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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转载丨《西窗竹》by十九瑶(15-19)

2017-03-31 菠萝笔记丨耽美小说推荐

   

        这是一篇非常有爱的文,一位世家公子,一棵竹灵,两人意外有了情愫,竹灵还怀了包子,当一切都很幸福的时候,却一下子因为身份的问题陷入巨大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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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链接:https://tieba.baidu.com/p/4326803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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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竹

作者:十九瑶


文 案

 

        陆桓城:我的老婆是根竹子,我的儿子是棵笋。去年,我家饭桌上冷不丁出现了一盘油焖笋,现在,厨子坟头的草已经三尺高了。

        这是一个陆大当家与自家俏竹子啪啪啪,还生了一窝笋的温馨故事。

    

        TAG:1V1,甜甜虐虐又甜甜,生子,HE


目    录


《西窗竹》by十九瑶(1-5)

《西窗竹》by十九瑶(6-9)

《西窗竹》by十九瑶(10-14)



    第十五章   恶意

    

    晏琛愁闷难消,坐在栏杆上冥思苦想了许久,最后把罪责归咎于自己畸形而丑陋的腹部。

    这副模样……是不该让未嫁的姑娘瞧见的。

    她们还是早春纤细的一根柳枝,丝绦系起了小蛮腰,比的是谁不盈一握,谁能折作一道拱桥。可再娇柔的身段,今后嫁做人妇,怀了孩子,也会鼓成一只圆肚的小酒坛。曼妙的身姿不见了,反而学一只大鹅,腆着肚子摇摆走路。

    小孩子虎头虎脑,谁都喜欢,可那大腹便便的愚笨模样,谁会喜欢呢?

    就连晏琛也不喜欢。

    他是一根顶漂亮的竹子,化出肉身来,照样一副羡煞旁人的好身段。放在尘世间,那是名门贵胄才能养出来的清俊丰颀。眼下他还是少年样貌,略显瘦弱,今后长开了,任谁见到都免不了要夸一句俊朗。

    临水照影时,修长而笔直的一双腿伸出来,他自己都喜欢得紧。

    可是才好看了几个月,还没欣赏够呢,他就被陆桓城弄大了肚子,腿也浮肿,脚也浮肿,变作一只滑稽的葫芦。路过铜镜都要避开视线,生怕不当心瞥见了,自己都嫌自己丑。

    晏琛惆怅地抱着肚子,想起那两个被他吓懵的无辜姑娘,满心歉疚。

    天气转了暖,薄披也会罩出一层细汗,他觉得不舒服,今天出门时就没拿,随手搁在了椅子上,这才让臃肿的腰腹突兀地现了形。

    晏琛想回小苑去取披风,刚站起身,笋儿的脑袋不偏不倚往下一沉,骨缝泛起一阵强烈的酸痛。

    ……还是算了吧。

    一折一返,少说要多走百步路,他的身体经不起折腾,倒不如快去快回,早些躲进藕花小院,莫再吓着别人。

    幸而余下半程安宁,直到穿过幽深小径,推开木栅栏,晏琛也没遇到其他人。

    竹庭一如往昔,成片青竹亭亭玉立。一棵箨壳束裹的小笋藏在里头,无声无息,卯足了劲头想要拔高。

    晏琛想,下回他再来时,怀里一定就抱着胖乎乎的小笋儿了。到那个时候,笋儿的原身也长成了一根幼竹,惹人怜爱得很。不知道孩子闻着了竹息,会不会哭闹着扑进去,万一扑进去了,还肯不肯出来。

    他可不想蹲在小竹子旁边,捧着空无一物的襁褓干着急。半途被陆桓城逮住,问他孩子在哪儿,他呆呆望着幼竹,一句也答不上来。

    竹庭的秘密太重要,千万别被笋儿捅破了才好。

    

    晏琛不能久立,便在书房卧榻上坐着休息,趴在窗口认真地看笋儿。竹庭的场景数月不曾变化,哪怕再好的一副画作也该看腻了,晏琛却百看不厌,连裹着笋壳的泥土都觉得可爱。

    每一天,笋儿都是不同的,会拔高一些,会拉直一些。

    别人看不出来,可他是爹爹,他看得出。

    晏琛把笋儿今日的样子记进心里,轻手轻脚爬下床榻,打算原路返回。不料刚推开木栅栏,旁边树丛里突然横空掷来一块石头,“砰”的一声,重重击在他侧腹上。

    有人大叫:“妖孽!”

    另一人又叫:“让你生小妖孽!”

    那石块足有拳头大小,分量极沉,打在平常人身上都不是玩笑,轻则淤血堆积,重则脏腑受创。晏琛的肚子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像一块初凝的水豆腐,碰一碰就要稀碎,哪里禁得住石头砸。莫说拳头大,就算栗子大也能动了胎气,何况这一击力道凶悍,直冲腹部而来,几乎是专程为了害他落胎。

    冲击的力道撞歪了整个肚子,柔软的腹肉凹进去一大块。

    笋儿好端端睡着觉,突然就被砸痛了肩膀,周身的胎水剧烈激荡,护着它的这层肚皮像要碎裂了。它吓得发疯,逃命般在宫膜里翻滚,小胳膊小腿用力踢踹,好好的入盆姿势都顾不着了,小脑袋挣出来,横七竖八地瞎顶。

