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淑湘,新中国芭蕾舞台上的第一只“白天鹅” l 冯乔
1958年6月30日,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芭蕾舞演员在北京天桥剧场首次公演《天鹅湖》,白淑湘在舞台上成功扮演了白天鹅和黑天鹅,演绎了爱情战胜邪恶的浪漫故事,她成了新中国芭蕾舞台上第一只飞起的天鹅。虽然此后的人生路充满坎坷,但她凭着坚强的意志力重新在舞台上翩翩起舞。
白淑湘在舞剧《天鹅湖》中饰白天鹅
文/ 冯乔
2011年深秋,上海的梧桐树落叶缤纷。中央芭蕾舞团团长冯英介绍我到衡山宾馆采访舞蹈家赵汝蘅,她正在担任桃李杯舞蹈比赛评委。我找到赵汝蘅时,意外地遇到了舞蹈家白淑湘。我说:“白老师,我想请您到电视台讲讲故事,好吗?” 白淑湘干脆地说:“好啊!”她与赵汝蘅上了电视台的车,从衡山路开往威海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爽快的艺术家,毫无忸怩,说走就走。
白家庄飞出白天鹅
1954年,北京舞蹈学校在东郊白家庄开办了,舞蹈家戴爱莲任校长。那时,戴爱莲和欧阳予倩编了一个舞剧《和平鸽》,呼吁世界和平。戴爱莲穿超短裙出场跳芭蕾,一群穿着袒露的女演员扮演和平鸽伴舞。有人就说:“大腿满台跑,工农兵受不了。”
舞蹈学校到各地去挑学生,让小孩子背对着老师,光着脚,穿小裤衩小背心。老师从学生背后走过,看中手长、腿长、脖子长的孩子就往外推。再回看脸蛋,小巧精致、鼻梁挺的孩子优先考虑。14岁属兔的女孩白淑湘,就这样被选拔到北京舞蹈学校。此前,1952年她已进入东北人民艺术剧院儿童剧团;1953年参加贺龙老总率领的赴朝鲜第三届慰问团,曾在冰天雪地里演小白兔,慰问志愿军。
舞蹈学校实行供给制。白淑湘记得,上学不花钱,吃东西不花钱,每月有营养品,小学员放开肚子吃,吃得都胖乎乎的。周总理特别关心小学员:“你们跳芭蕾,不要太胖了。早上虽有牛奶,还是尽量喝豆浆,豆浆里弄点鸡蛋,油腻东西吃得少一点。住的地方要铺木板地,一定要注意膝盖,要保暖。”
紧身衣,足尖舞,舞蹈动作阿拉贝斯。芭蕾,这门起源于欧洲的古典艺术开始进入中国院校。白淑湘刚开始觉得,双人舞课,一男一女碰一块儿练习,怪不好意思。可是,芭蕾艺术本身就需要肢体的亲密接触,男同学扶着女同学练习,贴身接触,这是芭蕾基础技巧;老师要求男舞伴跪在女舞伴面前,这是常规动作。《天鹅湖》二幕中的舞伴接吻动作,小同学都不敢把脸贴近对方,就象征性比拟一下嘴对嘴。
最初对中国芭蕾具有影响力的是俄罗斯学派,在北京舞蹈学校里的苏联专家用柴可夫斯基作曲的芭蕾舞剧《天鹅湖》教学。周总理问戴爱莲校长:“咱们能不能跳《天鹅湖》?”戴爱莲说:“不行,孩子们经验还不够,水平还不够。”苏联专家古雪夫却讲:“可以试试!”
苏联专家古雪夫指导白淑湘
1958年,北京舞蹈学校排练古典芭蕾舞剧《天鹅湖》。当初设立6组男女主角来演王子和天鹅。练到最后,只剩2组。A组是白淑湘和刘庆棠,B组是高醇英和孙正廷。白淑湘回忆:“我的第一个舞伴是刘庆棠,他的形象比较粗壮,托举起来比较有力气。”那时,白淑湘觉得喝口水都长肉,生怕男舞伴托举时嫌她重,尽量控制饮食。
白淑湘在《天鹅舞》双人舞中的倩影
舞蹈学校最初尝试用一种豆包布制作芭蕾演出服。纱布浆好干硬后,绞成一种豆包布,缝起来做芭蕾裙子。一天演下来,豆包布芭蕾裙子全都耷拉下来,要重新浆。白淑湘是女主角,苏联专家特别给她一双当时比较稀缺的尼龙袜。其他演群鹅的演员只能穿普通丝袜,用扣子一扣,再拿条绳子绑系。
白淑湘穿背心式芭蕾服,每一次演出前都拿针缝得紧紧的,生怕身后绷开。
苏联专家大胆提出让白淑湘在《天鹅湖》中一个人演两个角色,既演白天鹅奥杰塔,又演黑天鹅奥杰利亚。黑天鹅有个动作是原地转32个,白淑湘拼命练单腿旋转。不料演出之前,白淑湘右脚骨裂了,打了封闭。几天后,苏联专家把她带到东郊医院去,中医查看她的骨头愈合状况后说:“没关系,可以演出。”
