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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味道|湖州人凌濛初与“二拍”的文学世界(下)

湖州发布 2023-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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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味道

全文14722字,阅读约40分钟

《湖州味道》特邀作者:顾方明

投稿邮箱:963458800@qq.com


湖州作为“江南腹心”,南宋时更是拱卫京畿,涉及湖州与湖州人的湖州故事在“二拍”中频频亮相,扮演着重要角色。作为商业交通要地,湖州在“二拍”系列故事中呈现出和平稳定的状态,作为正面角色出现的湖州人多诚实质朴,慧柔忍耐。我们在透过“二拍”的湖州故事品味湖州味道的同时,再辅之以其他故事的补充解读,就能够充分感受到“二拍”的文学世界具有的复杂色彩,领略当时人的悲欢离合。

 


虽然凌濛初化名即空观主人在《拍案惊奇序》中夸赞“三言”:“独龙子犹氏所辑《喻世》等诸言,颇存雅道,时著良规,一破今之陋习;而宋元旧种,亦被搜括殆尽”,但据后人考察,“三言”实际包含的宋代旧话本比重并不多,“二拍”含有的宋元旧种就更少,添加了更多明朝新闻轶事。纵览“二拍”系列故事,时间轴跨越了唐、宋、元、明四个朝代,《初刻》中包含许多唐代故事,《二刻》中则几乎没有唐代故事。从故事标注的年号来看,最早时间是《初刻》卷三十七《屈突仲任酷杀众生 郓州司马冥全内侄》所标注的唐朝开元年间,最晚时间是卷《二刻》卷三十一《行孝子到底不简尸 殉节妇留待双出柩》所标注的明朝万历年间。这是文本内部标注的故事发生时间上下限,文本本身的形成时间上限应该晚于唐开元年间,下限则已十分接近“二拍”刊刻时间。


 “二拍”系列故事的发生地主要集中在京畿与江南两大区域的城市之中。京畿地区随着朝代的更替而不断变化,在“二拍”系列故事中多指汴梁与临安,北京则不在其中。江南地区在宋以后逐渐固定为今天长三角地区的几个城镇:苏州、杭州、南京、徽州、常州、湖州、嘉兴、太仓、吴江、松江等。这非常符合元代以后中国人对于江南地域范围的统一共识,其范围大致是今苏南浙北,即明清的苏、松、常、镇、宁、杭、嘉、湖八府以及由苏州府划出的仓州。徽州商人在“二拍”中的出现频率要远高于徽州,显示了徽州商人强烈的流动性。


▲人民文学出版社《二刻拍案惊奇》书影


从跨越的地理范围来看,“二拍”中的人物到过的最北区域是《二刻》卷三十七《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明朝正德年间徽商程氏兄弟出关到达的辽阳,当时徽商、荆州商人、苏州商人均已在辽东地区行走;至西是《初刻》卷三十二《乔兑换胡子宣淫 显报施卧师入定》这个发生在沔州(今陕西勉县)的元代故事,并未穿过河西走廊;向南则一路通达《初刻》卷一《转运汉巧遇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中文若虚跟随商队到达的南海诸岛屿,这一卷作为“二拍”系列故事的开篇尤其特别:生活在明朝成化年间的苏州底层士人兼商人文若虚是“二拍”中唯一一名迈出陆地进入远洋的主角,该故事中有组织、有规律的民间海客商队集体下南洋贸易居奇以及活跃在苏州、汉化程度极高的波斯胡商,不禁让我们对明代的海洋贸易及多民族交流产生丰富的联想。“二拍”系列故事呈现出的地理分布及疏密程度符合汉族人的活动范围,除去《转运汉巧遇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之外,没有任何一个故事将目光朝向汉族聚居区外的异域世界,相反,其目光高度内聚于中原腹地繁华都市的普通市民生活。


另外,“二拍”中并没有涉及少数民族问题。波斯胡商是极少数的异族角色,往后波斯胡商只有在《二刻》卷三十六《王渔翁舍镜崇三宝 白水僧盗物双丧生》中再次出现并承担鉴定宝物的作用,我们有理由去怀疑波斯胡商是民间话本中固定下来的一个功能性角色。文若虚眼中“在中华久了,衣帽言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只是剃眉剪须,深目高鼻,有些古怪”的波斯胡商玛宝哈极高的汉化程度显示了华夏文化强大归化作用。

 


▲上海古籍出版社《拍案惊奇》书影


“二拍”系列故事内容丰富,在白话文学史上承前继后,题材涉及广泛,但作为民间故事汇集,其人物主要类型与主题进行结构性分析后十分清晰,甚至有类型化倾向。客观上,“二拍”系列故事呈现的视野属于社会中下层,故事原作者难以去想像与描摹上层社会的生活,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城市生活中的旧闻新事。


“二拍”系列故事是属于城市小市民阶级的故事,其故事的核心是家庭:无论故事是否具有传奇色彩,金钱、情感、性与道德是围绕着家庭这个核心展开的四大现实主题。具有悲剧色彩的故事往往是家庭走向破灭、进而很可能走向复仇和公案的正剧。当正义无法在现世执行时,则通过幽冥、鬼怪或者神通等超现实元素来达成一种虚张的正义进行补救。相反,具有喜剧色彩的故事多走向婚姻建立与家庭圆满,面对客观的社会阶级与经济实力差距,仕途经济是底层书生实现阶级跨越的最佳途径,才子佳人的圆满结局在“二拍”中并不鲜见,但这并非走向圆满结局的唯一途径,金钱与性在“二拍”中并不站在道德的绝对对立面,使得在“二拍”一系列表现婚姻与情感的故事曲折多变。


