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随笔】书者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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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者 散 也
文 / 韩立平
江南四月，雨季，散落了一地的香樟树叶。湿洳的气味，从宋仙洲巷莓苔与石板的纠缠中，逃逸出来，夹杂着旧宣纸上的霉斑。几柄松散的扇骨，从陈廉公掌珠的手里递了过来。一盏清茶，数叠信笺，还有几幅民国的小品。未过阊门，万事已非，一襟幽怀，散入重茵。死后是非谁管得，同样身陷囹圄的蔡邕，仿佛说过：书者散也。
蔡 邕，（133年—192年），字伯喈。陈留郡圉县（今河南省开封市圉镇）人。东汉时期著名文学家、书法家，才女蔡文姬之父。
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风神萧散，下笔便当过人。
东汉熹平（172-178年）时，将儒学经典刻石建于太学，世称“熹平石经”。
散是孙过庭的偶然欲书。偶然已非自然，何况又加了点“欲”，好在这“欲”是《明夷》之《谦》，明而未融，是陈王初见甄洛时情景，也是宝黛初逢，还是普救寺里，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孙过庭《书谱》局部
散是王羲之的逸民之怀久矣。当学院派在炫耀技法，排兵布阵，把玩话语权的包浆；当老干部们弄点展览，一起做中锋用笔的弥撒；当文人戏子们各行其是地鬼画符；而此刻，王羲之临书但有惆怅，似梦中语耶？比者悠悠，如何可言。
日本三井美术馆藏十七帖“吾为逸民之怀久矣”
散是靖节先生悠然望南山。“南”有一种咀嚼拷扁橄榄的津润，牧神的午后，晕眩、呢喃、梦呓，门要掩去黄昏的时候，户枢在逐渐旋转中发出摩擦光晕的声响。而“北”字爆破的声母有点用力了，若照京剧票友的上口音读，更有一番做作。“东”字浑浊、颟顸、执拗，锣鼓喧天，红旗招展。“西”字尖锐、算计、高傲，小家碧玉，暝色高楼，感伤的智识主义。
坦腹，拄笏，打铁，蜡屐，解带围竹，木人之舞。
想起散宜生、邓散木，想起五石散、散卓笔。散发扁舟，彩云易散，解散隶体，散僧入圣。
想起诗三百中那个女子，她的丈夫叫伯兮。想起灯火阑珊处的女子，懒起画蛾眉的女子，日暮倚修竹的女子。
想起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夕阳在山，人影散乱，树林阴翳，鸣声上下。
欧阳公的诗话，本雅明的单行道，钱锺书用小草书写的札记。
散是新批评的狡狯，弥漫着美国南方农庄的小麦清香。细数落花，缓寻芳草，迷了归路，不求甚解。怎奈结习未除，措大们总爱掉书袋，好在无益之事，正可以遣有涯之生。尼采说慢慢地阅读，是对现代性的批判。快餐，高铁，念白字，道歉，刷爆朋友圈……而阅读变成了一桩体力活，伊格尔顿说。
散是对着美女念佛经，虚妄固不可堕，空亦不可堕。东坡居士说，知命必尽人事，平生为道专以待外物之变。看来人事未尽，不宜谈命，滚滚红尘似乎有了合法性。痴男怨女们欣慰极了，连新罗大茅和尚都在为我们辩护：欲识常住不凋性，向万物迁变处识取。
苏轼《次辩才韵诗帖》，纸本，行书，29厘米×47.9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从苏州折回上海，忽又想起了石库门里的沙漠王子，从三马路穿到四马路，那些压抑在摩登背后的分叉小径，南北丛生，那些花花绿绿晾晒着的床单被面内衣尿布，磁带已经走音了：自己的命儿自己算……再往前走几步，光景明亮些，原来是天蟾剧院。乱世里的叫好，硝烟中的身段。老兵，琴童，杨宝森的卧龙岗、散淡人。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当然，操琴必是宝忠先生。有人说他是冻死的，也有说煤烟呛的。看破人情只点头，是非谁管得，哪里再听一段赵五娘、蔡中郎。
（备注：本文获得作者授权发布。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平台立场。文中部分照片来源网络）
作 者
韩立平，毕业于复旦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上海市作协会员，上海市书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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