    极短一刹,晏琛还来不及弄清因果,浑身骨头已经痛软了。

    他站也站不住,按着震颤的肚子踉跄后跌几步,肩背撞上墙壁,双目圆睁,惨白着两片嘴唇瘫坐了下去,仿佛一滩溅起的泥浆,沿着墙面慢慢淌落。

    衣带挣松了,春衫凌乱地散敞,露出一小片动荡不堪的雪白肚皮。

    他像一只垂死的兽,弓身死死抱着肚子,仰起下巴,一声声哀凄呻吟,泪水接二连三地从眼中滚落下来。才几息功夫,汗液就涌遍了全身,好似三伏天的烈阳悬在头顶,要把体内的水份蒸干。

    热汗浸湿了散乱的长发,一丝一缕纠葛成结,牢牢地糊在脸颊和颈子上。

    

    那两个侍女远远观望了一会儿,见他并无还手之力,才一前一后地从树影里出来。绿衣裳揣着满满一兜石头,拣起几块,又狠狠扬手砸过来,正中晏琛胸口。

    “你们……不要砸了……”

    晏琛拼命缩着身子,一双含泪的眸子望着她们,苦苦地哀求——他没有做错什么,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就断了他的活路。

    黄衣裳扯扯绿衣裳,紧张地道:“阿秀,那妖孽在看我们呢!”

    阿秀细眉一挑,尖刻道:“肚子里的小妖孽都快死了,还敢嚣张!看我不弄死他!”

    说着捧起一兜石块,劈头盖脸全朝晏琛招呼了过来,又怕晏琛会法术,伸脖子啐他一口,拉起黄衣裳转头跑没了影。

    那阵密雨似的石块迎面落下时,晏琛顾不得疼痛,本能地拧过身子,把腹部堪堪护住。

    尖锐的棱角戳在背上,划破衣衫,像被带刺的棘鞭狠狠抽打。接连几块砸中后脑,前额一阵晕眩,血流倒灌,晏琛甚至丧失了短短几秒意识。胃里猛然反酸,唇角不能自控地溢出一股秽流,俯身断断续续呕吐,弄得衣襟一片狼藉。

    他无力地伏在墙根下,汗流浃背,下腹不断抽搐。

    腿间漫开了一股浓重的湿意,起初只是潮热,后来变得滑润而粘稠。晏琛伸手一摸,五指像刚从猩红的染缸里捞出来,湿淋淋地往下滴血。

    为什么……要这般对待他?

    他不是妖孽。

    妖有邪念,他没有。他只是一抹藏于竹的灵,为了亲近陆桓城才凝出肉身。除了陆桓城,他对这繁华的尘世,没有一分一毫的欲求。

    一根空节的竹子,铲断了根须就不能活,不像人,还能逃跑,还能反抗。他这样孱弱,灵魂和爱情朝不保夕,恨不能缩成一粒砂,躲进狭缝苟且偷生,哪里敢为祸人间?

    尘世多他一个,当真就嫌挤吗?

    为什么连最浅薄的一分善意,也不愿给他?

    

    第十六章  黑狸

    

    这天午后,晏琛坐在藕花小苑的池塘边,光着两条腿,手拿木杵,一下一下捣着皂角。

    假山石壁上铺着一条腥红的绸裤,碎皂汁涂抹在上头,双手反复揉搓,等血迹褪浅了,舀一瓢池水浇下,冲去脏污的痕迹。晏琛搁下瓜瓢,拎起裤子到空中抖了抖,裤裆处的血迹隐约可见,还是没冲干净。

    于是又抓起瓜瓢,小心缓慢地弯腰去舀水。

    腹底出其不意地一抽,晏琛手指发颤,瓜瓢应声跌进池里,晃悠悠地漂远了。

    “唔,笋儿别闹……可疼了,可疼了……”

    他按着小腹轻轻喘息,蹙眉闭眼,低头忍耐这一阵疼痛。

    孩子被那块石头砸怕了,回来后一直睡不安稳,像是陷入了噩梦,时不时就惊醒过来踹他一脚。早先有一下踹得晏琛腰脊抽筋,整个身子蜷缩起来,差点头朝下滚进池塘,撩起衣裳才看见侧腹的伤处积起了淤血,青紫肿胀,约莫巴掌大的一块。

    晏琛用手指戳了戳,力道没控制好,戳得自己眼泪汪汪,咬紧了嘴唇委屈地哭。

    他刚才稀里糊涂挨了一顿砸,直到现在都不明白那两个丫头的滔天恨意是从哪儿来的。当时他狼狈地趴在满地碎石里,下身血流如注,宫膜阵阵紧缩,几乎出现了急产的先兆。可是竹庭太偏僻,环顾四周,连一个能救他的人都没有。

    ……竹庭。

    黑暗的绝望中,他猛然记起自己正在竹庭门口,离原身仅有十步之遥。

    而原身仍是完好的。

    严格说起来,当原身安好的时候,肉身的伤痛其实算不得什么。即使被锐器伤及性命,只要能在散魂前及时附回竹子,休养上足够久的时间,白骨也能生肉,断筋也能重接。

    晏琛太慌了,险些忘了自己仍是一根竹子。

    他生怕把孩子产在外头,顾不得孕程已到末期,急忙扑入原身疗伤。笋儿第一次入笋,窝在箨壳里瑟瑟发抖,两只小脚丫蹭来蹭去,香甜的竹息淌到嘴边,愣是一口也没偷吃。

    大约两个时辰过后,晏琛出了竹子,身下流血已经止住,腹疼也缓和许多,起码不再锐痛。唯独笋儿变得比从前更闹腾了,死活不肯走,还想回到安宁的笋身里去。

    

    晏琛回苑之后想了很久,依然不知道阿秀是怎么发现端倪的。

    他之前从没见过这个丫头,谈不上旧仇积怨,所以那恨意应是源于他非人的身份。可他的肉身凝得完美,既不少只耳朵,也不多条尾巴,怎么就露了马脚?陆桓城与他相处了半年,每寸皮肤、每段骨骼都摸过吻过,难道眼力还比不得一个初见面的丫头么?

