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玉环:友谊地久天长
作者简介:
肖玉环,1959年底生于北京,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工经系建经班,毕业后在轻工业部工作。1990年5月赴美,现定居德克萨斯州休斯敦市。
大学时代的作者。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上世纪70年代末悄悄兴起的校园交谊舞会上。舞会由热心活跃分子牵头,大教室把桌椅板凳往旁边一挪,一台收录机,几盘磁带,电灯罩搭些皱纹纸彩带就万事俱备了。记得我那次是被从食堂回来的路上直接拉去看热闹的,手里还拎着饭盒。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录音机喇叭的音量不大,翻录的磁带也已经老旧,伴有嗞嗞啦啦的杂音,但这丝毫不影响大家的兴致。在那个初春乍暖的黄昏,这首古老的苏格兰民歌以优美感伤的旋律深深地打动了我们年轻的心。
情同姐妹李春平
大二开始,我住进东风二楼。没几天,就和隔壁的李春平就成了好朋友。我们一起去食堂打饭,一起在水房洗衣服……室友形容我俩是”好得掰不开“。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春平每天在宿舍门口等我的样子:一件淡蓝色灯芯绒的上衣,柔顺的短发,黑黑的眼睛,恬静而灿烂的笑容……
我俩都是应届生,春平读贸易系,我读工经系。我们对所学专业都兴趣平淡,却如饥似渴地遍读文学名著外加忧国忧民,是那种平时不刻苦用功,考试临阵磨枪的学生。多年以后,曾经有位学兄对我提起:那时候,每天傍晚骑车回家,总能看见你们俩个在校园里走啊走啊,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心里就纳闷:这两个小丫头说什么呢?
我答:“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我们说要是我们爱的人为民主自由坐了牢,就去送牢饭。”学兄果然哈哈大笑,但是他说:“我信!”
是那个劫后余生的时代?还是那个青春躁动的年龄?家事国事天下事,小到闺蜜密私语,大到国家兴亡,我们无所不谈。倾慕高仓健的男子汉气概,渴望”天云山传奇”式的爱情……我们曾依靠在圆明园废墟的石柱旁,慷慨激昂地讨论正被报纸围剿的"苦恋";也曾沐浴着夕阳的余晖,在昆明湖畔朗读莎士比亚、莫泊桑和舒婷。
有时候,我们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回宿舍时衣袋底全是尘土,嘴边也沾了层黑圈。有一次,我在公共汽车上丢了钱包月票,接下来整个星期都是用春平的饭票。平时周末从家里回来,我带回的好吃的,当晚也就消灭了一半。
毕业实习,我去上海,春平到江苏常州,相隔不过百十公里,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盼信,读信,写信……事无巨细,滔滔不绝。每次看到下班后有我的信来,同学们就打趣说:“情书来啦!”
作者与李春平(左)在大学校园。
毕业后,我被分配在轻工业部,春平则去了北京郊区的丰台银行。见面机会少了,电话也不方便,我们就写信。周末她进城,就在我家吃住。
记得有一次,我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晚上跑去找她。那时候丰台还很荒凉,街上早早就没什么人了。空荡荡的大楼里除去传达室,只有春平的宿舍亮着灯。春平默默地听我诉说,不时温婉劝慰。她打来热水让我洗漱,又帮我铺好干净被褥。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来时的委屈烦恼烟消云散,心中涌起阵阵自责:一个刚出校门对生活充满憧憬的小姑娘,她每天如何打发这些寂寞的时光呵? 此后我时常邀她参加我们部里年轻人的活动,我的朋友们对春平都很熟悉和喜欢,可惜阴差阳错,始终没有成就姻缘。
有一次临走时,她匆匆给我看了张照片,说这个同事对她特别好。 照片挺小,像是集体出游拍的,看不清楚,我也没太往心里去。又过了些日子,春平在电话中告诉我,她要结婚了。那天我在上班,办公室人声噪杂。她的声音听上去笑盈盈的,我说定了日子告诉我。
