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耄耋母亲没有诗意,她永远在田里 l 高明昌

朝之花 朝花时文 2021-10-02


文/高明昌


我总是在母亲重复了几次“你回家吧”之后,才走离老家的。此时,天色已经大黑,门口亮如白昼,黑夜在路灯的照耀下,宅前依旧是黄昏的光景。母亲说,车子慢慢开。我说,一直开得很慢的。母亲笑笑,顺手递来一只大花袋,里面全是水落小菜,有茄子、黄瓜、豇豆,还有红色的秋葵,以及一小包装在保鲜袋里晒干的蒲公英草。


母亲说,隔开你上次吃已经一个星期了,现在可以吃了。我诺诺——母亲是算计好日脚的。母亲看着我坐上车,看着我开灯,看着我发动车子,看着我倒车,看着我转过车身,向北一路驰去。


我再也没有侧转脸看老家。看什么呢?母亲一个人的身影。


下午三点半,在南桥,把“赏心乐事谁家院”一句唱完,后三字改成“回家转”,再唱一遍,感觉韵脚收得好,气也倒得转,味也真切,想来汤老先生不计较。嘚嘚笃笃,下楼,像个小年轻。开锁,上车,手握方向盘,心念海边村,12公里,25分钟,途经环南路、环城东路、平庄路、金海路、金海支路、奉柘公路、海边村路,七转八弯,很费周章,但总是向南、向南,向南总会到老家。老家在奉贤的南方,莫名的骄傲与欢喜。就在老家,母亲从来没有倚门而待。耄耋的母亲没有诗意。



母亲永远在田里。


为这件事情,母亲与我最小的妹妹争论过。一个不让去田里,一个非要去田里;一个为身体,一个也为身体。没有对与错,爱的世界里,争论是无效的,我们让步了。去吧,有个意思就可以了,早去早回吧。去了能早回?田地是母亲的世界,去后,一切都由不得你。做儿子的我明白。那日回家,又不见母亲身影,不知道她在田里忙什么。我不去田里,去了后面的叔叔家、西边的阿娘家、东边的婶母家,说道季节和农事。回到宅前,井里打水洗车。洗着洗着,母亲回来了。


后来,母亲每日下午三点过后总在家了,但她依旧没有倚门而待。


看见菜篮里拣洗过的菜,有鸡毛菜、扁豆,还有褪去皮的土豆。母亲问,烧哪个?答,全烧,少烧一点。母亲笑笑,她打理过的菜全部派上用场,这才是本愿。荤菜呢?是儿子的任务。母亲知道儿媳会买好,儿子带转家;偶尔没买,儿子看一眼碗橱,便去钱桥镇买。母亲拦不住,便有了谈资——与我的姊妹们买重复了,母亲会说浪费,但语气已没有了我们年少时的较真。上灶烧饭。母亲问,好烧吗?我说,好烧,我烧。母子争执几下,争执里,母亲的脸上充满惬意。



白天的日子更长了,打理蔬菜得在向晚。我到家,母亲要我换鞋(鞋子已经放好),娘俩就一起去看菜园。傍晚的阳光还亮堂着,缓缓地滑过身上,刚落过的雨水已经钻进了土里,土地上飘着些许白色烟气,水洼里的积水冒着泡泡。母亲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母亲说,当心水。又关照,此地好下脚,此地要绕过,把我当不会走路的孩子。也是,怎么说我都是她的孩子,虽然年过六十。母亲走路,像一艘小船平稳地驶在河面上,菜园地上的脚印很浅、很匀,一如母亲轻盈的身段。母亲悠悠地给我说着蔬菜的事情。


今年的秋葵是红色的,母亲说,好看是好看,铁锈红,看久了,像是血水,气息沉稳、浓郁,一煮后泛绿又泛白。这秋葵高挑细长,可产量很低哎。母亲又讲起,你忘记了去年的秋葵,天天吃也吃不完吗?红秋葵只在干上长,枝上不长,明年不种了。说完,母亲用剪刀剪下一根秋葵,第二根让我来剪。我剪秋葵,风吹草动,母亲剪秋葵,却像是人的胳膊被蜜蜂蜇了一下,秋葵树一动不动。轻手轻脚,我是在城里开会的会场学到的,母亲是在田野里学到的。


我惊奇于眼前的一切,变化只在刹那间。


那日下午,二妹根据母亲的意思,将种西红柿的土地翻了个个儿,把发酵的鸡鸭狗粪全部深埋了下去,再晒了几个钟的太阳,而后盖上碎泥,削平。现在的西红柿便一绺绺挂在枝上,风一吹,窸窸窣窣地晃动着。母亲说,连生吃的味道也不一样,你先吃吃。我没有吃,这待遇应该让给母亲,尽管她可能吃不掉一个西红柿。蔬菜的丰收,轮作是必须的,但轮作是不够的。母亲经常告诉我,人吃的物事是人做出来的,不做,坐吃山空。以为这是老套话了,不加评论,母亲则不管我们听不听,用自己的行为证明着她的想法。


每天,母亲都去田里手工除草,回到客堂,手里捏的总是一大把青草,像是捏着一把人参一样高兴。菜园里的草,永远喜欢与蔬菜长在一起,蔬菜长高它长大,今天拔掉了明天又长出来,永远拔不完。这也是对的,蔬菜在,草就在,草在,蔬菜在,母亲就永远有事情做。但有一种草母亲从来不拔,而且还好好地护着。



菜园里的无花果实已经如麻雀蛋一样大了,又一个夏天如期而至,晚饭已经摆在场地里。刚吃完,来家里陪母亲说话的人都到了,摇头电扇对准了他们,他们说不热。母亲说,人凉有一个办法,就是要多看绿色。大家觉得对,就一起眼望菜园,议论菜园。有人说到一半,就与母亲一起走进菜园,她们站在曾经出产过不知多少蔬菜的地上,开心地比划着。一阵风刮过,蔬菜地里发出了声响,蔬菜顺风偏了偏身体,那些大如蒲扇的蒲公英便露出了身影。它们规规矩矩地趴在地上,无声无息。我知道,蒲公英不是母亲种的,是母亲特意留下的。


蒲公英将自己白色的根深深地扎在土里,又牢牢地掌控着地间的缝隙,枝节朝四面八方伸展。它们不打算离开这里,这里是真的好。这里有丰腴的粮食,这里还有一位善良的母亲。


(本文刊于2019年7月18日解放日报朝花朝刊·综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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