就人物类型来说,男性角色活动在“二拍”文学世界的中心,主要有士人、商人、官吏、地方上的中小型地主、平民、僧侣、道士、盗贼等。以士人和商人为主体的城市小市民代替历史中的帝王将相成为故事中的主角,故事所围绕的核心不再是国家兴亡、朝代更替,而多聚焦于一个或者多个家庭内部的喜怒哀乐。代表国家权力意志的官员在故事中往往作为解决问题的最终诉求对象之一,胥吏作为统治阶级与平民世界的衔接显示出了更多的立体性。


▲1998年出版的英译本《二刻拍案惊奇》书影。学界不乏将“二拍”与《十日谈》进行中西文学比较,两者中宗教都出现了明显的世俗化倾向。


比较讽刺的是,“二拍”让原本应该承担宗教信仰传播的各色僧尼道人承担了主要的负面角色。“二拍”系列故事反映了儒释道三教并存乃至三教合一的社会宗教信仰现状,释家的轮回观、道家与民间信仰杂糅产生的神通与幽冥世界扮演着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诸多悲剧世界的解决方式,以迎合受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朴素价值诉求。但另一方面,“二拍”中的僧尼道人绝大多数是纯然世俗化、被欲望驱动的人,宗教的清规戒律非但没有成为约束其行为的枷锁,反而成为了其在民间肆意妄为的绝佳伪装。“二拍”系列故事对僧尼道人欲望世界的白描与批判,可能是为了满足普通民众对释家与道家生活的恶意窥探与想象,可能是故事作者秉持传统儒家理念对释道两家的本能排斥,也可能是以僧尼道人为批判对象减小现实阻力的慎重书写策略。


女性在“二拍”文学世界中处境尤为艰难。绝大多数女性角色困守在家庭中,按照年龄区分为老媪,闺中妇人与少女,一般情况下妇女行走于社会其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尼姑与娼妓,像女扮男装的谢小娥、闻蜚娥,发动叛乱的唐赛儿,化为幽魂鬼怪的焦文姬与王玉英等,作为诸种例外都具有鲜明的传奇色彩,考察女性在“二拍”文学世界中的处境,优先需要去观察那些带有强烈写实主义色彩的市井故事。

 


《二刻》卷六《李将军错认舅 刘氏女诡从夫》这一出著名的苦情戏发生在元末张士诚统治下的湖州,揭示了“二拍”系列故事大多具有的灰暗底色与一介草民身处其中的悲苦与无奈。


这一卷讲的是夫妻间情感的坚定,卷首得胜头回作为对照,先讲述了唐代比阳地区一对情感不和谐的王八郎夫妇即便死后合葬也背对背的故事。正式的故事发生在元顺帝至元年间,淮南民家子女金定与刘翠翠在同一个学堂中,一般聪明,一般年纪,互生情愫。刘翠翠在十六岁面对婚姻大事时,坚意认准了穷秀才金定,克服了来自父母方面的阻力,成为一对恩爱夫妻。故事情节在此处急转直下,新婚燕尔不到一年,撞上元政失纲,四方盗起,刘翠翠被张士诚部下李将军看中劫走。等到张士诚割据江南两北,民间始得安静,道路方能通行,金定因思念刘翠翠,即刻拜别父母只身前往江南寻妻。隔了两年,踏遍千万里,终于辗转寻到了李将军驻扎地湖州。金定在进入李将军府门首遭遇管门苍头诘问身份时,化名刘金定,声称是刘翠翠兄长前来探亲,终于进得李府。另一头,刘翠翠被李将军劫走六七年之久,虽然蒙受李将军宠爱,却始终只是支陪笑语,日夜思念丈夫。


金定与翠翠相见,只能将错就错,捺住内心煎熬,以兄妹相称。李将军见翠翠兄长仪表斯文,出言有序,便认了这个舅舅,将他收入幕僚。聪明谨慎的金定挨了几个月后,终于寻到机会写了一首言志诗缝在旧衣领口中,送与翠翠,得到了妻子肯定而苦楚的答复。金定料到今生没有机会与妻子完聚,不久染病不起,郁郁而终,葬于道场山。两个月后,日夜哭泣、悲痛染病的翠翠一心求死,拒绝服药,死前恳求李将军将他们兄妹合葬。等到明朝洪武年间,翠翠家淮安刘氏的一位旧仆来湖州贩丝棉,途经道场山遇见金氏夫妇,被委托传递一封家书,等到刘老风尘仆仆赶来,在一个老僧的指点下与金氏夫妇鬼魂相见,方知其已经双双魂归道场山。


古代中国经济重心转移与江南地区逐渐兴盛的一个直接原因便是中原连续不断的战乱动荡,湖州作为江南的核心区域长久免于战乱之苦,在《全唐诗·谚谜·湖州里谚》中就有“唐末五代,天下皆被兵,独湖州获免,其时语云:‘放尔生,放尔命,放尔湖州作百姓。’”的民间美誉。出现在故事中的道场山与老僧,也完全立足于现实,道场山作为佛教胜地,拥有着创建于南宋宁宗嘉定年间禅院“五山十刹”第二刹的万寿寺与教院“五山十刹”第四刹的慈感寺。当时“五山十刹”不仅规模宏大,建筑宏伟,而且云衲聚集,动辄上千香火鼎盛,并有寺院田产及其他经营项目作为强大的寺院支持。金氏夫妇因为战乱而流离重聚在湖州,终得合葬魂归道场山,是作者基于现实的一种设计,湖州道场山作为黑暗时代的一块净土成为了安顿平民百姓尸骨与灵魂之地,也是作者对金定与刘翠翠的一种告慰与祝福。