1989年北京发生的历史事件,彻底改变了我们当中许多人的生活轨迹。我和春平便是在那前后失去了联系。
我从十多年前开始寻找春平,每次回国都四处打听。我曾经打电话到丰台工行,建行,人行……其间只有一位女士不确定地说,“好像听说移民去了澳洲唉,好多年前的事了。”算是唯一的一丝线索。
记得以前假期写信都是寄到河北玉田水利指挥部李的哥哥转,可她哥哥的名字早已忘记。我甚至打算去那里一趟,但想想这么多年过去,连北京我都认不出了,到哪里去找玉田水利指挥部呢?2008年10月校庆是我出国近二十年后第一次回人大,见到了好多老同学。我特意找人向贸易系同学打听李春平,都说没有她的消息。
2011年9月下旬的一天,我正在北京的街上,一连收到两条短信,告诉我孙伟丽正在校友网上找我呢。伟丽果然不负重托,帮我找到了春平的消息! “ 肖:终于等到了你的来信,当我读着这久违的来自于你的音信,眼泪一下就模糊了双眼……”
2012年夏天,我们终于在北京重逢!相见总是那样暂短,前一晚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有多少话想说啊。可是当我们见面的那一刻,却什么也不用再说。我们相视一笑,仿佛从未分开。
萍水相逢山田宏明
1981年暑期,日本研修生团访问人大。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得以结识了来自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学生山田宏明。中秋节那天,中文系好友吴晓枫跑来问我,要不要跟他们班的同学们陪日本留学生一起去颐和园赏月,我马上兴冲冲地答应下来。
1981年中秋节之夜在颐和园。上左1山田,左2作者。
山田是个瘦瘦高高的帅小伙,腼腆安静,脸上挂着孩子气的微笑。长长的头发整齐地遮住前额,是那个年代在中国不多见的发型。我们坐在山坡上,鸡同鸭讲地交谈。我不懂日文,只好挑简单的中文再加上蹩脚的英文;山田则操着洋腔洋调的中文混着磕磕巴巴的英文。其实不仅仅是语言障碍,当时中国和日本的国情也天差地别。
可令人惊诧的是,我们沟通起来居然毫无困难,连比带划,像老朋友一样滔滔不绝。我还记得山田告诉我,他希望找个中国的女孩子作女朋友,“因为日本的女孩太温顺,没有个性。”
秋高气爽,皓月当空。一群年轻人吃着自带的月饼水果,喝着啤酒,弹起吉他,引吭高歌,玩得开心尽兴。直到夜深人静,公园早已关门,我们才翻墙而出,然后一路欢声笑语,徒步走回人大。
山田返回日本前夕,特意和筱冢君一起来我们宿舍楼下告别。很快我就收到了山田从日本寄来的信和筱冢寄来的镶在镜框里的我们在颐和园游玩的彩色照片,那是我生平收到的第一封异国来信,也是我的第一张彩色照片。此后我们陆陆续续有过一些书信往来,山田的中文每次都大有长进,也时有惊人之语。记得有一次山田在信中写道,”我正在读你的来信,突然我妈的闯进来……”逗得我们捧腹大笑。
岁月飞逝。2008年底在北京,晓阳问我:"你还记得山田宏明吗?”我答:"记得呀,你们还有联系?”晓阳说他在日本的时候还来往,后来去美国就渐渐断了音讯。可不久前,在中国青岛工作了七年,即将奉调回国的山田偶然从网上发现了一本书的作者是顾晓阳,便立即联系那家出版社,几经周折,终于在他返回日本前夕飞到北京,和老朋友见了面。
晓阳说:”他还向我打听你的情况”。回到美国后,按照晓阳提供的信息,我给山田发了e-mail。 他很快就回复了。就这样,我们重新恢复了联系。
2009年夏天回国,本来约好与山田在北京见面。万分遗憾的是,山田因为父亲忌日周年不得不迟行,而我的机票又由于值旅游高峰季无法改签,我们再次失之交臂,前后只差了几天。原以为山田是由于工作关系到中国出差,顺道而来。后来从晓阳处得知,他此行是特意来同我见面的,这让我心中充满歉疚和不安。
2009年12月的一天,收到了来自山田的邮件:” 肖玉环,如果我的记忆没错,今天是你的生日。Happy birthday to you !” 我一下子愣住了。这么多年,漂泊忙碌,对生日已经淡漠。而相隔近三十年,在地球的另一边,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萍水相逢的日本人,他是怎样知道并且记住这个日子的呢?从此以后,我每年都会收到山田的生日祝福,短短几句却情深意重。
山田君,世界因你的友谊而如此美好!
