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善炬谈新闻采编:拜托,留住细节!
张善炬在采集“细节”。
人生总有许多憾事,有些可以弥补,有的只好叹息……从事新闻工作23年,名义上是个“老记”,正二八经才当3年记者,只占个零头。这是本人工作上或者说事业追求上最大的遗憾。
29岁才上大学,时逢国家改革开放,新闻事业也面目全新。那几年,报告文学盛行,一大批既是作家、诗人,又是记者的大家,创作了震撼人心、万人传诵的优秀纪实作品,让文革后几届新闻系的学生暗自摩拳擦掌,立下远大志向:要当记者,当好记者,当名记者!
上课时,采访写作编辑校对组版摄影……办报的十八般武艺老师全教,但我只对采访写作感兴趣。如饥似渴熬更守夜地阅读了大量的中外优秀新闻作品和名记者传记,在老师的点拨下,我渐渐发现了一个当好记者、名记者的诀窍,那是10个字:“胸中存大局,笔下有细节”;不清楚大局,细节无以依存,再好也没意义;而没有足量和足够精彩的细节,立意便成“危阁”,再高也无以支撑。当然我清楚,它们只是诀窍绝不是捷径。
张善炬在瞄准"细节"。
1969年7月20日,美国阿波罗11号航天器代表人类首次飞抵月球。此时,中国正在如火如荼地深入开展“文化大革命”,我则在贵州省桐梓县一个不通公路的公社插队,那天或许还在田里薅头道秧吧。10年后在学生宿舍的双人床上铺挑灯(电筒)夜读时,我终于有幸读到了获1969年度普利策奖的、那篇长达25000多字的著名通讯《一小步,一大步——人类登陆月球记》。这篇让我为人类自豪、震惊的记实新闻特写,从此明确了我职业生涯的方向。
中国人大概已经很熟悉阿波罗11号宇航员、第一个登上月球的阿姆斯特朗那句著名的话:“个人一小步,人类一大步。”但你知道另一个细节吗?首次登月的天地对话中,竟然有一大段是关于中国的!
我从这篇特写中读到:7月20日美国东部时间清晨7时,地面控制人员将3名宇航员叫醒,谈完工作后聊起了当天的地球新闻。报告完新闻后,地面人员又趁兴讲了个故事。原话是:“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有一个美丽的中国姑娘已经在月亮上住了4000年。她大概是因为偷吃了她丈夫的生长不老灵丹,才被赶到月亮上去的。你们不妨找她玩玩。此外,月亮上还有一只中国大兔子,应该不难看见,因为它前脚抬起,站在一株月桂树下。”
“好的,”阿姆斯特朗回答:“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位中国姑娘。”
当兵时的张善炬(右2)。
9个小时后,16时17分43秒,阿波罗11号成功着陆于月球的“宁静海基地”。
这个细节,后来让中国的读者们大快人心、大受鼓舞。他们看到,虽然当时“自己”还在愚蠢地力图围剿文化,但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却不翼而飞,远行千万里,与当代最高科技成果一道,企图去碰撞地球之外的未知文明。我庆幸,在十亿中国人甚至不知情的情况下,中国,这个古老的文明之邦竟也以其博大精深的文化,参与了人类的首次登月行动。
这个蕴含了如此深意的细节,让一个新闻系的学生从此领略到新闻的力量,尤其意识到,在重大事件报道中,细节,具有无可比拟的威力。
四年后,20多门功课被我归纳成一句话——记者成功的秘诀是:置身重大事件现场,发现细节、留住细节。
