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描绘的“仲夏夜之梦”（Oberon, Titania and Puck with Fairies Dancing，约1786年），英国泰特不列颠美术馆（Tate Britain）藏
批评的要素：新奇和意外之物
Elements of Criticism: Novelty, and the Unexpected Appearance of Objects
作者：凯姆斯勋爵（Henry Home, Lord Kames，1696-1782）
译者：陈荣钢
【译注】这篇文章译自凯姆斯勋爵的名著《批评的要素》（Elements of Criticism，1762）第VI章。此外，他在这本著作第V章讨论了“运动和力”（Motion and Force），在第III章和第IV章分别讨论了“美”（Beauty）和“宏伟和崇高”（Grandeur and Sublimity）。我没有翻译这三章内容。关于“运动和力”的西方早期文本，请参阅我翻译的经验主义先驱乔治·贝克莱（George Berkeley，1685-1753）的文章《运动的原理、本质以及运动传递的原因》（De Motu: or The Principle and Nature of Motion and the Cause of the Communication of Motions，1721），2022年2月11日推送，另见文末“延伸阅读”。关于“宏伟和崇高”的早期文本，也可以参阅约翰·贝利（John Baillie）的文章《论崇高》（An Essay on the Sublime，1747），这是和康德（Kant）《论崇高感和优美感》（Observations on the Feeling of the Beautiful and Sublime，1764）同时代的论著。我将在下周推送约翰·贝利这篇文章。
除了美（beauty）和宏伟（greatness），新奇（novelty）最有助于激发人的情绪（emotions）。新的奇观吸引着群众，它能立刻产生一种盘踞心灵（mind）的情绪，并在一段时间之内排除其他一切情绪。灵魂（soul）对陌生的新奇伸手相迎。所有人在细细的沉思中安静下来。在某些情形下，人们可能或多或少感到痛苦（agony），并伴有极其明显的外部症状。百姓坊间的谈话一直认为稀奇的东西和不寻常的事件最有趣。人们离开故土，去探寻稀奇。好奇使旅行的疲惫甚至危险变成了一种乐趣。我们应该把这些意外之物归结为什么原因呢？我简单谈谈这件事。好奇心（curiosity）被植入人性（human nature）。好奇心有一个很好的目的，那就是为了获取知识。新奇和陌生的事物比其他事物更能激发我们的好奇心。满足好奇心的情绪被称为“好奇”（wonder）。这种情绪有别于“欣赏”（admiration，或译作“钦佩”）。无论在哪里发现新鲜事物，无论是特性的新鲜还是作用的新鲜，都能成为引发好奇的原因。相较之下，“欣赏”针对的是那些能够把事情做到极致的操作者。在婴儿期，每一个新鲜事物都会带来不同程度的好奇，因为每一个事物之于婴儿都是陌生的、新颖的事物。但当事物因为习惯（custom）而变得熟悉时，我们就会逐渐停止对熟悉之物的好奇。一个事物必须既奇特又新鲜，才能激发我们的好奇心，引起我们的好奇。长话短说，当我在下文中谈到新奇的时候，我包括了两种情况（好奇和惊奇）。在一个普通的感知过程（train）中，一个事物引出另一个事物，事事相续，无事偶然。心灵为接受它们做好了准备，一个接一个，我们不会感到不安。但是，当一个事物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闯入，它就会引发一种奇怪的情绪，我称之为“惊奇”（surprise）。这种情绪可能由最熟悉的事物产生，比如一个人意外地遇到了据说已经去世的朋友，比如上流人士沦为乞丐。另一方面，无论新鲜的事物多么陌生，只要遇到它的人做足了准备，也不会产生这般情绪。在印度，一头大象不会让专门去看大象的旅行者感到惊奇，但会让他感到好奇。一个在英国生活的印度人偶然发现一头大象在旷野上觅食，会感到非常惊奇，但因为印度人对大象已经司空见惯了，所以不会感到好奇。因此，惊奇与好奇不同。未知是惊奇的原因，新奇是好奇的原因。它们在性质和具体情形上的区别也不小，这一点将在下文中解释。另一方面，它们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它们都稍纵即逝。情绪的猛烈也可能是稍纵即逝的原因，因为热烈的情绪不可能累积，不可能维持一个长期的过程。我们终将和任何出乎我们意料的事物和解，新奇之物终将变成熟悉之物。说不清这些情绪是快乐还是痛苦，这似乎很奇怪。但是，当我们被任何情绪笼罩的时候，就没有留给我们什么空间去揣测这情绪是快乐抑或痛苦；但当我们足够平静，有空间去揣测这情绪是快乐抑或痛苦的时候，我们又很难准确回忆起这种情绪的感觉。新奇之物有时很可怕，有时则令人快乐。老虎一开始给人的恐怖感最强，但随着熟悉程度的增加，恐怖感会逐渐消失。