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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丨陆伟国:我的初恋

2017-10-20 陆伟国 新三届


作者简介


1965年的本文作者

   

陆伟国,1945年生,上海市人,1962年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统计专业。毕业后先后在政府机关和中等、高等学校就职。现为南京审计大学退休教授。退休后著有个人回忆录《风霜雨雪忆年华(1962-1970)》(漓江出版社,2012年)和140万字的四卷本长篇小说《革命四十年(1949-1989)》(香港时代出版社,2015年)。


1969年作者在农场劳动


        初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很美好的。但是,对于身处十年浩劫的年轻人,就不一定是那么回事了。在那个狂风恶浪的年代里,在极不正常的社会环境下,我的初恋,就是一场伤痛、悲哀和无奈,真的是千番滋味、难以言尽。


1968年秋,在推迟一年毕业之后,我离开待了六年的人民大学,分到坦克二师的山东鱼台农场(番号为坦克二师机械化团直属学生二连,6060部队8分队),去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进行艰苦的劳动锻炼和严格的军事训练。


那个师在徐州的师部大院,对我还有更深一层的含意,那是我的初恋所在,一段刻骨铭心的难忘经历。



   (一)


在那段艰难沉闷的日子里,经介绍我有幸和西部一所工科院校的一位女同学开始了通信联系。她收到我信之后的第一封来信,写得很认真、很正规。一开始是按那个时候的模式,最前面写上一段最高指示。


初次通信一般是写:“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而后两行是: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再下来才是正事:“你的来信收到了……”


作为一个理工科的女同学,信里文字流畅,字体娟秀,还是很有水平的。等有了一段时间的相互了解,话题就从革命事业渐渐地延伸到各自的学习、工作、生活,延伸到性格、爱好、习惯,延伸到相互的感觉。


在那风霜雨雪的日子里,接到一位千里之外女孩子的来信,犹如阴霾里照进一丝阳光,一缕春风吹拂心海,怎能不激起阵阵的漪涟。就在这书信往来中,尽管我们没有更多的甜言蜜语,却从相互了解,到相互吸引,到相互爱慕、相互依恋。这一片片的信纸,带给我的远不止是异性的气息,而是人生的希望。这世界上还有美好和温暖。就我的感觉来说,我对女性很敬重。她能愿意和我交往,愿意和我靠近,我就非常感激她。不论在繁重的劳动中,还是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倒在床板上,我都在想,那从未见面、写着秀丽字迹的姑娘,会是什么样。


几个月过去了,她也很想能见次面。她说,哪怕就是见上一次面,这一生也没有遗憾了。她也在苦苦地想,能撩动她心房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她还在学校里,虽说是要“复课闹革命”却也复不起来,管得也很松。因为实习,她到了河南,与山东是邻省,在全国地图上是很近了。她说,她曾想不顾一切地登上火车到农场来看我。她实习的这段时间,恐怕是我们能见面的唯一的机会了。能到河南,也是她特意争取来的。不过,要到农场来,可是不太容易了,因为从县城到农场的几十里,就根本没有公共汽车。后来,我们商定,在徐州见面,就住在坦克二师师部大院的招待所。


 (二)


于是,我请了假,去了师部。这一点上,我们的连队干部还是通情达理的。第二天,带着兴奋和忐忑,去火车站接她。不知会见到怎样的她,她又会怎样地看我。提前,我在信里跟她说,我穿一件咖啡色的中式面袄罩衫。那时的人们穿的都是兰灰黑,咖啡色可是太离奇了。


她后来说,看到信,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一个男孩子穿着咖啡色的衣服会是什么样的。好处是,她还没下车,透过车窗,就认出了我。我也同样,她那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明媚的双眼,一看就知道是个有气质、有修养的女孩子。当我第一眼看见,就好比有种心灵感应,就知道是她。


顺便要说一句的是,现在有一些网恋,也有单身女孩去见从未谋面的异地网友,这可是一定要慎之又慎。我和她之间,相互敞开心扉,彼此展现的是真实的自我。而且各自的身份、背景、环境,都是有可靠的了解,知根知底的。


我们住在了师部招待所,当然是各自分开的。而且那时的招待所没有如今的标准间(恐怕即使有,也住不起),都是像集体宿舍似的,一个大房间放好几个木板床,得住好几个人。我们最亲近的事,就是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在大院里散步,早晨我去喊她,晚上说声再见。都没出大院一步,一是没有通行证,虽然进出从没有盘查过,但也不想去惹麻烦;二是外面太乱,徐州的两派争斗即使在全国也是有一定的知名度,社会上还时有冲突和武斗发生。


