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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转载丨《长友》by林子律(56-60)

2017-12-31 菠萝笔记丨耽美小说推荐


        攻受相识于微时,少年人懵懵懂懂,然而相处间也可见感情之深又略带暧昧。就宛如攻题在受画作下的词:“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

       文整体甜,中间小虐,很值得一看哦~


         回复“xs长友”查看小说推文~


  本篇转载已获作者授权。

        作者微博:@晚睡咸鱼顾南极

        原文链接: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12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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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  友

作者:林子律


文 案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为将军解战袍。”

        一个帮竹马赢天下的烂俗故事。


        关键词:竹马/朝堂/古代架空

        避雷注意:可能主攻/有包办婚姻情节


        PS:自己觉得不算,但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所以还是…攻在自己婚姻问题上,提个渣男/炮灰预警吧,介意的慎看。


        CP:苏晏X萧启琛

        将军攻X皇子受,重要事情要提行。


目    录


《长友》(1-5)

《长友》(6-10)

《长友》(11-15)

《长友》(16-20)

《长友》(21-25)

《长友》(26-30)

《长友》(31-35)

《长友》(36-40)

《长友》(41-45)

《长友》(46-50)

《长友》(51-55)



第56章 击鼓

  萧启豫从未想过他会有这么冒进的时刻。

  他没有受过训,对战争的印象还停留在旁观者的角度,觉得敌阵中大杀四方好像不是什么难事。他也领会不到苏晏那个眼神的意思,以为对方是在轻蔑他。

  直到他被包围,坐骑被乱箭射死,才如梦初醒地想:“难不成我真的要折在这里?”

  “躲不过了。”萧启豫死到临头,猛然灵光乍现,越发觉得自己迷了心窍,“萧启琛……萧启琛一开始不会就是在算计我?!”

  一个突厥精兵杀到,狞笑着朝他举起了刀。眼看着那些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好似即将随着那砍下来的大刀消失,萧启豫顾不得狼狈,就地滚开,脑中一片空白,险些要记不住最后看见的景色——

  “嘭——!”

  他紧闭着眼,接踵而至的却不是被一刀结果的痛楚,而是倒在身侧的一声闷响。萧启豫连忙爬出几步,回头一看,追着他砍的突厥已经倒下,而背后插着一支羽箭,穿心而过,把他钉死在了黄沙中。

  萧启豫挣扎着吐出一口血,仰起头,却见逆光奔来的黑色骏马。他喉头微动,一丝生机重又袭来,萧启豫竟半坐起身,眼看就要爬起来。

  苏晏打马而过,弯下腰朝萧启豫伸出手。他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差点把自己都掀下了马背,却仍旧坚持着将萧启豫拉起来,让他整个人趴在自己身后,狠狠地在惊帆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快,快走!”

  他略一回头,正要看看萧启豫是否安全,这下却彻底地愣住了:“王爷……你的腿怎么……?”

  萧启豫气犹不定,他的左腿自膝盖以下皮开肉绽,血腥得叫人不敢直视——乱军中不知被谁一刀断掉了,正汩汩流血。

  而苏晏顾不上什么天道有常善恶轮回的阴阳怪气,他满心只想着救人救到底。苏晏解下一条护腕上的皮筋,塞到萧启豫手里,认真地叮嘱道:“赶紧绑住断腿的地方止血,否则撑不到回营。”

  萧启豫突然一掌拍掉了他的手:“你!还有萧启琛!不就是想我死吗?!”

  正在这时,背后忽地人声鼎沸马蹄哒哒,羽箭伴着风声朝他们而来。苏晏翻了个白眼,实在有点烦这人,但又不能把他扔下去,只得丢了一句“你请便”,拉过缰绳,几乎在惊帆身上抽出了血印子,疾驰而去。

  回过神来的突厥军想要绝地反击已不可能,方知领着南梁最后的主力,一同杀过黄河。

  浮桥已经拆除,他们若不想死只有奋力一战。所谓破釜沉舟,这都是苏晏的安排,这群老弱病残唯有此种方式才能被激起斗志。

  残阳如血的四月,黄河水几乎都被染红了。

  三日后,涿郡大捷。

  一片焦土上,苏晏踏过突厥人身首异处的尸体,捏着鼻子钻进一处营帐。

  沈成君正咬着笔杆写战报,他们这一仗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大捷,但要如何措辞仍旧得好好考虑。他们这次明摆着抗旨而行,但却是个和帝王谈判的筹码,要回军权或是趁胜追击,一切都要让萧演来定夺。

  就为这个,沈成君觉得自己都快愁得一夜白发了,抬头见苏晏没心没肺地啃着半个硬如铁的烧饼站在面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我还饿着呢!”他奋力抗争,控诉主帅的不公正待遇。

  苏晏“哦”了声,从怀里又摸出个饼,径直扔了过去。沈成君没接住,那烧饼便“咣当”一声砸在了桌案上,他看了两眼,突然一点食欲也没了。

  沈成君正人君子似的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问道:“你要不要看看这捷报怎么改?”

  苏晏也不客气,接过来找到关于萧启豫的那节,犹豫了片刻,面露难色道:“……‘赵王误入重围,骁勇奋战后慷慨殉国’?这么写不太好吧,他不是还在喘气么?”