“二拍”系列故事虽然以家庭为核心展开,但是平民百姓家庭的完聚与破碎,却分明逃不开大写的时代背景,战乱兵燹之下,百姓乱离失所,生死悬命。《初刻》卷二十二《钱多处白丁横带 运退时刺史当艄》与《二刻》卷二十四《庵内看恶鬼善神 井中谭前因后果》、卷三十《瘗遗骸王玉英配夫 偿聘金韩秀才赎子》、卷三十七《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都直接或者间接提及了战乱兵燹,可见和平年代的故事书写,依然难以挥去混乱时代带来的巨大阴影,又因为实在无法克服外在动荡不安的社会政治环境,这些故事纷纷染上了强烈的虚无主义色彩,在黑暗无常的现实世界中寻求幽冥或者神通的反馈庇护,或者幻想遁入佛道出世反观世界。《李将军错认舅 刘氏女诡从夫》在这一作品序列中则显示出别样色彩:作者正面描写了金定与翠翠经受战乱惨遭别离,再次相见时又没有逾越礼节做出格动作,他们含泪死后方能相聚的经过。作者丝毫没有回避一介平民夫妻面对外在的强权与暴力时的脆弱与无助,在这种前提下金氏夫妇坚定的情感更能引发读者的共鸣,金氏夫妇死后魂归道场山分明是作者面对无常世界将希望寄托在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牢不可破的一种美好寄托,而二人将自己的情感通过书信诗歌传递,则是中国这个“诗之国度”一种传统的浪漫。

 

“二拍”系列故事的灰暗底色,不仅体现在残酷浩大的战乱兵燹上,同时故事中的人物也多不会像金氏夫妇一样拥有道场山的埋骨之地。拿商人来说,文若虚的好运就像是《初刻》卷首讨一个极好的彩头,随后的故事出现的商客面临着多重风险,行商在旅途中不仅要背负总体的政治与社会动荡,更有多种多样的天灾人祸,在具有强烈写实色彩的民间故事中,商人并不像程宰一样能有神女帮助他逃脱大同兵变、居庸关追捕以及海难,更多商客得到的结果是忽然殒命途中。像《初刻》卷十九中女主角谢小娥刚刚年满十四岁,与侠士段居贞成婚还没有一个月,一家人舟行到鄱阳湖口,便“遇着几只江洋大盗的船,各执器械,团团围住。为头的两人,当先跳过船来,先把谢翁和段居贞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以后众人一齐动手,排头杀去。”,这个血色的开头展开了谢小娥女扮男装忍辱多年的复仇传奇。《二刻》卷二十一得胜头回中盗贼势力之强,敢于劫持官军的钱粮,卷二十七《伪汉裔夺妾山中 假将军还姝江上》中黄冈县汪秀才爱妾回风在洞庭湖边被夺,向都司在一旁劝慰:


“他(强贼柯陈)这人慷慨好义,虽系草窃之徒,多曾与我们官府往来,上司处也私有进奉。盘结深固,四处响应,不比其他盗贼,可以官兵缉拿得的。若是尊姬被此处弄了去,只怕休想再合了。”


地方官府非但不能保证良好的社会环境,反而收受贿赂默许盗贼集团的存在,百姓之苦可想而知。及至《二刻》卷四《青楼市探人踪 红花场假闹鬼》中成都退休官员杨佥宪作为曾经的甲科进士无人敢告,更私下豢养了一群强人谋财害命,是“二拍”系列故事中所揭示官员犯下的最恶劣行迹。此外,《二刻》卷二十五《徐茶酒乘闹劫新人 郑蕊珠鸣冤完旧案》中本是深夜救人的开封杞县客商钱巳,见救起的郑蕊珠是个美人,私心歹念一起,硬生生当场上演了落井下石,害得同伴赵申一命呜呼,证明友谊或者伙伴关系是如此脆弱。


旧世界故事中的外在环境危机四伏,险象环生。“二拍”完全没有回避这种现实,从小说情节上,人物尤其是商人的忽然死亡推动了情节发展,使之向着公案故事发展。

 

凌濛初所在的晚明时代,现实社会中发达的商品经济及相应意识形态早已充分渗透到文学中,文学创作同市民意识发生了密切的关系,小说与戏曲这两个文类更是面向普通市井读者,所以汇编自民间话本的“二拍”生动而鲜活地反映市民阶层的生活趣味是一个必然结果。作为拟话本小说,“三言”“二拍”与原有宋元话本的区别,不仅在于文学史上标注的其形式上向着案头阅读小说的转变,语言文字经过润色后推进了白话小说的发展,更重要的在于其思想上在体现出了雅、俗文学在晚明的高度融合时,即便冯梦龙与凌濛初不受“义利之辨”的束缚表现出了相当的市民与商人属性,却依然保持着士人与普通市民、商人之间的距离。因此,“三言”“二拍”在整合民间话本表现市民与商人的喜怒哀乐时,有着士人阶级特有的滤镜,我们在阅读时需要仔细辨明。