好在那大院足够的大,够我们自由散步的了。钢铁般严肃的坦克二师大院,留下了我们两人轻缓的脚步,留下了我们温和的细语,留下了那动荡年月中唯一能称得上是美好的日子。



(三)


 然而,这美好的时间,给我们的只有三天。在这三天的时间里,我们更认识了对方,也都认可了对方,感觉到自己没有找错人。但是,我们都没有山盟海誓,甚至没有谈到未来。未来对于我们都是不可知的,未来对于我们只是茫然和心酸。命运不在我们自己手里,我们可怜到没有山盟海誓的资格。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农场,更不知道离开以后又会去到哪里。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学校,更不知道离开以后又会去向何方。我们彼此是那么地相依相恋,多么想永远融合在一起。


但是,在那个“革命”的年代里,我们实在太渺小,只是一片片飘零的碎叶,任随风暴吹散,不知会被刮到哪个角落,甚至连一片碎叶都赶不上。我们的未来,我们的感受,我们的愿望,没有一个人会想起,只有我们自己。而我们自己也是一无所有,无能为力。这一点,现在想起来,都感到悲凉。


现在的年轻人,恐怕是很难理解和想象那时年轻人的境况。尽管,这个农场的管理干部对我们还是尽力的,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是做了很多工作的。但是,毕竟大环境摆在那儿,我们的处境是严酷的,我们为“再教育”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沉重的。



随着岁月的推移,找对象、成家,这些人生的具体问题,渐渐地都摆到了眼前。尤其是那个时候学制还长,上学还晚,文革又推迟毕业离校,有些同学都已经年近三十了,还耗在这儿。然而,虽是正值青春年华、人生最美好的时候,这些理所当然的事却成了最难解决的问题。


那时的我们,真的是两手空空。说“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就是对我们的写照,毫无夸张之处。可怜到连睡觉的那个搭在砖头上的铺板也不是我的,属于自己的恐怕也就是那双破了口的沾满了泥土的解放鞋。根本不具备成家立业最起码的条件。


拿日常的生活和劳动来说,也是艰难而狼狈,完全没有了大学生的风采。有位当地姑娘经介绍来连队找我们的一位大学生相亲。结果,她在老远看见烈日下在水稻田里低头弯腰、满身泥水、衣衫不整、辛苦劳作的我们,没等走近就扭头走了。


据后来传过来的话,说是,看那些人的样子,就像是劳改犯,连个农民都赶不上。当地另有劳改农场,那姑娘大概也见过,无怪她会这么说。也因为如此,我很羡慕、很感慨现在年轻人的种种相亲会,比如江苏卫视的“缘来非诚勿扰”。这时代,真是大不一样了。



(四)


相聚的三天很快就过去了。她要走了,我送她去车站。没有买票,从车站的侧门进去。火车来了,我们彼此又紧握双手,无言地凝视着对方。真的不想松开,真的不想分开,就这样永远永远,眼睛里满含着留恋和惆怅。我们想的,不是如何能走到一起,而是在想今生今世,何时才能再见上一面。热恋中的情人,感受到的不是洋溢的幸福,却是生离死别的凄然。


在车上,她被查出无票。她拿出学生证,表明身份,结果被赶到餐车去了。

 

后来,我们的通信日频,我们的感情日深。


后来,我分到了胶东的一个县里。后来,她分到了一个大城市的国有大企业,在那时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因为专业的关系,她不可能来这个县,这里根本没有她所从事的专业。这个县里最大的一个厂(县农机厂)也还不到一百人。我不能让她因为我而放弃她已经有的很难得的机会。我也很清楚地知道,在那个上千万知识青年从城里被赶下乡的时候,我根本进不了大城市。我得痛苦地面对这个严酷的现实。



我知道,我没有条件和能力组建起我们两个人的家。因为在这个家里,我没有能力承担起作为一个丈夫的责任。我说是在县城机关,其实每年大部分时间是在村里。凡有驻村蹲点的任务,往往都是我的事。


长年住在老乡家,吃在老乡家,吃派饭进过的门少说也有几百家。整年地忙着春天的抗旱春播,秋天的秋收秋种,夏天忙“三夏”,冬天还要修“大寨田”,而且过几个月就要换个村。


而她的母亲在困难时期就去世了,她的父亲还在遥远的高原小镇,另外成了家。如果我们两地分居,一个家庭的责任和操持就都要落在她的身上。


那时的探亲假,一年才十二天,才十二天啊!其余的353天,叫她怎么办?怎么忍心把所有的家庭重担都推给她一个人扛。那时的生活,有太多太多的困难。很多困难,不是有感情就能解决的,是想扛也扛不起来的。到那时候,叫她怎么办?