毕业后我被分回贵州、进入省报。“置身重大事件现场”的可能性较之新华社记者或中央报刊记者大打折扣。为安慰自己的失落,我写了篇文章,把记者分为八类,题目叫《知名度——记者的追求》,发表在《新闻战线》上,期望我的同学能看到。
当兵时的张善炬(后排中)。
这八类记者是:消息灵通的“新闻中枢型记者”;深入某行业的“观察家型记者”;专事打抱不平的“舆论监督型记者”;潜心吃透政策,及时准确报道上情的“发言人型记者”;善于到上下关注的“交叉点”上找新闻的“热点型记者”;敏感突发事件、注重新闻时效的“现场型记者”;喜欢追根溯源、搞清来龙去脉的“调查型记者”;仅以新闻为副业、热衷体验生活、搜集创作素材的“作家型记者”。
不同类型的记者,则追求不同程度、不同范围的“知名度”。
许多类型,我已可望不可即,本人只求在省报,这块空间有限的舞台上,努力当一个可以沙里淘金甚至能不时“点石成金”的地方“小名记”。
这篇两千来字的短文,其实谈的还只是奋斗方向问题,而接近目标的方法,并未涉其精髓,这精髓就是细节。因为当初,我还想和同班其余69名“高手”较劲,看谁先在事业上成功。
当兵时的张善炬。
当我风尘仆仆坐长途农公车,又冒着大雨步行几十里崎岖山路,到一个村子核实一件群工部交待的农民投诉时,我的同学张建伟(中国青年报)则在连篇累黩地报道“邓小平与第一生产力”、“大学生成才环境的全方位视角”以及深圳模式对中国改革的强大冲击波;我的同学胡舒立(中华工商时报)居然“混进”《纽约时报》当了名实习生,并且参与了刚创办的美国首家全国性大报《今日美国》的先期采编工作;我的同学姜波(经济日报)被派驻日本,发回一大批论述中日关系和报道日本经济腾飞而传统犹存的重量级文章……
在署有熟悉名字的这些堪称“国家级”、“世界级”重大题材的震撼式报道中,竟读到了无数我自己梦寐以求的精彩细节!原来,这其实是新闻系学生的“秘密共识”!
当兵时的张善炬。
我曾或要或寻地读过大部分同学的毕业论文或提纲,除了本人的《试论客观报道》还与细节略有沾边外,没一篇论文把我们暗自最器重的“细节”当回事儿。而私底下,一旦真刀真枪干起来,谁都会在抓细节上猛下功夫。就连那位弃新从研的中国社科院新闻研究所博士生尹韵公,他所著的《明代新闻史》,这本几乎没人看的书中,也充满了许多尘封而忽现,重要而有趣的细节。
历史中、现实中,旧闻中、新闻中,细节均无处不在,那是因为生活、社会、环境乃至生命,都是由一个个细节构成的。
人类认识世界,或许就自细节始。
对细节的关注和研究,因我从事的职业而继续深入。我发现,人们通常认为理论对客观世界具有最高的概括力。这句话或许并非真理,至少还不全面。因为有时候,细节具有与理论同等的力量甚至更强,还总比理论更浓缩,比理论更易于理解、更让人接受且乐于传播。
张善炬与贵州日报原社长刘学洙(右)。
省报记者担负着宣传贵州的重大使命和职责。20多年来,我们总是绞尽脑汁、花样百出地向外界推介今日贵州正面且美好的形象,但却总会不时地遇到这样的回应:“哈哈,贵州?我知道,从前‘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或三里)平、人无三分银’嘛,如今当然变多了哦……”一个嘛,一个哦,顿时呛得你说不出更多的话,仿佛被当头浇了盆不凉不热的水。
我最早知道这三句话,那还是来贵州之前的1959年1月,我刚满9岁,正准备随父母内迁。行前,60多岁的爷爷给我们说了这句话。爷爷是上海交大早期的毕业生,铁路工程师,曾给美国人当翻译。走南闯北许多年,唯独没到过贵州,因为上世纪50年代前,贵州还没有一寸铁路。