另一方面，即使是女人也知道，新兴时尚中的新奇事物最令人高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想到，好奇本身并不令人快乐，也不令人痛苦，而是根据环境的不同呈现出两种特性。这种学说无论多么合理，都不得不三思。当我们思考好奇心的原理及其作用时，我们提出了不同理论的些许看法。新的、奇特的事物让我们的好奇心得到最彻底的满足。这种满足就是好奇的情绪，因此，根据自然的类比，它应该总是令人快乐的情绪。而且，如果当对人类如此有用的好奇心被满足时却不感到快乐，那着实是人类本性中的巨大缺陷了。但是，经过进一步的思考，我们不能把好奇心放在普遍规则之外加以考量。诚然，一个具有威胁性的新事物会因它的新奇感而增加我们的恐惧。但从这个实验中并不能得出结论，说新奇的事物本身令人不悦。我们在一种观点中对一个事物感到快乐，在另一种观点中对它感到恐惧，这完全不矛盾。一条滔滔的大河本是宏伟而令人愉悦的事物，但当我们试图渡过它时，却可能产生不小恐惧。同样，新奇的事物有两种明显不同的作用。因为一个新事物满足了好奇心，那么它必须总要令人快乐。同时，它也可能间接地产生反作用——激发恐怖。因为当一个新事物在某种程度上显得危险时，我们对它的能力和特性的无知为想象力提供了充分的空间，使它被想象成最可怕的样子。因此，在一定距离内第一次看到狮子，可能会在同一时刻产生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一种是快乐的好奇情绪，另一种是痛苦的恐怖激情。事物的新奇直接产生了前者，并间接促进了后者。因此，在对这个问题进行分析时，我们发现，新奇的事物间接地激起恐怖的力量，这和它有可能在任何时候引发快乐之情并不矛盾。这个问题可以通过改变场景来更清楚地说明。如果在安全距离内第一次看到狮子，这种景象完全令人快乐，没有丝毫的恐怖。如果我们在危险距离内第一次看到狮子，我们的恐惧就会大到完全排除了任何新奇感。但是，这并不证明好奇是痛苦的，它只证明好奇可能被一种更强大的激情所排除。我们现在可以大胆地说，好奇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种快乐的情绪。对于一切看起来无害的新事物来说，这一点公认无疑。甚至对于那些看起来令人不快的事物，我也认为只要观看者注意到它的新奇，也会产生快乐的感觉。惊奇本身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呢？这是一个不亚于前者（好奇）的复杂问题。可以肯定的是，当我们意外地遇到一位老朋友时，惊奇会激起我们的喜悦；而当我们偶然遇到任何有害的东西时，我们的恐惧也不会少。为了弄清这一点，我们必须一步步探讨惊奇。首先要注意的是，在某些情况下，一个意想不到的事物会压倒人的心灵，从而产生瞬间的昏厥。一个出乎意料的事物不亚于一个新事物，很容易发出警报，引起恐怖。人本质上是一种没有防御能力的生物，时时都会产生危险的感觉。因此，如果事物是危险的，或者看起来是危险的，它就会在人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拉起警报，它很可能彻底动摇人的心灵，并在一瞬间暂停所有身心能力（faculties），甚至思想本身。在这种状态下，人相当无助。哪怕他会采取任何行动，也只会在危险中奔乱。惊奇到这种程度，既不可能是快乐的，也不可能是痛苦的，因为在这种瞬间的昏迷中，心灵或多或少会丧失。我们探讨的惊奇，势必要求出乎意料的物体或事件产生不那么剧烈的情感。当人们对快乐和痛苦保持敏感时，难道我们不自然而然地认为，惊奇和好奇一样，应该有一种不变的特性吗？但我倾向认为，惊奇没有不变的特性。惊奇是一种自然原则（a natural principle）的满足，因此必须快乐。在此，新奇最重要，一段时间内，新奇有资格完全以一种不变的气氛（tone）占据人们的思想。意外之物的出现似乎不一定产生一种不同于它正常出现（不意外）时产生的情感（快乐或痛苦）。意外本身只会扩大快乐或痛苦的情绪，使之比正常情形下更快乐、更痛苦。这一猜想得到了经验的证实，也得到了建立在经验之上的语言的证实。当一个人意外地遇到一位朋友时，可以说他感到愉悦的惊奇（agreeably surprised）；而当他意外地遇到一个敌人时，可以说他感到不悦的惊奇（disagreeably surprised）。这样看来，惊奇的唯一作用是使事物引发的情绪膨胀起来。新奇的快乐很容易与多变（variety）的快乐区分开来。要产生多变的快乐，必须有多个事物。前者则产生于单一事物的情形下。同样，当事物（无论是共存之物还是相继出现的事物）都足够多变的时候，多变的快乐就能实现，尽管这个过程上的每个事物都是熟悉的，但多变仍然可以带来快乐。但是，与熟悉直接相反的新奇乐趣，不需要多变就能快乐。新奇有不同的程度，不同程度的新奇造成不同程度的影响。隔了很久，第二次去看一个事物，又发现了它的新奇，这种新奇程度最低（第一种程度的新奇）。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从事物的外观体察到新奇。