日本暑期研修生与人民大学学生,左2山田宏明。
2011年3月,日本发生特大海啸地震,我当即给山田发邮件询问情况。灾情惨重的消息分分秒秒传来,而山田却杳无音讯。情急之下,我打电话给晓阳,他又电话给山田,我们在世界的不同角落相互牵挂祝福,确知一切平安后才放下心来。
年底的时候,山田告诉我他又结婚了,娶了位中国太太。我突然想起多年前颐和园那个晴空朗月的中秋之夜。山田君,祝福你美梦成真。
他乡挚友程和平
1991年初夏,我刚刚从威斯康辛州搬到芝加哥,在一家小公司打工。一天客人来访公司,恰好老板在忙,来客就和我聊起天来。当听说我从人民大学毕业的,他突然说出一个名字,问我认不认识。我说不认识。他说,程和平也是人大78级的,以前住芝加哥,后来搬去洛杉矶了,这次刚好回来出差。“今晚我请客,见面你就知道了。“虽然和平与我在大学时并不相识,可是我们却一见如故。
那天晚饭后,我们来到密执根湖边。三个赤手空拳的新移民憧憬着五彩缤纷的美国梦。我们越说越兴奋,激动地跳起来挥舞着手臂。从著名的湖滨大道望过去,远处的摩天大楼灯火璀璨,“要是有一天,咱们能在那上面办公室,坐在云彩上俯瞰世界,那是什么劲头?” “一定啊!” “加油!”
早年的留学生活是清苦的,而当突如其来的变故骤然降临时,我才发觉自己陷入了如此艰难的境地:没有身份,没有钱,举目无亲,工作无着,前途渺茫。1993年和平重返芝加哥工作的时候,我正处于这样的低谷。和平极具耐心,听我倾诉,他鲜少劝慰,也并不作太多分析评判,只是专注地听。
常常滔滔不绝之后,我会突然打住,对这个难得的忠实听众感激而又歉然。和平就笑笑,说:“苦水都吐出来啦,肚子空了吧?走,吃饭去。”
有一段时间,我把自己封闭起来,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不接电话也不出门。而和平总是能有办法想出各种名目,把我拖出去,让我“陪他”去兜风,看教堂,听露天音乐会……和平开起车来,孩子似地手舞足蹈,“瞧这笔直宽阔的大道,蓝天白云大太阳,挂个馒头狗都能开!”那神情常把我逗得哈哈大笑。
紧张孤独的生活中,我偶尔会邀上几个朋友来做顿中餐,也算是苦中作乐的调剂。那时实在没钱,用啤酒瓶当擀面杖,擀面皮包饺子,杯盘碗盏也七拼八凑,照样吃得风卷残云。和平做饭不太在行,帮起忙来也有些碍手碍脚,但逗乐吹牛抬杠,穿帮了也不在乎,是个受欢迎的客人。况且和平从不挑剔,味道好坏一律大加赞赏,所以往往受到格外照顾,连吃再带,转天的饭也有了着落。
和平是个细心周到的绅士,他会为你拉开车门,摆正座椅,走路让你先行,抢付账单。这些事情他做起来自然随意,与他相处轻松愉快,据说是不少他的女学生的偶像。
冬天的芝加哥异常寒冷,车停在外面经常被冰雪覆盖,早晨得先铲路,刮车窗,暖发动机,然后才能开出来。和平的车里总是备有铁锹,一个电话就赶来“把你挖出来”。
1991年作者在美国芝加哥。左为程和平。
有一次,我们办公楼里的一家发廊的法国老板殷勤地邀我去他那里做头发。想想自己来美国好几年,从来都没有进过发廊,就咬咬牙答应了。那次烫发连带小费总共花了整整一百美元,这对当时的我可是破了大财。那天美国国庆,我们去看飞行表演,和平一见面就连连夸奖说:“太漂亮啦!这一百美元真值!”和平特意帮我拍了许多照片,有一张被印在挂历上,是他的得意之作。以至于多年后再见面,还问起那张“一百美元的头发”的照片。
和平还是个感情丰富细腻的人。他对我讲述过许多他和太太潘平之间的趣事,这对相濡以沫的伴侣,仿佛永远在恋爱进行中。他常念叨:“我不能乱跑,潘平不会开车,离了我她活不了。”
那个年代,很多人刚来美国都在餐馆打工。通常说起来都是马不停蹄地洗碗,切洋葱,老板克扣小费,下班累得腿都迈不开步子的苦大仇深。可和平向我描述在餐馆打工的情景,“往往回家已经夜半时分。“他用抒情诗般的神情和语调说:“圣诞节的时候,开车穿过寂静的街道,家家户户的圣诞树在窗里闪烁,雪花飘舞,世界一片洁白。我打开收音机,优美的圣诞歌缓缓流出,伴着细细的雪粒落在车窗玻璃上的沙沙声……”多好啊,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具浪漫情怀的打工族的故事。