他说这话是想证明那个地方太苦去不得。但这三个“无”却激起了一个没见过山的上海孩子的强烈好奇心,自然也拦不住响应党的号召的内迁先行者们的脚步。
张善炬与孩子们。
后来,尽管从贵阳到遵义,木炭汽车开了两天,我还把途中小旅店里的包谷饭当成鸡蛋饭而先窃喜后皱眉,但我仍为贵州的大山激动不已,幻想着在一座潺潺溪流环抱的小山顶上盖座属于自己的小茅草房(没想到10年后,这个幻想还真实现了,当知青第二年,生产队为我们盖的土墙草房终于落成)。
当时,还听到过“挂串辣椒当衣服、满山屁股满山猪”之类形容早年贵州山民的童谣。那是个寒冷的冬天,我已开始被迫吃辣并刚刚领略其中奥妙,于是马上就理解了这童谣的意思,也兴致勃勃地把它当笑谈乱传。
读大学时,我从徐铸成的《两过贵阳》一文中,看到这位《大公报》“名记”对1942年贵阳的记述:“当时的贵阳,有‘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之称,闹市在‘大十字’附近,三层的店面房子极少,市中矗立着一座铜像,大概是省主席周西成的吧。自然,花溪最值得留恋,溪水如画,宛然江南。”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从书上读到“三无”。
张善炬(右)在采访“细节”。
“三无”,是旧社会(个人推断应该是清朝)流传下来的一首形容贵州苦的只有15个字的“小段子”。出现这类段子并不奇怪,各地都有,如河南的“水旱蝗汤”。奇怪的是,独有贵州的这个小段子竟流传了这么多年,那怕时过境迁后依然顽固存世,即使周恩来于上世纪60年代初亲自出面以“后来居上”四字为贵州正名,竟也收效甚微,无法彻底消弥旧民谣的恶劣影响和一代又一代人对其口口相传。
古时贵州就栽在某人“黔驴技穷”这则并无恶意的寓言上,今日贵州,莫非又要栽在这15个字的小童谣上吗?当然今天的贵州人,包括各届各级领导和传媒工作者,均对正面宣传贵州做了大量努力,但对付“三无”一说,却基本无计可施,这倒底又是为什么呢?
很长时间里,我百思不得其解。研究了许多理论,谋略破译这个谜,或者说解读这一怪异的社会历史现象,但均告徒劳。一夜,我不经意地联想到了细节,一下子竟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了!是的,是细节在作祟,全因为细节!
张善炬(右)在琢磨“细节”。
这三句话,没一句空话,讲的全是事实,且是事实中最精华的细节。我由此激动地发现了细节所拥有的高度概括力。你看,这短短15个字,竟然如此凝炼如此精当如此形象地概括了贵州的自然地理气候风貌,以及自古以来的民生状况,太高明了。
历史学家、地理学家、气候学家、社会学家做到过吗?政客文人做到过吗?新闻记者做到过吗?统统没有!而老百姓民间创作代代加工口口相传做到了,时光老人跋涉百年随波逐流浪里淘沙做到了!这样的发现让我这个很关注细节,文笔还自以为不算啰嗦的记者大为震惊、佩服和感叹,叹其15个字竟有四两拨千斤之神功。
张善炬曾主持编务的西部开发报社。
由此,我又试图进一步证明,细节,除了形象概括的超级功能外,一定还具有长久的群体记忆功能和广泛的大众传播功能。想想也是,从小到大,我们读过多少书,看过多少电影,听过多少故事,经历多少波折,认识了多少人,了解了多少事,懂得了多少道理。一句话,接受过多少资讯可谓数不胜数,但滤滤我们的记忆仓库,还剩多少呢?