    莫非是最近灵力不够,头上顶了片小叶子?

    晏琛吓了一大跳,把脑袋仔仔细细摸过一遍,什么也没摸着。他不放心,又俯身去照水,认真打量着水里的影子,还是不见异状。

    他想不通了,琢磨得脑袋发涨,偏又不能亲自跑去问阿秀。万一她当着别人的面将自己没藏好的把柄抖出来,宣扬得全府皆知,到时候传到陆桓城耳朵里……

    他不怕千夫所指,却怕那些手指里……也有陆桓城的一根。

    晏琛原本就有前科,江州那一晚的肚子根本没糊弄过去。陆桓城只是太爱他,选择不予追究罢了。要是旁人点醒了陆桓城,前后怪事串起来,当真对他起了疑心,他该怎么办?

    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从前晏琛还是有胆量的,也曾想过要向陆桓城坦白。假使陆桓城足够了解他,愿意相信他是一抹无害的灵,便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像从前那样继续宠爱他。假使赌输了,陆桓城再也不肯要他,他便干干净净地斩断牵挂,附回竹身,一夕间枯死在竹庭,连同缘种、爱生、苦求、相遇、为伴……通通化作虚无。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怀孕了。

    他手里还握着另一条无辜的、幼小的生命。

    一抹无根的竹灵,三百年爱恨成空,哪怕求不得,也算经历过世间百态,可以无憾求死,但笋儿呢?初生的婴儿,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乌黑的眼睛刚刚睁开,四季都不曾轮转,就要随着爹爹一同埋进黑暗的坟里。

    晏琛舍不得。

    他不敢冒一点点险,不敢拿笋儿的性命去赌陆桓城的疼爱。

    十一年等待才换来了今天,他像一个守城的将领,濒临破城也不肯退去半步。只要还有瞒住的希望,就绝不走漏一点风声。

    

    瓜瓢随着水流一点点漂远,晏琛回过神来,伸脚去勾,忽然注意到视野有不一样的动静。 

    院墙在池塘中央投下一道笔直的阴影,瓦檐之上,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移动,从背后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

    晏琛猛然回头。

    是一只狸。

    背毛乌黑油亮,四足雪白无垢,一双圆眸碧绿深邃——是与陆桓康如影随形的那只狸子。

    在晏琛回头的同时,黑狸收住了脚步。它停顿片刻,又往前走去五六步,停在高墙顶上,安静而诡异地与他对望。

    眼神锐利,两只绿瞳荧荧发亮,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刀刃,绝非漫无目的的观望。

    晏琛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不安,对望越久,不安越强烈。

    直觉告诉他,这黑狸之所以又前行了几步,是因为它最初停下的位置太远,看不见它想看的东西。

    比如……晏琛的肚子。

    眯成两道竖缝的瞳仁微微张开,黑狸凝神注目,盯着晏琛的腹部打量,左右挪动步子,不停变换着位置,想看清那团隆起究竟有多大。

    晏琛在陆府住了两个多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只狸子独自出现。

    它矜贵而懒散,永远徘徊在陆桓康身旁一丈之内,从不搭理外人,没理由突然挑在今天不请自来。它的不期而至,仿佛是专程为了确认某个传言——藕花小苑里住着一只妖孽,那妖孽还有了身孕。

    这狸猫……莫非也是妖吗?

    

    晏琛想起阿秀刻薄的辱骂,脊背不由一阵发寒,连忙用衣袖遮住肚子,扬手驱赶:“快出去,别看!”

    黑狸被一语惹怒,双耳后折,爪趾张开,露出无比锋利的爪尖。紧接着伏低了前身,龇牙咧嘴,口中发出嘶嘶的威胁。

    情况诡谲得要命。

    晏琛惧意更深,藏在阴影中的左手偷偷画下一道符屏,无声无息将自己罩住,然后以极其缓慢的、不刺激它的动作从池边爬了起来,一步步朝后退去。

    那狸猫发觉他要走,后脚猛然用力一蹬,闪电般朝他疾扑过来,半空中撞上一道无形的屏障,更是恼怒不已,利爪四下挥舞,顷刻把屏障撕得支离破碎。

    它灵巧落地,翻个身再想聚气重扑,房门却已关上了。

    

    晏琛匆忙挂好插销,退到屋角,贴着墙壁连声急喘,眼睛一刻也不敢移开房门。

    外头若真是一只狸精,他这些简单的障术根本没用,更别提一扇单薄的木门。但凡修炼成精的狸妖,道行都不会太浅。他们天生不辨正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易起强烈的杀虐之心,连法术也由利齿和尖爪所化,出招即要见血。

    晏琛一根小青竹,哪里斗得过它?