《初刻》卷十一《恶船家计赚价尸银 狠仆人误投真命状》出现了一位配角——诚实而不太走运的湖州姜客吕老汉,他的死与生作为这桩公案剧的开头与收束,也是当时活跃在江南地区行商处境的一种隐喻。故事发生在明朝成化年间,浙江温州府永嘉县王生春日薄醉回到家门口,撞见湖州姜客吕老汉与两个家僮因姜价争执,因醉酒使性连打了吕老汉几拳,将他推倒,不想吕老汉痰火病发,跌倒不起,吓得王生酒醒,赶紧将他扶进屋酒水招待,并送上白绢一匹赔罪。谁知吕老汉前脚离开王家,后脚渡口的船家周四送来吕老汉的竹篮与白绢,谎称吕老汉痰火病发死在船上,并向王生勒索了六十金封口费。王生情急之中匆匆托家丁胡阿虎将船家运来的尸体掩埋。一年后王生痛打吃酒误事的胡阿虎,谁料胡阿虎为泄私仇联合船家周四到官府告发王生,使其遭受牢狱之灾,挨过半年险些死去,幸亏此时湖州姜客吕老汉回访王家,使得这桩公案得以合理解决。

 

湖州姜客吕老汉在这个故事中只担任一个配角,诚实质朴的他代表着平民世界中一股基本的善良守序力量,故事开始他在王家门前与两个僮仆为了生姜价格争执则显示了彼时江南地区农产品商业化的特质。因湖州处在江南苏杭都市圈的中心位置,历代的水利交通建设构筑了四通八达的水运交通网络,像生姜这样商品化的农产品拥有巨大的市场需求。湖州利用自身诸多的先天基础优势,两宋以降大力推进农产品商业化,走上了农业专业分工的道路,除稻麦外,湖州的商品性农业涉及蚕桑、茶叶、苎麻、果树、蔬菜、花卉、渔业和经济林木等多种门类,“二拍”系列故事中多有提及湖州的丝绸,《二刻》卷六《李将军错认舅 刘氏女诡从夫》中更直接借刘家的仆人夸奖道:“前日分明再此,与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饭,苕溪中的鲜鲫鱼,乌程的酒。”苎麻作为江南地区夏布的材料,出现在《初刻》卷八《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太湖流域的强盗因接连三次抢劫苏州王生,为表歉意抛给了他一批苎麻,谁料这批苎麻层层包裹了五千多两白金。


在“二拍”统共七十八卷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下的民间故事中,商人与士人承担着不断行动的主角的身份,游侠或者农民则极少出现。在商人群体的地域分布上,符合中国经济中心南移的特征,北方商人极其少见,并且金钱往往没有化为资本在市场上流动,《初刻》卷二十一《袁尚宝相术动名卿 郑舍人阴功叨世爵》中郑指挥的辛苦积蓄是用来买官,成为更稳定的地主。“二拍”中绝大多数商人是南方商人尤其是江南商人,他们的足迹不仅遍布江南地区,更跨越到了北至辽东,南至南洋的范围,按照其财产多寡,多则作为行商不远千里进行囤积居奇式的跨区域买卖,少则作为商贩停留在固定城市中辛苦营业为生。湖州作为丝绸重要产地在商人旅行图中占有一席之地。


商人本身地位有显著的提高。出现在“二拍”故事中频率最高的是徽商,这也与明中叶以后徽商的崛起的现实相吻合。《二刻》卷三十七《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程氏兄弟故事一开场便告知:

 

“话说徽州商人姓程,名宰,表字士贤,是彼处渔村大姓。世代儒门,少时多曾习读诗书。却是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


这一段文字是明中叶以后徽州地界诸儒门对商业青睐的真实反映,传统“士农工商”的四民论因为经济基础变革而发生了巨大动摇,商人本应该居于社会的末流,但在徽州地界居然达到了超越士人的地步。纵览“二拍”,士人已经完全脱离了农业生产,步入了城市生活,士人尤其是平民阶层出生的士人,在面对无缘仕途的现实时,所做出的最为普遍而现实的反应是经商,而非返回农业生产或者隐居渔樵。经济基础的巨大变革使得商人有底气抬头做人,在《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这个白日梦式的传奇故事中,神女自荐枕席的对象不再是王侯与士人,而是身处辽东逼仄寓所的徽商程宰。


商人地位的提高直接体现在商人直面婚姻问题时的反应。书香门第不以与商人结合为绝对耻辱,商人也有勇气更有底气挑战士族门庭,试看在《二刻》卷二十九《赠芝麻识破假型 撷草药巧谐真偶》中自我期许颇高的浙商蒋生,喜欢上士宦之家女子后的心理反应:


“他是个仕宦人家,我是个商贾,又是外乡,虽是未许下丈夫,料不是我想得着的,若只论起一双面庞,却该做一对才不亏了人。怎生得氤氲大使做一个主便好!”


同时,士人与商人依然有着比较明显的阶级及文化鸿沟,士人所垄断的政治文化资源对商人来说依然有着重要的诱惑力,商人乐意与士族联姻,比如《二刻》卷十一《满少卿饥附饱飏 焦文姬生仇死报》中凤翔富商焦大郎在好心收留落难的京师秀才满少卿后,“却又看得满生仪容俊雅,丰都超群,语言倜傥,料不是落后的,所以一意周全他”,日后更是将自己的独生女儿焦文姬许配给满少卿,竭尽家财供给满少卿考取功名。这实际上是焦大郎对自己家庭未来倾尽全力的一次投资,满少卿中举回归家族面对亲族安排婚事的犹豫不决乃至最后对焦文姬的始乱终弃,焦文姬需要化为厉鬼才可以一血冤仇的情节,则显示商人的地位距离士族尚有很大的距离。


商人群体在“二拍”系列故事中扮演着正面角色,但编者凌濛初对于商人群体的肯定不是从道义层面优先去夸赞,更多是在充分肯定追逐实际利益的角度。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初刻》卷八《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中苏州界内贤良的婶母杨氏鼓励视如己出的王生道:


“你如今年纪已经长大,岂可坐吃箱空?我身边有家资,并你父亲剩下的,尽勾营运。待我凑成千来两,你到江湖上做些买卖,也是正经。”


等到王生第一次出门遭遇强盗,杨氏更是安慰鼓励道:

 

“儿嚛,这也是你的命,又不是你不老成花费了,何须如此烦恼?且安心在家两日,再凑些本钱,务要趁出前番的来便是。[……]男子汉千里经商,怎说这话!”