有一次,和平刚刚送别去世的母亲从国内回来,沙滩上,他盯着远方,手里的香烟在黑暗中星星闪闪。他详细地描述那个送别的夜晚,月光如银,手足兄妹怎样轻轻地呵护着安详的母亲去往天堂……这一次,轮到我静静地听。
1994年前后,潘平结束学业,搬到芝加哥。潘平来的时候,恰巧和平回国,我就把潘平直接接回自己家里。也许是从和平的故事中我早已熟悉了这个娇小动人的女子,我们立刻就成了朋友。1995年我移居休斯敦,房子及一应家具用品全部留给了和平夫妇。
此后,我们经常电话联系。女儿出生的时候,他们还特意从芝加哥寄来礼物。当然,在与潘平的闺蜜热线中,和平也偶尔惨遭声讨。一晃八九年过去了,令我猝不及防的是:和平他们突然就失踪了。很多很多次,我固执地拨打那个电话,永远的盲音每每令我怅然若失。我也曾经多方打听,终一无所获。
2008年校庆庆典结束后,我正在帮忙发书,有人招呼我,回头一看,竟是和平!我喜出望外,一把抓住他:“我又没得罪你,这叫什么话?”我嗔怪道。“罪过,罪过,都是我的错。”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一副诚恳无辜的模样。
和平没有什么变化,一如即往的英俊帅气。算起来,芝加哥一别,我们也已经十几年没有见面了。事后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潘平才在电话中向我吐露了实情:四年前,和平曾经突然遭遇“一次差点要了命的病”,抢救过来后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然后是漫长艰辛的康复历程。
“就像是一部倒叙的,或者干脆就是一部剪辑错了的电影,本来已经演完了生命的结尾,却又被阴差阳错地,胡乱地插回到了某一段自己已经告别过了的生活。”和平在给友人的信中这样写道。这一切令我难以置信同时也感慨万千。
我写信给和平:“如果你知道在你经历这一切的时候还有人在真诚深切地关注着你,那你可能就会感觉有一点不同。感谢上帝把你完美无缺地交还给我们。”
2010年秋,盼望已久的和平夫妇来到休斯敦,在我家小住。本来计划陪他们在德州四处玩玩,俩人执意不肯。他们说,我们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咱们拉拉家常过过日子就好。我只好主随客便,就当是自己的娘家兄弟来访。
送别那天,我们在候机大厅外依依不舍地拥抱。潘平殷殷叮嘱,和平则握住我的手:“别的都不重要,我们只在乎,你,幸福!”
在德克萨斯明丽的阳光下,我们挥手告别,泪光闪烁,面带微笑。
作者(右)与大学同学近影。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
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艰辛
到处奔波流浪;
我们曾经终日逍遥
荡桨在碧波上
但如今却劳燕分飞
远隔大海重洋……
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唱
友谊地久天长!”
写于2012年5月18日
2016年11月4日修改
美国,休斯敦
(文章选自《天高人大:七七八八集续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作者略有修改,照片由作者提供。小号获作者许可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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