    竹材不能制剑,也不能磨刀,故而晏琛会的几样法术里,没有一样可以拿来伤人。他擅长的不过是一些屏障之术,就像竹子常常被用来制作屏风、船棚与篾席那样。施一道梦屏,让陆桓城熟睡难醒,施一道护屏,让笋儿不受竹虫噬咬,可那些屏障也并不十分牢靠,夏夜里惊雷一劈,狂风骤雨乍起,屏障便碎了。

    妄想拿它抵御狸妖,恐怕一爪子都挨不住。

    晏琛胆战心惊地守在房里,生怕黑狸会破门而入,扑上来咬穿他的喉咙,撕烂他的肚子。

    许久过去,那黑狸终究没有闯入。它似是有所顾虑,盯着紧闭的房门低吼了几声,回头矫健一跃,窜上墙檐,转眼溜没了影子。


    第十七章  不安

    

    晏琛今天连着受了两次惊吓,肚子疼,心里怕,总觉得后头还要出事,门也不敢出了,孤零零窝在床褥里,抱着小腹贴墙缩成一团,盼望陆桓城能早些回来。

    又担心陆桓城回来了,当真要带他去见母亲。

    陆母修佛,最怕精怪作祟之说,若听信了阿秀的风言风语,恐要抹泪哭泣,指着鼻子骂他妖孽,企图祸害陆家。

    ……妖孽。

    多刺耳的一个词。

    晏琛难过极了,又惧怕又慌张,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想象。

    他怕陆桓城放不下孝子的好名声,对母亲言听计从,今晚就不顾往昔情分,把他撵出家门,从此不许踏入陆宅半步,连亲生的小笋儿也不肯认。隔天早上就八抬大轿娶一房门当户对的望族小姐回家,十几丈长的鞭炮拖到街上,噼里啪啦一阵乱炸。宾客携礼相贺,把府门挤得水泄不通。

    晚上洞房花烛,挑喜帕,饮交杯,郎情妾意,与那娇羞的娘子颠鸾倒凤,十个月后生出一个奶娃娃,人人都夸生得俊俏。陆桓城把那孩子抱在怀里,所有的怜爱都给了他,教他喊娘亲,喊爹爹,炫耀地抱给外人看,说陆家的长孙血统纯正,不沾一点妖孽邪气。

    那时候,他还会记得阿琛和笋儿吗?

    还会记得逝去的时光里,他曾经用心爱过的人吗? 

    

    于是这天深夜,陆桓城拖着快要散架的身躯回到家,却发现他的阿琛不见了。翻遍整个小苑,愣是连影子都没找到。

    他乏力地坐在床沿,垂头思考那个揣着崽儿的少年能去哪儿。角落里褥子时不时拱动一下,陆桓城怔住,几乎大怒,把人从褥子里剥出来狠狠拽到怀里,刚想开口教训两句,就对上了一双兔子似的红肿眼睛。

    晏琛全身颤抖,整张脸都哭湿了。

    “……阿琛?”

    少年扑住他的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陆桓城,你别想娶媳妇!我还没死呢!”

    “我,我娶什么媳妇?”陆桓城莫名,“我有阿琛呢,将来娶阿琛就够了。”

    他抚摸着晏琛的背,温声问怎么了,好端端的竟躲在褥子里哭。

    晏琛不敢提阿秀的事儿,更不敢提那只黑狸,一头埋进他怀里,委屈地道:“我梦见你订了亲,娶一个名门闺秀回来做正房,把我赶出府去,露宿街头,自生自灭。孩子也不要了,嫌是我生的,血统不正。”

    陆桓城捧住他的脸,用衣袖替他抹净泪水,皱着眉头道:“阿琛,你怎么又担忧那些不着调的事儿?”

    晏琛抿着嘴唇,表情更委屈了。

    陆桓城恨自己嘴拙,不会说话,慌忙补救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把阿琛金屋藏娇地养在这儿,该行的俗礼全疏忽了,阿琛哪能定得下心呢?明早我们见过母亲,拜过祠堂,你就是陆家祖宗承认的媳妇了。等孩子生下来,我把祖传的龙凤玉佩给他,祭祖、洗沐、赐名、办酒,一样都不少,走一趟名正言顺的流程,教别人不能置喙半句,可好?”

    “那……”晏琛迟疑道,“旁人若说了我不好听的,你会信么?”

    陆桓城意识到这话暗示了什么,脸色立刻变得铁青:“他们说什么了?谁说的?!”

    晏琛咬着下唇,嗫喏道:“他们说我是……是……是妖孽。”

    陆桓城震怒:“哪一个说的!”

    “不,你别追究谁说的,谁说的不重要!”晏琛万分焦急,“我,我不是妖孽,不是的。你若听见闲言碎语了,就当成一阵耳旁风,让它吹过去,不要记在心里,不要轻信。哪怕起了疑心,也要给我辩白的机会,不能盖棺定论。我,我真的……桓城,我真的不是……”

    “阿琛!”

    陆桓城一把拥住了晏琛,胸口剧烈起伏,漫溢的愧疚几乎令他窒息。

    他以为这一处小苑足够安宁,能庇护他的阿琛不受侵扰,也以为他带回来的人,总能在府里得到起码的敬重——然而他错了。这里并不是晏琛的家,或者说,这里本可以成为晏琛的家,他却将那些虚名当做了一种无足轻重的裱饰,比不上他给予的宠爱,于是迟迟未给晏琛冠上。

    但是,没有名分的宠爱,给再多都是错的。他夜夜宿在藕花小苑,爱意彰显到这等地步,照样拦不住下人当晏琛是个娈童,可以肆意凌辱。

    阿琛向来善忍,总是忍得委曲求全、逆来顺受,这是要承受了多大的欺辱,才会忍不住向他开口?

    

    陆桓城很快得到了答案。

    在他临睡之前,和往常一样抱晏琛去沐浴的时候。

    衣衫脱到最后一层,晏琛突然就不肯脱了,捂着衣襟不放,非要推他出去,说自己一个人能洗。那副神色张皇、遮遮掩掩的模样,简直在脸上浓墨重彩写了一行字——“身上有伤,不给你看”。陆桓城瞄了一眼浴桶,桶沿与晏琛的肚脐一样高,便抱臂立在原地,冷冷地问他打算怎么爬进去。

    他从来不对晏琛摆脸色,但这回,他是真心被气到了。

    做人家丈夫做了半年,天天搂着抱着,结果老婆连受伤也要瞒到底。难道对晏琛来说,他就只有下面那根东西是活的吗?!