这个故事借长辈杨氏道出经商已成为家底殷实的江南人家的正经出路,不畏惧短时间内经受的重大经济损失,并且充分肯定了男子汉向外拓展经商的实干精神与勇气。对比后世《儒林外史》中将自己的前途孤注一掷到仕途中不断扭曲的范进,这种坦荡光明地依靠自己的双手去谋取正当利益的选择,十分引人注目。


在“二拍”系列故事中,作为正面形象出现的商人是没有“贪婪”这个毛病的,他们在获利时保有着诚实而知足的中庸美德。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初刻》《转运汉巧遇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的主角文若虚,他从南洋带回巨型龟甲获利五万两后被众人怂恿顺势去敲波斯胡商的竹杠,婉拒道:


“不要不知足。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本的,造化到来,平空地有此一主财爻。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我们若非这主人识货,也只得当废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晓得,如何还好昧心争论?”


▲《转运汉奇遇》中的波斯胡商玛宝哈,故事取自《初刻》卷一《转运汉巧遇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不同于故事中的汉服穿着,电视剧中保留着胡服设定。

 

总体上,“二拍”系列故事中的商人对金钱的理解与利用依然停留在成熟的资本主义之外,资本主义式生产方式与雇佣关系尚未出现在晚明的江南社会,像姜客吕老汉这样以贩卖农产品的商人表明了彼时商业社会是建立在成熟稳定的农业社会基础之上的。商人在追求得到实际利益后,也往往并不会急于追求再生产,而更倾向于追求城市生活中的奢侈享受,并保留着向封建地主回归的退路。商人在“二拍”系列故事中作为鲜活的个体而非被异化的资本家存在,金钱的得失固然是他们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但金钱并非作为他们最高的价值追求,摆在我们面前的,更多是鲜活的城市生活浮世绘与其中频频发出的喜怒哀乐之声。

 


“二拍”将最多写实镜头与人道主义关怀给予了彼时挣扎在旧世界的女性,给予今天的读者去想象中国传统社会妇女生活以一定的文学资源。


女性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很难迈出闺阁,传统社会结构中也缺少女性与男性公平竞争的职业,妇女缺少经济独立的基础而必须仰赖家庭结构。女性能够在社会空间自由活动的两大职业,一个是尼姑,一个是娼妓。“二拍”中被迫走出家庭的女性,从姚滴珠、郑蕊珠这样的平家女子到活在贵族顶层的真珠姬,在离开家庭保护的那一刻开始,面对的便是社会赤裸裸的欺骗与暴力,失贞乃至沦入风尘成为他人的“赚具”,这是“二拍”中失足妇女的共同遭遇,只有少数像陆蕙娘一样幸运且有行动力的妇女才能走出网罗。同时,女性在家庭内部很多时候意味着受到稳定的欺辱,《初刻》卷二《姚滴珠避羞惹羞 郑月娥将错就错》中娇羞的新婚少妇姚滴珠便是不堪忍受潘家公婆每日无端责骂,才愤然出走寻求娘家庇护,不料离家出走旋即遭遇诱拐。


▲《胭楼记》(1993)姚滴珠,周迅饰,取自初刻卷二《姚滴珠避羞惹羞 郑月娥将错就错》,原故事中姚滴珠与郑月娥长相十分相似,电影中由周迅一人分饰两角。


彼时性早就成为了金钱消费的重要对象,女性被动或者协同地成为“赚具”的故事频频出现在“二拍”之中,《初刻》卷十六回《张溜儿熟布迷魂阵 陆蕙娘立决到头缘》中的女主角陆蕙娘,在落难时刻抓住机会巧妙地摆脱他人“赚具”的困厄,作者抓住了陆蕙娘脱离苦海的精彩瞬间,而她所遭受的苦楚则沉寂在无限的留白之中。《初刻》卷十八《丹客半黍九还 富翁千金一笑》与《二刻》卷八《沈将仕三千买笑钱 王朝议一夜迷魂阵》、卷十四《赵县君乔松黄柑 吴宣教干偿白镪》这几回骗局中性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堪称“二拍”之中情节最为跌宕起伏、设计最为精彩、人物反应情绪表现最为饱满的故事。相反,像《二刻》卷三十二《张福娘一心贞守 朱天锡万里符名》这样的家庭道德模范剧的情节就机械而僵硬,同时人物随着道德观念的历史变迁而失去光彩,变得苍白无力。


▲《炼金术》(2003),取自初刻卷十八《丹客半黍九还 富翁千金一笑》,故事中潘氏痛失三千两白银侧面反映出了这位松江富翁厚实的家底。


走在凌濛初前面的冯梦龙推崇的“主情,尚俗,尚真”,或得益于官方对民间通俗读物的意识形态管控相当松弛。冯梦龙把李贽的学说“奉为著蔡”,《情史类略》中肯定女子冲破封建礼教的行为,是李贽“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之论的发挥。他说:


