于心智事件感觉质性的知识(knowledge of mental events),或称其为感觉秩序(sensory order)。现象秩序来自于事件按照其呈现给我们的感觉属性来进行分类所形成的秩序;物理秩序是关于物理事件的知识(knowledge of physical events),物理秩序主要用来描述物理事件之间可观察的关系,而剔除了这些事件呈现给我们的方式。这最终导致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分类和认知方式的不同,现代科学重新组织了我们对外部世界的经验,剔除了我们的观念和感觉,用新的分类方式取代了原有的感觉质性,强调研究客观事实要独立于人们对事物的看法,人们对外部世界所持的观点,是科学研究要予以克服的。


认知方式对于危机事件的管理有重大影响,同样一个危机事件,在不同的认知方式下会产生截然不同的认知结论。在自然科学的认知方式下,某个社会公共事件不被认为是一种危机或会导致某种危机,而在社会科学或人文主义的认知方式下,同一公共事件可能被认为是巨大的危机或潜在的危机。比如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福特平托(PINTO)轿车的安全危机、捷克共和国 Philip Morris 烟草公司的调查危机。这两个案例都是在完全自然科学认知方式指导下产生的社会危机事件。危机管理的认知既是一种在一定程度上独立于人们对事物的想法的经验认知,也是一种对人们所持各种观念的诠释。而且经验材料总是要经过人有意识地加工,“就自然世界而言,我们的概念是关于事实,而且必须与事实相符;在社会世界中,至少一些最为普遍的概念构成这个世界的原料,正如思想上的共同结构的存在是我们彼此沟通了解的前提条件。人类思想上的共同结构乃是我们诠释(interpret)复杂社会生活的基础”。所以,“我们从外面(from the oustside)看待自然世界,同时却是从心里(from the inside)看待社会世界”。我们必须以一种不同于看自然世界的态度看待现象世界。对于外部的自然世界,我们通常用客观主义(objectivism)的描述(description) 的方法去解释(explanation),而对于现象世界,我们要采用主观主义(subjectivism)和个人主义(individualist)的诠释(interpretation)的方法。


所以,在危机管理的研究领域,我们要正确运用两种方式认知不同的危机事件。如图 2 所示,我们既要对危机管理领域中客观的物理事件做客观的说明和解释,也要对涉及感觉质性的人类活动做主观的理解和诠释,从而形成危机管理研究的两种认知方式和知识类型。对于自然灾害、事故灾难、公共卫生之类事件的危机管理,我们对其中涉及自然世界方面的客观事实采取自然科学的方法,去客观的描述和解释,对于其中涉及人类主观观念方面的人类活动要采取社会科学的方法去诠释,而对于公共安全事件的危机管理,则基本需要从“诠释”的角度去“理解”和“领悟”,理解这种人类活动所带来的风险和危机。根据哈耶克认知主体的内在分类(classification)理论,我们不能忽略危机管理领域的不同事件的复杂性和混合性,不能统统采取自然科学的方法,否则就会走上科学主义的路径,形成“工程学的思维类型”,这实际上是在危机管理研究领域中对“客观探索的科学精神”的背离。


图2  哈耶克知识论视角下危机管理中不同危机事件的分类与认知方式

资料来源:作者自制





(三)危机管理中的“客观规律”


从危机管理认知结果的角度看,目前的危机管理研究倾向于从复杂多变、不确定的危机现象中寻找经验规律,力图发现危机中不同现象之间的某种较为简约而普遍的规律,在发现这种规律后,可以将这种现象化约为另外一些要素的产物,只有这样才构成危机管理研究知识生产的目的。


首先,在危机管理领域,也存在着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律的区分。哈耶克认为并不是所有涉及人类社会生活的研究都必然提出不同于自然科学的问题,与人类社会生活关系密切的问题中有很多可以用自然科学方法研究,比如传染病的感染、人口数量和年龄构成、遗传和营养学研究等,都与动物研究差异不大,所以危机管理中类似的问题也在自然规律的约束之下。但在社会研究中还存在不同于自然规律的社会法则,社会法则并不具有客观意义上的真实性,而仅仅在于人与是否相信它们并且以之为行动依据。在这个意义上,魔法对于野蛮人实际行为的真实影响来自于他们对魔法的信念,正如危机之后社会秩序的恢复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社会文化与信仰,在这个过程中,自然规律不是唯一的法则。人类社会的“情景定义”(definition of the situation)和“自我实现预言”(self- fulfilling Prophecy)的主观性,以及与之相关的特殊反馈机制,使社会规律(rules)一词具有更丰富的内涵。


其次,危机管理领域的规律和其他社会科学领域的规律一样,不具有完全的还原性。物理世界的秩序可以按照自然科学的整体主义(collectivism)和客观主义(collectivism)的方法将物理事件之间的关系还原为某种因素,进而推导出其规律所在。而现象世界的事件是有人参与的事件,社会并不是作为一个客观的、整体的认知对象而存在的,离开我们的心智建构,社会无法进入我们的观察。现象世界的秩序主观性决定了我们只能以个人主义的(individualist)和综合的(compositive)方法来理解和阐释,而行为主体的观念成为我们的主要领悟对象。哈耶克试图用其独特的“心智理论”解释人类关于物理的知识和心理的知识。物理秩序是排除了人的感觉质性的秩序或知识,外在于神经系统的刺激(stimulus)是“导致神经脉冲的物理事件链条中为我们所知的最后的物理事件”。物理事件和心智事件有交叉和重叠,但关于物理秩序和现象秩序的知识是相互独立的领域,人的心智必定存在于心智事件的领域,不存在一座桥梁,能将其还原为物理事件。


再次,在危机管理研究同样存在无法经验验证的知识,从感觉经验中所获得的知识不一定能被感觉经验所证实或否定。而且我们有相当一部分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不是通过感觉经验,而是通过我们获取感觉经验的方式来获得的。社会领域的研究很难具有自然科学领域研究所具有的可控性和可检验性,其复杂性增加了理性不及的程度,因此很难对社会规律进行准确的测量和检验。所以,我们经由经验获得的知识也不一定就是关于物理世界或外部世界的真实的知识。我们经由感知所获得的现象世界的知识,在物理世界中未必为真,认知主体内在的分类机制(apparatus of classification)是感觉认知(sense perception)成为可能的前提条件,但这种条件并不适用于物理世界事件之间的秩序。所以危机管理中物理世界的客观规律,并不一定能够完全覆盖危机管理的现象世界。在危机管理领域,并不能被证明存在一个普遍的覆盖性法则(covering law)。




四、结论

危机管理既涉及物的管理,也涉及人的管理和社会秩序的恢复。所以在危机管理的研究过程中既需要自然科学的方法和研究路径,也需要社会科学的方法和研究路径,既需要对物理世界进行解释和说明,也需要对现象世界进行诠释和理解,所以危机管理研究需要多元化研究方法和研究路径。哈耶克的知识论为我们反思这种研究路径提供了有价值的视角和理论工具,提醒我们,在包括危机管理研究在内的社会科学领域,理性与实证的科学方法是必要的,强调认知对象和认知过程的主观性并不是反科学,相反,可以更好地实现科学化。由于危机管理研究对象和认知过程同样具有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属性,科学的方法不是唯一路径,我们要综合运用解释与诠释的方法才能更好地进行危机管理研究。




文章来源/《中国行政管理》2019年02期

本期编辑/周小努

校审/蔡龚涛、胡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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