1958年6月30日,北京舞蹈学校在天桥剧场首次公演《天鹅湖》。白淑湘在舞台上成功扮演了白天鹅和黑天鹅,演绎了爱情战胜邪恶魔法的浪漫故事。白淑湘是新中国芭蕾舞台上第一只飞起的白天鹅和黑天鹅。
白淑湘演黑天鹅
那年,白淑湘的父亲由于历史问题被抓走了。周总理获悉这个消息,在一次舞会上对白淑湘说:“出身不由己,道路是自己走的。活到老,改造到老,学习到老。” 白淑湘一直以周总理的话勉励人生。
红色娘子军向前进
1959年,北京舞蹈学校实验芭蕾舞剧团成立。《天鹅湖》上演成功后,在苏联专家的指导下,白淑湘和同伴们继续排练新的芭蕾剧目,当年便排演拜伦长诗《海盗》改编的芭蕾舞剧《海侠》。1960年,排演芭蕾舞剧《吉赛尔》。1961年,白淑湘和芭蕾舞剧团到缅甸进行友好访问演出。
正当中国芭蕾崭露头角的时候,由于中苏关系破裂,苏联专家撤离中国了。陈毅副总理代表周总理在北京台基厂国际俱乐部为苏联专家送行。舞蹈学校师生和苏联专家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大家依依不舍。
苏联芭蕾专家走了,在莫斯科学习的中国专家也回来了。舞蹈编剧蒋祖慧、王希贤为实验芭蕾舞剧团排练《普希金的长诗》《泪泉》《巴黎圣母院》等外国芭蕾作品。
关心芭蕾的周总理说:“你们排了这么多古典的作品,是不是应该创作一些战斗性的、有激情的革命作品,比如像巴黎公社、十月革命。过渡一下,还可以创作中国的作品。”
文化部领导林默涵和编剧一起策划选题,有人提出把《王贵与李香香》《达吉和她的父亲》《红岩》改编成芭蕾舞剧。编剧李承祥提出:“谢晋、祝希娟他们拍的电影《红色娘子军》得了奖。娘子军,女性为主,芭蕾元素比较多。”大家觉得这个题材好,周总理也赞同改编。
要演革命戏,先做革命人。1964年,芭蕾舞团组队去海南岛娘子军战斗过的椰林寨体验生活。白淑湘和演员又到部队跟战士们一起吃饭、出操。
剧组回到北京后,排演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淑湘是最拔尖的演员之一,第一个被挑选演主角琼花。这是一个过去芭蕾舞台上从未有过的创新形象,从打不死就要跑的女奴,到扛枪为革命的女战士,变化很大。
可是,演员都是“天鹅”出身,演惯了仙女,举手投足轻柔温和。舞剧初审时,北京军区首长说:“你们像娘子不像兵,软不拉几的,手里不是拿枪,像拿根烧火棍!”
舞剧《红色娘子军》剧组停止排练,全体演员加部分乐队成员再次去山西大同的部队进行军事训练回炉。第二次军训,给演员加大训练强度。白淑湘又当了一回兵,举枪射击,投弹刺杀,娇贵的天鹅变成了真正的女战士。
白淑湘在大同部队练射击
尽管磕磕绊绊,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还是一路向前进。1964年10月8日,毛主席到人民大会堂小礼堂观看《红色娘子军》。演出获得成功,毛主席称赞:“方向是对的,革命是成功的,艺术上也是好的。”
毛主席接见《红色娘子军》剧组
翌日,全国报纸一登消息,舞剧《红色娘子军》就火了。
琼花改名吴清华
不久,外界的气候发生了变化。原来当红的白淑湘,被当作“白专典型”,团支书给撤了,演员队长不让当了。但她觉得这样也好,她可以一心一意演节目。
然而,白淑湘却又被人揪住了小辫子。有人说,毛主席接见《红色娘子军》剧组的照片,白淑湘抿嘴没有笑,对毛主席不热情。
原来,芭蕾舞团领导事先跟大家打招呼,演完后,毛主席上台来,谁也不许向前拥。可是那天,毛主席上台来,大家一激动,轰地就往前冲,白淑湘老实听话,就不敢往前拥。但因为她是主要演员,还是被挤到了前排。她也尽情鼓掌,又怕身体挡住了朱德委员长,就往边上让了一下。咔嚓,这就成了摄影师孟庆彪抓拍毛主席与演员们的合影瞬间。事后,白淑湘有点埋怨孟庆彪:“你为什么不挑一张我也在鼓掌也在笑的照片呢?”