“自来忠孝节烈之事,从道理上做必勉强,从至情上出者必真切,……世儒但知理为情之范,孰知情为理之维乎!……古者聘为妻,奔为妾。夫奔者,以情奔也。奔为情,则贞为非情也。”


在冯氏主情论的逻辑下,因情而私奔成为了一种正义。凌濛初在“二拍”中实际上也贯彻了冯氏的主情论,他不仅像冯梦龙在《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一样在《二刻》卷三十五《错调情贾母詈女 误告状孙郎得妻》安排主事官员以成人之美的态度解决青年男女“生米煮成熟饭”的问题,更在《二刻》卷十二《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著芳名》中将南宋理学大家朱熹塑造成一个偏执狭隘、意气用事的昏官,这是一种相当大胆的书写。对比同时代冯梦龙鼓励书商刊印《金瓶梅》的行为,“二拍”中不时铺排的性描写其实还是显得相当克制。贞洁观对人的束缚不再那么绝对,比较典型的是《二刻》卷三十八《两错认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杨二郎正本》中的莫大姐因情私奔却惨遭同乡奸人郁盛设计出卖,沦为娼妓四五年,最后与原夫徐德离婚,与钟情的杨二郎成婚,官员在处理这个案件时显得公允而遵循人情,杨二郎也并未嫌弃莫大姐的失身。


▲《莫大姐私奔》(1993)剧照,改编自《二刻》卷三十八《再错认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杨二郎正本》,该电视剧给莫大姐杨二郎增加了前缘设定,加强了原夫徐德家给莫大姐的压迫,总体上强化了莫大姐与杨二郎结合的合法性。


凌濛初作为士人所拥有的良心,如同一轮明月一般映照在江南的深夜,以朴素真挚的人道主义精神观照到了社会无常变化中最悲惨的人事。而这些最悲惨的民间故事之中,女性往往不会缺席,女性真正的被旧社会逼成了怨鬼来获取一种虚构的正义补偿。在“二拍”系列故事中,虽然女性极难有机会去走出家庭,女性在意识上也没有达到审问家庭结构的境界,但是彼世界中女性已经开始有主体自觉,对于家庭结构中对情感与性的追逐,是众多女性角色的共同呼声。拥有一定的自由追求同时又驯服于家庭结构,是彼时客观的经济基础决定的女性较好处境,也是彼时知识分子所能接受的女性自由的上限。但我们需要明白,“二拍”故事所发出的女性权益呼声的参考坐标系不是现代社会,而是像明初竖立在徽州的一块块吃人血的贞节牌坊。


《初刻》卷三十四《闻人生野战翠浮庵 静观尼昼锦黄沙衖》描写了一对湖州青年男女曲折的情爱故事。故事的男主人公闻人生是湖州黄沙衖人,女主人公杨氏出生湖州府东,儿时体弱多病,被翠浮庵观主从家中赚进佛门。十六岁的静观偶遇前来杭州西溪赏梅的十七岁美少年闻人生。这种地域关系与当下具有相当的同构性,黄沙衖就是今天湖州市区红旗路一带,湖州府东相当于湖州郊区,一对湖州少年男女在隔壁省会杭州相遇相爱,足以让人莞尔。素来闭门静坐,看古书诗句的女尼静观偶然觑见进入翠浮庵的闻人生,不禁感慨:

 

“世间有这般美少年,莫非天仙下降?人生一世,但得恁地一个,便把终生许他,岂不是一对好姻缘?奈我已堕入此中,这事休题了。”


故事并未终止于静观复杂的心理变化,作者宕开一笔,立马叙述四个月后闻人生取得大比头名前往杭州看望姑姑,故事悄然迎来了高潮。当闻人生一行正要离岸,岸上忽然出现一个说湖州话的清秀小和尚,想要搭船前往杭州灵隐寺。夜中小和尚在灯熄人静后解衣与闻人生同卧,辗转难眠之际趁着闻人生睡熟后居然悄悄坐起来伸手摸他。闻人生醒来发觉此事,因他正是少年高兴时节,也不避讳男风,伸手向小和尚摸去,却意外发现小和尚是假,小尼姑是真。静观被撞破后恳求闻人生从容对待,蹙眉啮齿忍耐着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献身。


如果闻人生与静观一段露水姻缘过后再无瓜葛,对静观来说无疑是一场悲剧,但故事迎来了曲折微妙的发展。闻人生跟随静观住进了翠浮庵。这翠浮庵从故事叙述老观主赚得杨氏女进观开始便就不是一个干净之地,众尼姑一见到俊俏的闻人生入住,便“你也要住,我也要住”,开始了这一卷颇具有倾向性的揭示描写,而原本应该作为女主角的静观的态度却“只不做声”,非常娴静隐忍地坐看闻人生与众尼姑胡闹,末了又以仕途经济的至理名言规劝闻人生努力考取功名。最后幸得闻人生是个讲情义的书生,闻人生的姑妈帮助衬托,外加翠浮庵东窗事发败落,静观最后还俗昼锦黄沙衖,获得了一个表面上较为圆满的结局。


从《闻人生野战翠浮庵 静观尼昼锦黄沙衖》中静观的视角来看,静观在面对自己无法控制情欲时,在叙述者留白的四个月中不知做出了多大的心理斗争和实际行动,才扮成了一个小和尚跟上了闻人生的脚步,做出了人生最重大的选择与冒险。但她在独身面对陌生男性时,即便是为了自身的情感与欲望献身,也并没有因此获得主动权,闻人生并没有理会她对温柔对待的恳求,使她只能默默忍受。在往后闻人生与一众尼姑胡闹时,静观非常自觉地担任了隐忍的贤内助角色,不发一言,只随后发出温柔的劝诫。失语的静观直到故事最后一刻披着凤冠霞带遇见生母时才发出了一声“娘!”,是一位得以回归稳定家庭结构的女性五味杂陈的真切呼唤。


