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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劲桦:月亮的山谷

2016-11-08 杨劲桦 新三届文苑


       那是 20 年前了,我从 UCLA 研究所即将毕业的日子。一天下午,同学布鲁斯从走廊里探进头来,他说:“要去给肚子加点油吗”?我从椅子里站起来,伸直了双臂,只听见骨节叽里嘎啦地乱响,很疲惫了,我点点头。路过系办公室时,秘书跑出来,递给我几封信。


        我们走进商学院旁边新开的餐厅,找了个屋外栏杆旁的桌子坐下,布鲁斯说:“那你要去参加葡萄酒乡电影节吗?”


        我疑惑地问:“什么是葡萄酒乡电影节?”


        他从我放在餐桌上的几封信里抽出来一封,告诉这是葡萄酒乡电影节的邀请信,因为他自己也收到了。还说这个影节并不重要,但是你会感觉不一样。


        于是,一个月后,我飞到了旧金山,一出机舱门,就看见布鲁斯站在门口接我。



        那天,他开了一辆红色破旧的小卡车,把我的手提箱扔到后面敞开的车厢里。他穿过金门大桥,让我看看半雾笼罩的海景和城市,这是我认为美国最美丽的城市。然后就上路往北开去。


        布鲁斯在我们电影学院被公认是最有才华的学生。他年龄大,越战时高中毕业,被第一批抽签抽中,送到越南去打仗。临行前,他突然当逃兵跑到欧洲,过了相当久的流浪生活。布鲁斯在同学间人缘很好,但是他懒得很,吊儿郎当,嬉皮士的自由主义。


        小时候,我父亲总告诫我:不要妄想什么“灵感”,它是不存在的,做事情需要专注、真诚和意志,就像农民诚实地种田一样。所以,布鲁斯在我眼里是个无时间观念,不靠谱的人。


        然而,每次考试,这个不靠谱的布鲁斯随随便便把作品一拿出来,都会轰地一声令教授学生们意外和激动。老实说,要论技巧和工整,他谁也比不过,他作品的潦草和不修边幅是处处可见的,画面都是人们司空见惯却没有感觉的。但令人惊异的是,这些平平淡淡到了他的手里,就赋予了一种动人的力,有了双层的意思,有了性格和表情,看完后直觉热流冲撞眼睛。



        有一次,轮到我发言,我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说,他是彻底桀骜的真实,毫不踌躇的直接,任何技巧和真诚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他听完后眼光似有若无地飘向我,又好像隔过我看着远方,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那以后,他很主动地接近我,我们成为了终生好友。


        美国加里福尼亚州的北部和南部气候稍有不同,人常说南加州四季如春,北加州四季如秋。一路开过,我看不到洛杉矶那种高大的棕榈树,太阳也远不如南部炙烈,微微清冷的风儿吹过,留下的却是温暖。路边大片大片的葡萄园,一垄一垄的葡萄顺着高高低低的山坡远远地伸出,遍地黄花,满眼皆是乡村野景的美妙,尤其是奇特的阳光,好像掺入了金黄,万物显得色彩饱满柔和。


        车子没有冷气,布鲁斯把车窗摇下来,他慢吞吞地一边吸着烟,一边告诉我这儿是丘陵地带,山谷连着山谷,从纳帕谷到索诺玛谷到亚历山大谷等等,统称葡萄酒乡。 19 世纪中叶,人们开始在这一带种植葡萄,因为土壤质地特殊,冬天湿润夏天干爽,温度变化不太大,可以保证葡萄的酸度,生产出来的葡萄酒口感甘醇,堪比法国的波尔多。



        我们经过一个个形状大小不一的酒庄,有的豪华气派,有的小巧玲珑,有的朴素平凡,我问他一共有多少酒庄,他说加起来几千个总有吧。


        拐了一个弯儿,布鲁斯突然无预警地把方向盘一打,驶出了公路,沿着葡萄园,拐入了一条铺满小石子的土路,下了山坡后,他在一个窑洞似的大黑门前停下来,这是一个酒窖,外表典雅,周遭爬满了密密的蔓藤。我跟在布鲁斯的后面走了进去,酒窖里温度很低,冰冰凉的气息,喘气都觉得有回音,我看到四处放着同样规格的橡木桶,还有一个高高的酒吧台。


        一个花白头发,声音洪亮的男人出来迎接我们,布鲁斯介绍说这是他的叔叔尼克,酒庄的主人。尼克看起来 60 多岁,诙谐文雅,很热情,他从吧台的里面拿出了几十个高脚酒杯,然后一瓶一瓶地开着不同的葡萄酒。我摇摇头说喝了会脸红,他说到了酒乡怎么能不喝酒呢?