也许,除了必用的知识和技能外,留下的其它东西只有梗概和细节了。梗概是脉络,细节则是血肉。一些曾经冲击强烈、印象深刻的细节,宛如脑海里曾经筛选过终于被珍藏的宝贝一样。若干年后,即使你已经不在意她或者没想再留她时,却发现她早已永驻于心了,她与生活共在,直至残废来临记忆消逝。
张善炬(右)当编辑时关注“细节”。
只当3年记者就改行编辑,“名记”梦基本破灭。近10来年,除了当编辑,我还参与过3张报纸多少要担一点责任的工作。于是,我很清醒:报纸的竞争,其实不仅是地域肥瘦、实力强弱、创办早晚、版面多少、发行疏密及广告人员得力与否的竞争。这些当然是重要因素,但在舆论导向正确的总要求总前提下,同质同类报纸区分高下的是从业者的素质。而在新闻这块,就是内容是否丰满(而非版面厚薄),支持丰富丰满的其实就看细节,骨架大同小异,区别的也只剩细节了!
此后直至今天,我一直把把握大局、关注细节,这一不仅从书本上,更从实践中感悟到的道理更积极地运用到本职工作中。
当过记者的我,在编稿时不敢轻易“开枪”,总是小心翼翼地设法剔除大稿子里的骨头,只留一根筋(脉络),然后尽量把它的“肉”(细节)留下,以便塞进版面那只狭窄的“小鞋”里去。这样做,意见多的倒是手下的那帮小年轻编辑。
张善炬在聚焦“细节”。
他们见我常要把他们删去的东西,费劲地打上无数个红三角予以恢复,而把他们认为最概括的文字毫不留情地划拉掉,为此大不解。没上夜班的编辑第二天看到见报稿后,竟以为作者又违规给我一份原稿而愤愤不平。记者们却对此没太大的抱怨,还有记者真的把稿子直接塞给我。
记者交稿的习惯通常是稿子一丢走人,待我看完,觉得缺少某些必要细节,或细节有疏漏有缺失时,问不着人了。经多次这样的无奈后,我不禁想把采编两支队伍分成三拨,肯跑善问看得细的专门去采,识货能写长于梳理脉络安插细节的负责写,擅长做题删稿精当精通版面的就去编。
也就是说,采访人不写稿,只须通过现代通讯手段从现场发回各种新闻素材,同时与写稿人双向交流,共同筛选核实细节。这一步搞定,下面就好办了,又快又省事还会多出精品。
张善炬在街头推广西部开发报。
其实,这样的分工不是我的发明,国外媒体,特别是大通讯社大报社早已通行几十上百年。但不知为什么,在中国国内就是推不开行不通。我猜想利益分配是个原因,但更主要的恐怕是不相信,未到现场的人会比在现场的写得更真更好。自然这一模式也未能在我工作的报社里推广,这又是个遗憾。
尽管年过半百,身体精力大不如前,但我又渐渐萌发了前面提到的“非份之想”;想再去当几年记者,与二十郎当的小年轻们并肩战斗一回。跑不快突发现场,爬不动高山远水,就近访访普通人普通行业普通事也行。我自信在他们的故事中,一定也充盈着你想知道、感兴趣或者至少不讨厌的细节。当然,这一弥补遗憾的念头只是想想,不必要非去实现。
因为我明白,当今的报纸,早已不再靠所谓“名记”撑打天下,一篇报道轰动全国的时代已然结束。报纸关注的不仅是特殊事件特殊人物,更关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和平稳发展而又丰富多彩千变万化的社会方方面面。与我初入行时大不相同了。但我确信有一点还没变,也一定不会变——谁有细节谁占上风。
张善炬与女儿。
在此,以我之遗憾提请诸位同仁,多为我们的衣食父母——读者着想,在自己每日例行的职业操作时,“老记”们请睁大眼睛,抓住细节,“老编”们多多费心,别毁细节,老总们刀下留情,留住细节吧!拜托!
2005年8月
作者简介:
张善炬,上海人,1949年生。9岁随父母从上海内迁贵州,中学毕业下过乡,当过兵。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分配到贵州日报。2009年不幸病逝。
(文图获作者家属授权刊发,特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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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逆编辑、工圣审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