    告个状,诉个苦,撒个娇,吹点枕边风,摆出一副恃宠而骄的架势,把欺负他的人通通供出来,明天一大早整齐跪好,挨个儿揍一顿——这种事,别家每天要轮番发生三五回,妻妾争宠时还能打对局,搁到他陆桓城这儿,居然一厢情愿,盼都盼不来。

    要晏琛主动开口坦白,真是比登天还难。

    陆桓城道:“你自己脱吧,别逼我。”

    晏琛退后一步,摇头拒绝。

    陆桓城往前逼近一步,面无表情地威胁:“要是被我脱了衣裳,就不只洗澡那么简单了,我能让你今晚就把孩子生下来。”

    “不,不,你别乱来,我受不住的……”

    晏琛大惊失色,按在襟口的手吓得松开,拽住肩膀两侧的布料往下一拉,整件内衫扑簌簌落到地上。雪白的肚子左侧赫然一块紫红的淤血,巴掌大小,凹凸不平地浮肿着。

    陆桓城猜到他受了伤,却万万没料到伤得这样重。乍一看见,好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到脸上,眼前金星乱晃。

    这是在他家里。

    在他陆桓城当家作主说了算的地方,晏琛竟被别人欺负成了这样。

    他枉为人夫,更枉为人父。

    

    陆桓城心肝扯得生疼,伸出手去触摸那片淤血,只觉指尖滚烫:“阿琛,谁弄的?!”

    晏琛小声答道:“一个……不认识的侍女。”

    “长什么样子?”

    “记不太清了,好像是……穿的绿色衣裳。”

    晏琛不敢告状,生怕阿秀被陆桓城揪出来,受到责罚,会玉石俱焚捅穿了竹子的秘密,故而含糊其辞,想尽量敷衍过去。陆桓城却不肯作罢,沉着一张脸道:“府里十几个侍女,明早我让她们站成一排,你一个一个认,认准了,就撵出去。”

    “桓城……”

    晏琛还想求几句情,刚唤出他的名字,抬头瞧见那一双冷峻眉目,立刻噤了声。

    再说下去,陆桓城就要生他的气了。

    便只好乖乖地被陆桓城抱入了浴桶,双手攀着桶沿,任他擦洗揉搓,身体每一处都弄得不染尘垢,又被毛绒绒的毯子裹着抱回床上,往腹部涂抹一层润肌的脂膏。

    到了入睡时点,陆桓城吹灭蜡烛,从背后拥住了晏琛。

    “阿琛,我不是生你的气,我只是……不想让你受委屈。”陆桓城道,“你一个人在家,要懂得护着自己。这个陆家我说了算,你有什么苦楚,要及时告诉我,别总往肚里吞,好么?”

    晏琛抓着被褥,胸口又涩又暖,朝陆桓城怀里拱了拱,小声道:“好。”


    第十八章   血屏

    

    夜半三更,黑狸跃上粉墙,绕着竹庭无声行走。

    是夜山雨欲来,低沉的密云遮去了月光,庭内处处晦暗,衬得一根微亮的青竹格外显眼。往前走去几步,藏于其后的幼笋映入眼帘。它贴着父亲,幽光通透,像一支直立而修长的笛。

    “原来是只竹妖,缩在这等犄角旮旯,害我一阵好找。”

    黑狸从墙头轻巧扑下,落地时,已化为了一道人影。

    他生着一双幽绿的瞳眸,玄衣曳地,露出赤裸的脚背。走至青竹跟前一尺处,衣袖下十指突然伸张,刺出十根锋利的尖爪,如同一把折扇打开,每一根扇骨都是见血封喉的匕首。

    一道雪刃疾闪而过,竹枝被划出平整的切痕,连枝带叶,跌坠在地。

    “疼吗?”他勾唇一笑,“还没疼醒吧?”

    他是一只世间罕有的善心狸猫,不顾月黑风高,专程来为这一根青竹修剪枝叶。窸窣间长枝飞扬,半空中落下一阵青叶雨,密密地覆盖在泥土上。

    瘦枝不留,弯枝不留,带叶的不留,不带叶的更不留。

    但凡看不顺眼的,通通不留。

    不过须臾光景,漂亮的青竹就被剪成了一根光秃秃的竹竿。残枝堆积在竹根处,用力踩一脚,发出响亮的断裂声。

    “两百一十九道切口,血把床单都浸透了吧?可惜,陆桓城救不了你。”

    他以利爪为笔,点、横、折、勾,在竹壁上刻出了一个“玄”字,慢条斯理地道:“你记住,我单名一个玄字,是专程来送你这根小竹子上路的……送你魂飞魄散,早入黄泉!”