“二拍”系列故事中出现的若干才子佳人故事还没有完全成型,表面上可能鲜花着锦,却又明摆着破绽累累,仿佛一面迎合市井中的观众宣告门当户对大团圆结局的降临,一面又向聪明的读者告知这个敞开的故事面临的多重结局。就静观的故事而言,我们读到翠浮庵中那位殒命庵主床笫的青年男宠分明也被赐法名“静观”时,不难想象作者向我们传递的悲剧信息,也正因为如此危机四伏的环境,在细细品味这个故事时,才能明白在文本留白处静观具有的勇气与智慧。另外,我们可以在还可以读到《初刻》卷二十九《通闺闼坚心灯火 闹囹圄捷报旗铃》等美丽曲折故事背后鲜明而残酷的悲剧性。我们越俯下身审视“二拍”文学世界的下层,则越能发现女性在其中所处的悲惨地位。


▲《一箭情缘》中闻俊卿女装对镜与幻想,原故事取自《二刻》卷十七《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

彼时主流价值观所允许的女性觉醒程度是十分有限的。绝大多数女性仍像静观一样依附于家庭结构,乐于担任贤内助,《二刻》卷九《莽儿郎惊散新莺燕 㑇梅香认合玉蟾蜍》、卷十七《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卷三十五《错调情贾母詈女 误告状孙郎得妻》这类才子佳人式的故事中,即便是文武双全、在才智上不输于男人的闻蜚娥,在女扮男装被识破面对心上人杜子中求欢时,立刻陷入被动状态,献祭出自己的贞洁,末了只能叹息:“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愿遂矣”,虽然绝对的贞洁观松动,但是外在的社会结构却没有变化,女性的贞洁依然具有绝对重要的价值,女性被男性作家给予的自由仅限于选择情感对象的自由,她们甚至没有拒绝这个合情合理的好对象的权利。当《初刻》卷三十《何道士因术成奸 周经历因奸破贼》中的唐赛儿拥有反政府武装,其带来的也只是社会混乱而非社会结构的调整变化,唐赛儿只成为了女版的何正寅而没有去思考女性的出路。以上种种,表明了“二拍”的思想都没有逾越当时的主流思想。



无论是鲜花着锦、烹油烈火一般的才子佳人大团圆故事,还是旨在揭示人情关系社会腌臜不堪的贿赂底色的写实笔法中,金钱作为极为重要的社会资源跨越了所有阶级各色人物,在“二拍”系列故事中显示了巨大的力量,但金钱在中国的传统故事中又不是唯一的主角,旧社会中依然有着维持社会基本秩序的血缘与礼法力量。湖州钱篓高愚溪的困厄与吴兴莫大郎的智慧在处理金钱问题上高下立判,显然,这不仅是二人智愚的区别铸就,更有着复杂的阶级基础、社会关系原因。


《二刻》卷二十六《懵教官爱女不受报 穷庠生助师得令终》中,湖州府钱篓老廪膳秀才高愚溪将自己一生积蓄三百两银子散给出嫁的女儿,却没有得到相应回报。这故事的前半部分像极了法国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不同的是,高愚溪有着一个善良朴素的侄子高文明在危难时刻无条件支持,高老头即便死后只有陌生的外省青年拉斯蒂涅扶柩。民间话本更是在高愚溪故事的结尾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知恩图报的钱御史来力挽狂澜,用两千两白银而非道德教育了高家三姐妹。作为题外话,这个明显画蛇添足的大团圆结局暴露了彼时民众默认的一个事实:巡历地方,祛蠹除奸,雷厉风行的李御史虽然自己只前后两次给了老师高愚溪二十四两银子,但高愚溪在李御史拜访前后的半年里,足足收获了两千余两。这分明都是民众所默认当时官员合理的灰色收入。


两千两对普通百姓是一个非常大的数额,对比《二刻》卷二十八《程朝奉单遇无头妇 王通判双雪不明冤》中,一、二两银子是明朝成化年间徽州府岩子街卖酒的李方哥夫妇一年卖酒辛苦积攒的数目,老实巴交的李方哥面对程朝奉想要用金钱换取自己妻子身体时产生了强烈而反复的内心斗争,但最终还是输给了一锭三两纹银的魅力,并与妻子达成了极卑微的妥协:

 

陈氏(将银两)拿到手来看一看,道:“你男子汉,见了这个东西,就舍得老婆养闲汉了?”李方哥道:“不是舍得。难得财主家倒了运,来想我们。我们拼命忍着一时羞,一生受用不尽了。而今总是混帐的世界,我们又不是什么阀阅人家,就守着清白也没人来替你造牌坊。落得和同了些。”陈氏道:“这倒也是。”


诚实的卖酒商贩陈氏夫妇在这个“混帐的世界”中面对三两银子便要“拼命忍着一时羞”去抓住这个灰色的机会换取“一生受用不尽”,可想而知,知恩图报的李御史给高愚溪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回报。