        布鲁斯打趣地说,尼克是个老雅皮,不想结婚却做梦都想要个酒庄。尼克垂着脸微笑,点头首肯,抬起的眼神变得温柔。我说历代男人都钟爱美酒和女人,尼克马上说他只爱美酒不爱女人,女人太麻烦了,我们都笑了起来。


        尼克又说,葡萄酒就是他灵感的源泉,葡萄酒的迷人之处是它背后的浮想联翩,每一年的酒因为日照雨水气候的变化而不同,葡萄种植在山的阳面或阴面,不同的土壤会产出不同的葡萄,不同的葡萄会酿出不同的酒。他在我面前把六只酒杯一字排开,然后倒了六种不同的酒,颜色深浅不一,有红有白。


        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含在嘴里,感觉并想象着;又拿起第二杯,第三杯 …… 最后,我指了指第三杯的白葡萄酒,说喜欢这个 dry 的,尼克露出惊讶的表情,说那是最贵的一瓶。



        告别了尼克,布鲁斯就带我来到了纳帕谷酒乡电影节的地点。天色渐暗,我们去报到,把我的电影拷贝交给了大会秘书苏珊。布鲁斯的女朋友琳达早已经在那里等,并带我们去开幕式现场。我本以为电影一定会在电影院放映,可是琳达却往葡萄园里走,我很诧异。


        绕过一个小山丘,赫然看见一个盆地,种满了大片大片的葡萄,绿盈盈肥厚的叶子,藤上缀满了成串的果实。远远地,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白色银幕,还有上千把的椅子一排排整齐地放在葡萄地里。好别致啊!再转头望去,场地的另侧已聚集了很多盛装的男女,临时搭建,绕成圈的桌子上,摆满了各色的葡萄酒。人头嘈杂,杯盏交错。

        那天估计是十五,圆圆的月亮歪在天空,我心里顿时涌出烂漫的感觉,仰起头不出声地笑,布鲁斯轻淡地瞥了我一眼说:“想你会喜欢。”



        结束后,布鲁斯送我去索诺玛他妈妈家住。小红卡车开在高速路上,由于喝了很多葡萄酒,我觉得飘飘的,风从脸颊吹过,心里安静,一路无话。


        路上的车很少,我们换到另一个条快速路,前后黑暗,看不见任何车辆。沿着上下起伏的弯道,突然,哗地一下,眼前豁然开朗,我们进入了另一个峡谷。啊 ….. 我惊呼了一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只见眼前的浓黑的夜色瞬间变成了银灰,月亮如此之大,光芒烁烁,反射在山谷和葡萄田里,犹如白昼的前夕,就好像是在卡通神话片里。

        我呆了好一会儿,请布鲁斯在路边停下。我打开车门,沿着山边朝葡萄园里走去。那时我还穿着高跟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几百米,找到一块大石头坐下。看着天空和四周的群山,谧谧的寂静,让我迷惑和犹豫,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月亮,离我如此之近,轻轻抬起手,就触到了它的温度。我惊得一点力气没有,自己似乎与万物一体,成为了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我站起身往回走,远远看见停在那儿的车,幽暗里看不见驾驶座上的人脸,只有红色的烟头一明一灭。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到车上,布鲁斯则一点表示都没有,他发动车子眼睛看着前方继续开着,过了许久,突然轻声认真地说:“这就是月亮山谷。”


        我一怔,转过头:“杰克伦敦的《月亮的山谷》?” 他使劲儿地点了一下头。 


        写于2011-03-11


        (注:杰克伦敦的小说《 THE VALLEY OF THE MOON 》让索诺玛山谷闻名于世。)



(文章获作者许可使用。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杨劲桦,1976年进入央视,1977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后回央视工作。1983年留学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电影学院,荣誉生毕业,获MFA艺术学位,现定居美国。个人文集《梦回沙河》,2010年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翻译《剧本:影视写作的艺术、技巧和商业运作》,2013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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