    五指抚过竹竿,猛然深深插入。

    竹壁被尖爪穿透之处,五道竖状裂纹赫然显现,迅速向两边伸展。随着手指撑开,裂纹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过一段又一段竹节,抵达根系时只听“噼啪”两声,竹身轻晃,瞬间裂成了五条粗细不一的竹篾,朝不同的方向跌落。

    杀一根竹子太简单,呼吸之间得手,几乎谈不上什么享受。

    还不如一只老鼠,一只鸟。

    阿玄拾起一根竹篾,先是惬意地笑了一会儿,又不免露出遗憾的表情:“你在陆桓城怀里痛得打滚的样子,我却看不到,着实是无聊了些。”

    好在还剩一棵幼笋可以消遣。

    他蹲下身子,握住了那棵娇嫩的小笋,指甲撬入箨壳,逆刮鱼鳞似的将之一片片撕下。笋肉从分节处接连掀出,溃烂淋漓,仿佛被粗粝的刀刃锯过。指甲再用力一掐笋身,立刻留下一道极深的掐痕,里头涌出几股笋汁,顺着笋壁淌入了泥土。

    比起青竹,这孩子显然更不经玩。

    黑狸彻底失了兴致,懒散地道:“你都已经死了,不如带着孩子一块儿上路吧,也省得路上寂寞。”

    话音刚落,十根利爪已经刺穿了笋身,猛地向上拔起。根须被拉成绷紧的弦,一半扯断,一半残留,带着七零八落的碎土悬在笋底。

    

    “啊!”

    晏琛全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的脸颊上挂着泪,眼前不断闪过利爪、尖齿、死竹、烂笋,还有一双盛满屠戮之意的绿瞳。

    腹部躁动不已,笋儿焦灼地扭着小身子,怎么也不愿安静。

    他反复告诉自己别怕,这只是一场梦,是下午的畏惧太强烈,才织作一场骇人的噩梦来惊吓他。可是……太真切了,狸妖周身的邪气近在咫尺,一寸一寸朝他逼近,雾气似地裹住了身体。

    不,不单单是梦。

    这是一次警告,警告他此刻的陆宅里,那只狸妖正在四处游荡,翻找着一草一木,企图搜出他的原身。

    晏琛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忽然意识到狸妖下午为什么不杀他了——它在等夜晚降临,等陆宅变作一潭漆黑的死水,才能揪出水底某一缕发光的水草。

    夜幕中的竹身,永远泛着一团朦胧的幽芒,呈现玉雕的模样,这是晏琛掩盖不了的痕迹。

    从前他不怕,是以为府中没有其他妖物,那一抹灵光,凡人是看不见的。

    但妖能看见!

    这意味着,他所梦见的一切惨烈而血腥的景象,都会在未知的某个时刻成真。也许是一个时辰之后,也许是一刻钟之后,也许……那只狸妖已经拐进了竹庭,正在慢吞吞地打磨利爪。

    晏琛的面色登时变得惨白,一把捂住了嘴唇,不让惊恐的尖叫从指缝中漏出。

    要冷静,要冷静。

    还来得及,他还有自救的办法——给陆桓城下一道梦屏,取出他的鲜血,赶去竹庭,做一道牢靠的血屏。

    晏琛太害怕,手指剧烈发颤,反复试了十多次才搭出一个摇摇欲坠的梦境,勉强将陆桓城罩住。又从橱柜里拿来一把匕首,小心割破陆桓城的指尖,用力挤压,把鲜血一滴一滴灌入了袖珍的小瓷瓶。

    每一滴的间隔,都冗长得不可思议。

    仿佛是一根寒冬腊月不肯融化的冰棱,熬过了整个漫长的冬天,才在棱尖上凝出一滴水。 

    在等待的过程中,晏琛渐渐感到手臂开始疼痛,锋利的刀刃在皮肤上割出血口,一道一道,密密麻麻地堆叠。他颤得厉害,慌忙低头叼开衣袖去看——手臂毫发无伤,既没有伤口,也没有流血,可疼痛分毫不减。

    他终于明白过来,这是臆想的疼痛,如同挣脱不掉的梦魇。

    臆痛在加剧,最后蔓延到了肩膀和整片后背。阿玄在梦里割了他足足两百一十九刀,每一刀都真切地划在身上,真切地引发疼痛。

    等终于积满小半瓶血的时候,晏琛已经疼得近乎虚脱。

    但他没有时间休息。

    他用青紫的嘴唇吮去了陆桓城指尖残余的血珠,把那只发冷的手放回被褥,擦净匕首,藏进橱柜,然后捧着救命的小瓷瓶奔出了藕花小苑。

    

    晏琛急匆匆赶到竹庭时,里面空无一人。

    他微微松了口气,却一秒也不敢耽搁,扶着竹身跪到地上,打开木塞,手指蘸取少许血液,在四周的泥土里印出了一圈护障的轮廓。

    这圈轮廓很宽广,不但罩住了笋儿,还罩住了他头顶的每一片叶子。

    根基既成,方可落障。

    染血的指尖在空中划过,细碎血珠漂浮于眼前,勾勒出一张星象盘旋、天地合拥的护符。晏琛将这护符平铺于血印之上,覆住泥土表面,缓缓注入自身灵气,便见薄薄的一页护符迅速充盈膨胀,聚成一座清光流淌、纹路繁琐的灵障,把青竹和小笋安稳地罩在了里头。

    这一座灵障,耗去了晏琛近乎八成的灵气。

    却不知到底管不管用。

    晏琛伸手抹去汗水,疲累地轻喘,腹部隐约有几分灼烧感。他解开衣裳,露出圆润的肚皮,就见一道相同的咒符被血线绘在了皮肤上,往腹内一丝丝融入,色泽慢慢转淡。

    有些疼,不过忍得住。

    晏琛捧着肚子,认真打量着那道咒符,身后忽然传来“啪嗒”一记响动。

    很轻,像是碎瓦落地之声。

    他却被惊得浑身发寒,猛然回头去看——短墙上露出了一双幽绿的眼眸,正阴森森地盯着他。


    第十九章   杀机

    

    玉竹,翡叶,玲珑枝,泥巴覆盖的幼笋也似一块宝璞。

    阿玄立在墙檐上,冷漠地注视着这一根灵息飘缦的青竹。灵气源源不断地从根须涌出,沿着竹壁盘旋上升,忽浓忽淡,如同清晨的水雾。

    那个孱弱的少年倚竹而坐,仰起了头,与他四目相对,神情惊惶。

    居然是一只竹灵。

    难怪生得这般干净,令他嗅不到同类的妖气。

    头顶的浓云悄然移动,漏出一丝缝隙。月光清透,倾泻下一地流银,铺遍了整座宅子,也照出了晏琛白皙的小腹,上面血纹还未褪尽。

    血纹!