相较于高愚溪平民家庭破败之际的窘迫,《二刻》卷十《赵五虎合计挑家衅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则演绎了封建望族大家持家的智慧。若以“家庭的兴衰”这个核心维度去审视“二拍”系列故事,发生在南宋绍兴年间的这则吴兴旧事,堪称“二拍”系列故事中契合社会主流价值观的道德核心的典范。这则民事纠纷并不复杂:湖州吴兴莫家七旬的莫老翁与奴婢双荷偷情,因莫老翁畏惧发妻莫老妈厉害,寻了个由头将怀孕的双荷转嫁给城花楼桥卖粉的朱三。五个月后双荷生下一子,秘密告知莫老翁,不久街坊领居以及莫家儿子媳妇也都知道了这个公开的秘密,只瞒着莫老妈一个。一日莫老翁病逝,城内出名的破落户“赵家五虎”一行,寻着朱三使坏出了一个计策,让朱三写个一千两的借据,携着朱家儿子莫小三前往莫家哭丧,实则要挟莫家分家产,即便失败也可以凭着借据反咬朱三一口。结果莫大郎一眼识破了“赵家五虎”一行的想法,说服莫老妈认了莫小三,并帮助朱三在官府惩治了“赵家五虎”一行泼皮无赖。


故事获得了大圆满结局,莫大郎对忽然出现的家庭财产纠纷仁义智慧的处理方式堪称封建家庭的典范。金钱面对不同阶级的人出现了天渊之别,“赵家五虎”要挟一千两已然是异想天开狮子大开口,而对于望族莫家来说,比起金钱的损失来说,更烦恼的是血亲莫小三被光棍拐去不断滋扰家庭,影响家族长久的稳定。比起莫老妈只注重家庭内部的血缘关系,莫大郎的智慧在于能够将目光放在更长远的家族未来上,当然隐藏的前提是莫小三作为庶出后生实际上并不影响家族内财产分割秩序。莫大郎的所作所为符合儒家礼数,为人称道,但要知道儒家所规定的长幼有序,本身就是为了维护家族及政权内部的稳定。父系社会合法继承人的问题在《初刻》卷二十《李克让竟达空函 刘元普双生贵子》、卷三十八《占家财狠婿妒侄 延亲脉孝女藏儿》、《二刻》卷二十六《懵教官爱女不受报 穷庠生助师得令终》、卷三十二《张福娘一心贞守 朱天锡万里符名》都有提出,金钱即便在贫穷的高愚溪那里,面对家族继承人的问题,也可以悬置。但女性问题结合了具体的阶级问题,在这种讨论父系社会合法继承人问题时候显得尤其突出,双荷与刘元普故事中的奴婢朝云,作为奴隶制在封建社会中的残余,根本没有人身权利可言,这是需要我们在阅读时注意的。


权力与金钱交织而成的世界底色最常见的表现是不良的平民百姓偶然间抓住邻人的把柄便将其作为赤裸裸要挟金钱的权力。莫大郎的故事比较以上列举的几个故事,“赵家五虎”这些个城市流氓无产阶级的代表人物,在刻画上显得尤其饱满出色。在《初刻》卷三十《何道士因术成奸 周经历因奸破贼》,何道士与唐赛儿勾搭成奸后,故事迅速演出了一幕让人哭笑不得的闹剧:邻人马绶、福兴、牛小春一干帮闲知晓沈家豆腐坊的猫腻后,协同陈林及妻子钱氏先礼后兵前往唐赛儿住处捉奸,却因为何道士与唐赛儿的妖术,众人在屋内闹得鸡飞狗跳却只扑了个空,碰了一鼻子灰。在这一出精彩的闹剧中,所有人都是丑角,道德与正义却是缺席的。我们难以想象如果莫大郎家是阶级比较低的富农,这个故事会走向怎么样曲折的结局。

 

一个社会的向前发展并不意味着以往所有问题都得到妥善的解决,很可能会出现新老问题同时存在的状况。一个社会向前发展的表现之一,是身处于这个世界中的人面对同时代人共同面对的困境时,有机会并且有勇气做出不一样的选择,这种选择并不完全出于空洞的个人臆想,而是站立在对具体的客观社会现实的洞察下再做出的。个人意识的觉醒绝难以脱离具体的社群约束,“二拍”系列故事中主流价值观察下个人意识的觉醒更是要符合具体社群的约束,只不过当一些旧秩序已经不再符合社会现实成为个人发展的障碍时,“二拍”给予了这些来自灰暗世界的神采以细致入微的刻画:


《初刻》卷六《酒下酒赵尼媪迷花 机中机贾秀才抱怨》巫娘子向丈夫陈明失身欲夺剑自刎明志,贾秀才作为一个真丈夫得知后真相气得毛发倒数,但并没有拿着贞洁观去压迫妻子,而是冷静下来与妻子通盘考虑后设计一雪冤仇。贾秀才在封建道德范围之内以及世家大族的利益约束之下的爱显得更为真实感人;卷十六《张溜儿巧布迷魂局 陆蕙娘立决到头缘》中身陷他人摆布的陆蕙娘心许沈灿若时,也要先问清楚其在京中是否有势要相助,再冒险展开解救自身的行动;《二刻》卷二《小道人一着饶天下 女棋童两局注终身》少年围棋天才周国能凭借一技之长便立志云游四方的气概不输于今人;卷三十九《神偷寄兴一枝梅 侠盗管行三昧戏》中神偷懒龙对金钱的态度,已到达了“物物而不物于物”的道家哲学境界。


凌濛初编撰的“二拍”系列故事,真实扮演了在文学世界中最基本的底色,士人的观照如同映照在其文学内景中的一轮明月,这种明察人间悲喜的写实传统虽然在明朝江河日下之时有所褪色,但世人在后来居上的《红楼梦》《儒林外史》之中,依然可以看到文人所刻画的来自灰暗世界的神采。




来源:湖州发布

图片设计:楼挺

编辑:朱国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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