一座由许多部分组成的大型建筑，或一片由树木、湖泊、庙宇、雕像和其他装饰物点缀的广阔场地，经常会出现新奇东西，而不是仅仅出现一次。对如此复杂的事物的记忆很快就会丧失，只留下关于它各个部分的记忆。但经验告诉我们，即使没有任何记忆的衰退，仅仅是缺席就会给曾经熟悉的物体带来新奇的感觉。这并不奇怪，因为熟悉感会因为缺席而逐渐消失。因此，一个我们曾经亲密接触过的人在隔了很久之后回来，看起来就像一个新认识的人。地点的距离对这种经验的影响不亚于时间的距离。一位身居遥远国度的朋友，随短暂离开，却有一种新奇的感觉，这就像离家不远的朋友许久才回来，也会有这种感觉。心灵在他和遥远国度之间形成了一种联系，并把他看到的事物的新奇性赋予了他。当两件同样新奇的事物出现时，观看者会在它们之间取得平衡。但当被告知其中一个产自世界遥远之地的时候，他就不再犹豫，而是紧紧抓住这个东西，认为它更新奇。因此，人们偏爱异域的奢侈品和奇珍异宝，它们的稀有程度与它们原产地的距离成正比。再往上，第二种程度的新奇是我们在一些二手资料中知晓的事物。虽然描述有助于熟悉，但当事物本体出现时，并不能完全消除新奇。哪怕彻底熟悉了狮子的画或雕像，第一眼看到狮子也会感到好奇。一个新事物与一个已知事物有一些疏远的相似性，这是第三种程度的新奇。同一事物的个体之间十分相似，几乎完全阻止了新奇的效果，除非空间距离或其他一些情况同时出现。但如果相似度很低，就会产生某种程度的好奇，而且这种好奇情绪会随着相似度的降低而上升。最高程度的新奇（好奇）源于一种我们丝毫不熟悉的事物。莎士比亚用一个比喻来介绍这种新奇：我在这夜色之中仰视着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着一个生着翅膀的天使，驾着白云缓缓地驰过了天空一样。（《罗密欧与朱丽叶》，朱生豪译）
这种新奇事物的一个例子值得特别注意。当一个完全陌生的事物只被一个人看到，而且只看到一次。这明显增强了人们的情感，使观看者的好奇达到至高顶点。在解释新奇事物的影响时，存在等级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低级别的个体与新奇事物无关，或者只带有非常轻微的情感。因此，一块鹅卵石（无论它的外观多么奇特）都不会引起我们的好奇。这种情感随着物体等级的上升而上升，在最高等级的存在中，这种情感最为强烈。一个奇怪的动物比一个奇怪的植物更能让我们产生情感。如果我们有机会观看高级生物，我们的好奇就会成倍上升，那是大自然的惊人之举，是神性的杰作。根据经验，无论对新奇事物的喜爱多么自然，那些最喜欢新奇事物的人都会小心翼翼地掩盖新奇带来的影响。诚然，这种爱好在儿童、闲人和心智不健全的人中普遍存在。但毕竟为什么要因为放纵一种自然的倾向而感到羞耻呢？一种区分将解释这个困难。没有人会因为自己喜欢思考新的或奇怪的事物而感到羞耻。他既不谴责自己，也不因这种欲胃口而受到他人的指责。但是每个人都在努力隐瞒，隐瞒他仅仅因为事物的新奇去喜欢某件事或执行某项行动。好奇心是一种针对新的、独特的事物的自然原则，它的满足在于沉思，除了知识之外没有任何目的。因此，一个仅仅因为它是新事物而偏爱任何事物的人，并没有遵循这个原则，也没有遵循任何好的原则。虚荣心在最底端，它很容易使那些没有品味的人喜欢奇怪、稀有或奇特的东西，以便将自己与其他人区分开来。事实上，如上所述，对新奇事物的胃口，主要是在品味低下的人中间，他们对高雅的乐趣一无所知。如上所述，好奇心的满足有一个专门的名字，也就是“好奇”。任何其他原则、情感或激情的满足都没有资格被称作“好奇”。对可能影响我们的各种事物及其特性的熟悉，对我们的福祉至关重要。轻微或肤浅的了解是不够的。它应该深深地印在脑海中，以便在任何场合都能使用。为了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明智的做法是认识事物，以某种隆重和庄严的方式产生一种生动的情感。当印象一经产生，新奇的情感就不再需要，几乎瞬间就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除非印象恰好被时间或其他方式所抹去。在这种情况下，第二次介绍几乎需要和第一次一样庄重。如果新事物不以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影响我们，它们的印象就会非常轻微，以至于在生活中几乎没有任何用处。另一方面，如果事物继续像最初那样深深地影响我们，心智就会完全被它们缠住，既没有行动的余地，也没有思考的余地。惊奇的最终原因比新奇的原因更明显。自爱使我们警惕地注意自我保护。但是，自爱通过理性和反思来运作，它并不驱使心智去关注任何特定的事物，也不驱使它去关注任何特定的事物，这种原则对于突发的紧急情况来说过于冷静。一个突如其来的事物让人没有时间考虑，在这种情况下，惊奇的刺激唤起了自爱的行动。惊奇在危险之时发出警报，我们的全部力量立即被召集起来，以躲避或阻止它。【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