    阿玄骤然反应过来,心中杀意暴涨,带着倒钩的尖爪齐齐探出,后腿用力一蹬,化作一道闪电飞扑过去。

    却已晚了。

    它一头撞上晏琛的肚子,那本该绵软的肚皮竟然无比坚硬,温度更是高得惊人,仿佛罩着一块烫红的铁盾。眨眼间爪钩折断,脑袋压扁,阿玄尾巴朝天地拱成了一团毛球,滚过一大圈儿,从隆起的高处滚下来,最后“砰”一声撞在了书房外墙上。

    阿玄狼狈地翻身爬起,还不肯死心,想卷土重来,鼻尖隐隐闻到一股烧灼味,扭头一看,背毛竟被烙秃了长长的一条,毛尖打着卷儿,焦红焦红的。 

    它自知处于下风,再不敢妄动,伏身一步步后退,龇牙压耳,发出“呜呜”的威吓声。

    

    晏琛有血屏保护着,没被撞疼,但多少受到了几分惊吓,腰身一阵阵地发软。

    他爬不起来,只好坐在那儿拢好衣衫,系上腰带,对那只气鼓鼓的狸子道:“我……我认得你,你是二少爷养的狸子,二少爷很宠你。我呢,是陆桓城养的竹子,他也很宠我。他们俩是同胞兄弟,我们俩是萍水相逢,井水不犯河水的,从前也没结仇,你……为什么要伤我的孩子?”

    黑狸没做声,一动不动地伏在墙角,眼神充满敌意。

    晏琛低头寻思了一阵,猜这狸妖或许本性不恶,只是脾性不佳,于是耐心地规劝道:“你叫阿玄对不对?我叫晏琛,还是一根小笋的时候就住在这儿了,住了三百多年,一直是陆家的竹子。以后你陪着二少爷,我陪着桓城,我们两个算是一家人,要学着彼此照应才好。万一……万一你惹了事,不当心砸了杯子摔了碗,我还能给你求情呢。就算我说话不顶用,桓城也会帮你的。你看,这样的话,你能不能……别跟我针锋相对了?”

    黑狸抖了抖耳朵,眼神缓和了一点儿。炸起的绒毛一根根变软,蓬松的大尾巴盘绕到身前,服帖地裹住了四足。

    晏琛见它消去戾气,赶忙温和地伸手,试探道:“来,到我这儿来。”

    阿玄喵了一声,眨眨幽绿的眼眸,起身迈近几步。它先用毛茸茸的脑袋顶蹭晏琛的掌心,表达善意与友好,再走到他身旁乖顺趴下,脑袋往温热的肚皮上一枕,又伸出一只肉爪,轻轻搭在了上头。

    晏琛握住那小肉爪,教它抚摸自己的肚子,轻声道:“阿玄,我差不多要到日子了,再过几天,这孩子便会生出来。我知道狸猫喜静,可小孩子刚出世的时候,总是要啼哭一阵子的。我尽量不让他扰着你,你也别欺负他,好么?”

    阿玄又喵一声,表示答应。

    它趁机按了按右爪,爪下的肚皮很柔软,原先坚硬的护罩消失了,于是藏在阴影处的另外四根尖爪蓦然探出,朝晏琛的侧腹狠狠挠了下去!谁料无形的铁盾仍在,指甲砸到,瞬间破裂,“噼啪”断得一根不剩。

    阿玄龇牙咧嘴,忍痛把左爪收回怀里揉弄,又做贼心虚地抬头瞄了一眼晏琛,见他没注意到自己失败的偷袭,立刻发出一阵讨好的咕噜声,伸出粉舌舔舐晏琛的肚子,以显亲昵无害。

    晏琛因为腹部沉重,腰身微微后仰,一直用手掌支撑着地面。那只盛血的小瓷瓶就摆在旁边,瓶口敞开,与覆地的衣袖相隔不过一寸。阿玄眸中闪过一道精光,一边舔肚子,一边注意着瓷瓶的位置,尾巴轻轻挥扫,无声地弄倒了那只瓶子。

    鲜血淌出,将晏琛的袖子漫作大片猩红。

    黑暗里微小的动静,狸猫能看见,晏琛却看不见。等血流逐渐干了,那尾巴又卷着瓶子灵巧一勾,把它扶正,照原样摆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阿玄敷衍了事地又舔了几口,在地上打个滚,开始细细软软地喵呜,作势要往晏琛肚子上爬。晏琛以为那是善意的亲近,舍不得拂逆,便由它爬了上来,在圆滚滚的小坡上蜷团安睡。

    狸子膘肥肉厚,足有十多斤重,才几息功夫,晏琛就觉得喘不过气了。

    他想把狸子抱下去,狸子却不肯,摊平四肢趴在肚皮上撒娇。晏琛没有办法,只好顾自忍耐着,后来实在疼得太厉害,后背敷了水涔涔的一身汗,终于求饶道:“阿玄,你……你下来,我有些肚子疼……” 

    阿玄打个骨碌爬起来,变回了那只体贴善心的狸猫。它顺着腹部的弧度轻手轻脚爬下,临落地时向后猛蹬一脚,果然听到了晏琛一声闷闷的疼哼。

    