我想了又想,经过多少个难眠的长夜,只能作出最艰难的选择。为了她,为了我所爱的人,必须放弃我的爱。我忍痛对她说,我来不了了,你去寻找幸福吧。她也想到了这些,她也在挣扎。她对我说,实在是舍不得那段情。我说,时间会淡化这些的,转过身,往前走吧。让我们望着所爱的人的背影,默默地彼此祝福吧。



我们就像北极海洋里的两个冰山,依依相望而无法靠近。人生最大的苦,莫过于虽有情,而难相聚,只能眼看着对方飘去。就像“星语心愿”那首歌唱的:“心痛得无法呼吸”,“眼睁睁地看着你,却无能为力,任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我不相信这是没有缘分,我只感觉到现实的残酷和寒冷。


她说,她要看到我有了归属之后,她才开始走新的路。我说,不用了,我们一起走吧,一起走各自的路。


(五)


后来,我们开始各自寻找新的人生之路。感谢老天的眷顾,我又找到了真爱。我在山东当地有了个美满的家。她也是,她也在当地有了个美满的家。我们都告诉了对方。


当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年以后了,因为那时我进了高校,有了出差的机会。后来,我去过她的家,她也来过我的家。我的妻子知道我有过这段情感经历,很友好地接待了她。我们所以还始终牵挂着对方,还要去看望对方,不是为了感情的延续,而是想看看对方过得好吗,为了彼此都能放下这颗沉甸甸的心。


再后来,我们都有了一个女儿。再后来,我们的女儿都上了大学。再后来,我的女儿去过她家,她的女儿也来过我家。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很感谢我的妻子,我的初恋来看望我们,也就留宿在我们家。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也会有人说,这不是恋情是友情;还有人说,异性之间不可能有纯真的友情等等。我不想去分辨这些。我只想说,我和她,我们彼此,都付出了真情。都说,纯真的初恋是刻骨铭心的。是的,真是这样。我们的一生都珍惜这份情感。之所以当时有了那种忍痛分手的选择,并不是精神,并不是高尚,而是在那种社会条件逼迫下的理性、无奈、痛楚和心酸。最后,由于双方共同的珍惜和呵护,这段恋情成功地也是难得地转化成了一生的友情。


现在的电视相亲节目,有些女嘉宾对一些男生曾有过一段热烈的恋情很有些放心不下,生怕自己在男方的心里就没有那么大的位置。其实,这要看各人。感情不是一桶水,舀走一勺就少了一勺。对于有的人,他能够曾经那样热烈而负责任地爱过一个人,那他也会很热烈很负责任地爱你。或许正因为有过失去的伤痛,他会更珍惜如今的这段来之不易的情感。就像我今天的家庭生活非常幸福美满,使我能够很坦然地讲述这些事。当然,我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是这样。



(六)


后来在江苏工作期间,我到过省内所有的地市,但依然对徐州情有独钟。现在的徐州有了更多的去处:汉王墓,云龙湖,淮海战役纪念碑。但我还是忘不了那个坦克师,忘不了那个师部大院。最后一次去徐州,已经快六十了,我还是从火车站开始步行,往南,往东,过铁路天桥,再往东,很远的路,又走到了师部大院的门口。


当然,从理论上讲,那里面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站在门外的空地往里看,门口的哨兵也看着我。我当然不会去跟他讲我的过去。我满心翻搅的情感,对他来说,当然也是毫无意义。

 

如今,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却一张照片也没留下,“找不到昨天留下的痕迹”。我只能遥望茫茫夜空,寄语天使,请“告诉我星空在哪头,那里是否有尽头”。我的初恋,成了彼此一生永存的友情。


曾经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之所以有时还要翻过来看看,是希望今天的年轻人,再也不要有我们的那种悲哀。


如果从社会学的角度讲,这个议题属于生存环境与生存状态的关系。什么样的生存环境,决定了有什么样的生存状态,我的这段经历正是说明了这一点。这跟"初恋”有点扯远了。其实讲到底,革命和建设,也就是为了改善生存环境,优化生存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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