舞剧《红色娘子军》排练中,右二为白淑湘
有一次,江青来剧组拍剧照,八一电影制片厂女化妆师先给白淑湘化妆。江青走进化妆间,大家鼓掌。白淑湘转脸来给江青看,江青拿起笔就给白淑湘补妆,化了几笔,又放了下来说:“哎哟,我好久不化了,还是你们自己化吧。”片刻,化妆师给白淑湘化好妆,白淑湘走过去让江青看化妆效果,江青脸一板,站起来说:“很不理想。”
江青对白淑湘说:“给你40分钟自己化。”白淑湘到洗手间,把原来的妆卸了,自己去化妆。化好妆后,江青来拍剧照,不断地让白淑湘调整位置。白淑湘此时又累又慌张,反应不过来。江青让白淑湘往左一点时,意思是往江青的左手边转,因为两人面对面,白淑湘没领会,往自己的左边挪了一点。江青生气了,说白淑湘左右不分。后来的传言里,这一幕变成了江青给白淑湘化妆,白淑湘就是不愿意,自己给抹了,非要自己化不可。
江青曾经把剧团叫到中南海。江青问:“他们演员的工资多少啊?”剧团领导做了回答,没轮到白淑湘回话,可这事又变成江青问白淑湘工资,她拒不回答。白淑湘暗暗叫苦。
白淑湘得罪了中央首长,那还了得。《红色娘子军》中的主角位置就换给别人了。江青下令《红色娘子军》女主角琼花改名字,改成了吴清华。
白淑湘去哪里了
“文革”中,白淑湘和芭蕾舞团不少人都遭受了磨难,但有一个人却青云直上。白淑湘芭蕾生涯中的第一个男舞伴刘庆棠,凭借样板戏当上了文化部副部长。当时流传一句话,红军长征二万五,不如跳个芭蕾舞,说的就是洪常青的扮演者刘庆棠。曾经的舞伴分道扬镳了。
1969年,白淑湘等人被发配到北京小汤山干校干农活。有一次,他们牵马去跑运输,却连套马辕子都没带。从国外归来的舞蹈家戴爱莲英语非常好,但是对有些汉语的词说不清楚。戴爱莲在集合时说:“报告队长,马的领带还没有戴。”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戴爱莲和白淑湘住一个屋,睡上下铺。晚上,戴爱莲吱吱地纳鞋底,缝制芭蕾舞鞋。白淑湘第二天睡醒时,睡下铺的戴爱莲会说:“你又说梦话了。”
1972年起,中国的对外关系出现转机。周总理经常请来访的外国首脑观看舞剧《红色娘子军》。芭蕾舞团有两个队在演出,可是女主角有的患病,有的生孩子,主要演员奇缺。周总理发问:“白淑湘哪去了?”
然而,1974年,芭蕾舞团通知白淑湘可以练功了。从1965年起,白淑湘有将近十年时间被荒废了,体态变得臃肿。她买了个五磅的暖水瓶,打满水,一个人上到五楼旮旯屋里拼命练功,再到陶然亭游泳池游泳减肥,尽力把失去的光阴追回来。两个月后,白淑湘在民族宫恢复演出《红色娘子军》。接着,她又在舞剧《杜鹃山》中扮演柯湘。
《红色娘子军》中白淑湘扮演琼花
北京城南陶然亭附近的太平街三号,是中央芭蕾舞团所在地。五层的砖木老楼没有电梯,我沿着白淑湘打水上楼的楼梯到了五楼。陋室变成了团史展览室,我在这里似乎看到了那个坚强拼搏的身影。
送张学良荷花图
1976年,白淑湘终于等到了“四人帮”及其追随者的垮台,曾经的舞伴刘庆棠锒铛入狱。
1977年,白淑湘结婚,她丈夫是科技工作者。白淑湘对丈夫说:“你去发展科学事业,我来做后援,我就不跳了吧。”丈夫说:“不行,不行,你还得在舞台上发展。” 为了舞蹈事业,白淑湘没有要孩子。
1978年,中华人民共和国艺术团赴美演出,《人民日报》头版发出新闻:长期受江青残酷迫害的著名芭蕾舞演员白淑湘,在美国演出芭蕾舞剧《花园》。
1992年,中央芭蕾舞团访问祖国宝岛台湾,白淑湘特地去拜访张学良。白淑湘的父亲白纯义是东北大学法律教授,又是张学良在东北时期的财政专员。她的母亲于凤麟,跟张学良第一任夫人于凤至亦颇有渊源。张学良说:“六十年前,我在哈尔滨看过《天鹅湖》,是白俄跳的。”白淑湘说:“我们中国人跳芭蕾舞,你还没看过,这次来希望你去看看。”张学良说:“我有骨刺,不行了,我眼睛也不太好。还是以后吧!”白淑湘送张学良一幅荷花图,送赵四小姐一套刺绣睡衣,张学良回赠他写的书,两人结下了一段情谊。
白淑湘在上海对我说:“你一定要看一场正规的《天鹅湖》。”我到了北京天桥剧场,观看了中国版芭蕾舞剧《胡桃夹子》,还在国家大剧院看了芭蕾舞剧《天鹅湖》。我的座位两边,一边是冯英,另一边是中央芭蕾舞团书记王才军(上海籍),他们曾经也是天鹅和王子的扮演者。
从《天鹅湖》到《红色娘子军》,白淑湘和刘庆棠这对曾经的舞伴走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刘庆棠刑满释放后,在北京西山办了一所舞蹈学校,现已因病去世。白淑湘当过中央芭蕾舞团副团长,在她50岁那年作了告别演出,但她实际上一直跳到60多岁。她担任了中国舞蹈家协会主席和名誉主席,继续为舞蹈事业增光添彩。
(本文刊于2019年7月24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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