    晏琛是偷溜出来的,不能一直在竹庭逗留。

    夜半气寒,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腹中又怀着孩子,该早早回去补眠才是。但阿玄显得十分亲近他,竖着尾巴在他小腿附近环绕、蹭弄,诚恳地挽留。

    晏琛拗不过阿玄,陪它玩到了呵欠连天才作罢。临走时,那狸猫还蹲在竹庭里,摇着一条尾巴拼命示好,却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

    他愿意相信阿玄是一只好狸子,可心中的担忧依然放不下,总怕这狡猾的生灵要对他的竹身做什么坏事。阿玄看懂了他的顾虑,起身径直走到青竹附近,颤悠悠地伸出尾巴去碰竹壁。半道忽然传来“嗞”的一声,尾尖冒出一股青烟,竟是被烧卷了一簇黑毛。

    它摇晃着尾尖,可怜兮兮地看着晏琛,似乎在说:你看,我做不了什么坏事。

    晏琛不免心生愧疚,责怪自己不该无端轻疑,害它无缘无故烧了尾毛,便道:“阿玄,我以后再不怀疑你了,你是一只好狸子,不要难过。”

    黑狸立刻回喵,表示并不难过。

    晏琛朝他笑了笑,转身离去了。阿玄安静地坐在原处,竖起一双耳朵,细听他渐远的脚步声。等晏琛走开了大约二十步,它忽然一跃而起,蹭蹭攀上粉墙,跳至长廊瓦檐,身影变作一根折射的箭矢,几下弹跳,直奔藕花小苑而去。

    晏琛并不知道,在他刚刚拐过第一个廊角,离小苑还有极长一段距离的时候,阿玄已经潜入院子,穿过虚掩的门缝,钻进了卧房。

    微风撩起青纱帐,陆桓城正在梦障的庇护下安然沉睡。

    那狸子跳上多宝槅,伸出前爪,故意推落了一只天青釉的瓷缸。

    

    对于善良这种品性,阿玄一向是嗤之以鼻的。

    在他眼里,一个善良的人,基本就等同于一个死人。

    他的利爪沾过无数鲜血,取过无数性命。鼠、蛙、蛇、鸟,个个掏肠破肚,剥皮喝血,当冰凉或热腻的血液淌进他的喉管,一条鲜活的生命从此就消失了。

    善良,并不能帮它们活得久一些。

    因为獠牙不长耳朵,它从不听猎物内心的声音。它只关注猎物的挣扎是强烈还是微弱,是该咬穿胸口,一击毙命,还是咬烂手脚,慢慢折磨。

    

    夜幕中的阿玄,是一滴落入砚台的墨水,无形无踪。

    它沿着狭长的东廊慢悠悠踱步,往竹庭的方向而去。晏琛正从竹庭回来,想必能在中途与他相遇。可估摸的时点早已过了,晏琛依然迟迟不至。

    阿玄不急不躁,继续往前走,走了一阵子,他听见前方传来了急促的喘息声,伴着忽高忽低的呻吟,还有几分抑制不住的哭腔。

    是晏琛。

    它利落地出爪一勾,窜上了院中桂树,坐在茂密的枝桠间,静静望着不远处的晏琛。

    怀胎生子,恐怕是真的很疼吧,疼得站都站不住,跪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上无助落泪——可是别怕,我还为你准备了更剧烈的疼痛、更绵长的苦难。

    你的陆大公子已经醒了,正在等你回去,等你向他解释今晚去了哪儿,为什么四更才回来,为什么衣袖上会有血。你会惊慌失措,口不择言。他会疑心深种,大发雷霆。

    然后,在明早太阳初升的时候,我会给他一个完美的答案,而他,会给你一个完美的处置。

    晏琛,别怪我。

    是你腹中的孩子,夺走了本该属于陆桓康的东西。

    你欠他一缕宝贵的文脉。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陆家三百年书香门第,三百年文脉传承,为什么偏偏到了这一辈,莫名其妙就断了个干净?陆桓城不惜分家也要经商,陆桓康秉烛苦读,数年来没有一日休息,几乎连性命也搭了上去,却从不被陆家的文脉眷顾。

    遇见他之后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寻找那缕文脉。可诡异的是,它既不在陆桓城身上,也不在陆桓康身上,仿佛消失,仿佛藏匿,仿佛陆家从今以后……再也出不了一个读书人。

    然而今晚,我终于找到了它。

    在你的肚子里。

    当时我跃上墙头,看见玉竹翡叶的第一眼,就彻底明白了原因。

    一根灵息纯正的青竹,三百年生于竹庭,三百年文脉凝聚,若比灵气,谁人比得过你?陆家这一代,陆桓城之所以经商,陆桓康之所以难悟,不是因为文脉已经枯竭,而是因为它一直在等你。它等着你和陆桓城遇见,为他怀嗣,为他生下一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将来飞黄腾达,胜过族谱上记载过的所有辉煌。

    这是一桩好事。

    对你,对陆桓城,对整个陆家。

    可唯独对陆桓康来说,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

    这个孩子来到世上,会把陆家最后一丝散落的文脉也吞噬干净。到了那个时候,就算陆桓康当真搭上性命,也绝无高中之机。

    晏琛,你是一根竹子,分明有着取不完、耗不尽的灵气,就像大旱时涌水的一口井,寒冬里不枯的一条溪,可你偏偏不满足,还想生一个孩子,切断陆桓康仅存的活路。

    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晏琛,你放心,你腹中这个孩子……是生不下来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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