  沈成君从善如流:“那你说怎么写,我改。”

  堂堂赵王萧启豫,因为太过急于立战功而冒冒失失地闯入了突厥精锐们的包围圈,亲兵为了护他死了个精光,自己也因为躲闪不及断了左腿。若非苏晏赶到及时,萧启豫定要当场见阎王去,但救回来之后,他至今昏迷不醒,也不知道醒了会怎么办。

  倘若写清楚萧启豫并未身亡,后续的许多烂摊子怎么收拾,萧演万一龙颜大怒,要发落苏晏护卫不力,届时必定又一场腥风血雨。

  萧启琛会怎么想他?

  苏晏几乎是顺理成章地记起萧启琛当年逼迫秋夕去告发萧启豫的表情了,那时他眼里的冷血与对权力的渴望足够明显。

  如今他离那时的目标如此之近,苏晏当真要横插一脚?

  萧启琛会不会因此记恨他?

  何况他冒着生命危险把此人拎出来,对方却毫不领情。看现在的情况,萧启豫的腿无论如何没得救了,这一残疾,对于金陵朝堂那些大人们可就不一样了。

  南梁祖制,身体残疾者不得为储君,更不得即皇帝位。萧启平不就因为萧启豫当年一株滴水观音害得眼盲,而后被废了太子吗?……如此一说,现在萧启豫活着还是战死,好似结局都差不了多少似的?

  苏晏思来想去,只觉得怎么说都头疼,还不如当时不去冒险救他。于是他自暴自弃道:“这么着吧,你就……就说,赵王奋勇杀敌数人后,心余力绌……”

  后面自行小声,他嗯嗯啊啊半晌也说不出来。

  战场上苏晏自是杀伐果断,但遇到这些朝堂之事就有点不知所谓。说得好听点叫术业有专攻,其实就是他不太懂人情世故,若非旁边有沈成君、张理这几个常年帮他执笔,苏晏亲自写的战报措辞直来直往得能把萧演气死。

  这些年沈成君与他并肩作战何止几次,已经化为了苏晏肚子里一条蛔虫,立刻心有灵犀道:“——身受重伤,未等到回营便殉国了,臣没能救回王爷,罪该万死。”

  苏晏:“嗯,就这么写。”

  沈成君皮笑肉不笑:“你这可是欺君罔上,回头陛下真追究了,我就说是你逼我的。”

  苏晏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半晌后才道:“天大的事我来担。”

  他说完,把被沈成君无视在桌案上的烧饼捡起来,颇为可惜地拍掉了上面一点灰尘,重又揣回自己怀里,变脸如翻书地抹掉了那点愧疚:“我去瞧瞧雁南——你什么毛病,知道军中粮食多金贵吗?给你吃还不要,待会儿饿了别找我!”

  沈成君深呼吸好几次,攥紧了手指,几乎把那只秃毛笔折了,好不容易才安抚下自己的情绪,没做出拿砚台砸主将后脑勺这等以下犯上的事。

  他默默地在心里把苏晏上刀山下油锅好几次,这才克制地摊开一张纸,重新写捷报。

  灯油烧到了三更,沈成君放下笔,只觉得手腕都发麻了。他心头后知后觉地涌上一丝恐惧,骁骑卫中经年阳奉阴违,可任谁都没有苏晏胆子这么大。

  苏晏说得云淡风轻,言语间赌上的又何止身家性命。

  四月初的金陵下了第一场暴雨,分明未曾入夏,却已然有了几分燥热。这场雨浇灭了台城上空浮动的不和谐音,朝会再次不欢而散,自正月突厥入侵以来,这几乎已经成了常态,萧演脾气越发暴躁,无人能知道他到底在乎什么。

  年近六旬的君王,哪怕再经历过文治武功的辉煌,也总无法免俗地落入窠臼。

  萧启琛告别了谢晖,独自撑着一把伞走过湿漉漉的宫巷。他听着连绵不绝的雨声,天灰蒙蒙的,积雨云厚重得仿佛终年不散。

  “六殿下。”右侧一个很突兀的声音。

  萧启琛却半点不奇怪似的,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看向来人,蓑衣不太体面,显得与台城的肃穆格外不协调。他上下打量来人一番,轻声道:“柳大人亲自前来,所为何事?”

  柳文鸢与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说话几乎要被雨水的声音淹没:“北方有信,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萧启琛眉头一皱,他迅速同柳文鸢交换了个晦涩的眼神,扭头就走。积水沾湿了鞋面,直到行至承岚殿,萧启琛闪身入门,才松了口气。而柳文鸢已提前一步,和天佑站在廊下等他了,仿佛方才宫巷中两句意味不明的对话是一场幻觉。

  “说吧。”萧启琛除下外衫,绿衣立刻上前替他擦干颈间雨水,“是前线出事了么?”

  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天佑的脸色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前线大捷的战报明日便能传到金銮殿上,这是苏晏私下写给您的,殿下……先看看吧。”

  萧启琛屏退下人,一边嘟囔“既是捷报有何好说”一边把信纸拿出。那信纸也浸润了江南的雨,拿在手中有些软了,字迹也晕开,一笔一划却让萧启琛十分眼熟。

  他把信读完,起先困惑的表情变为了惊愕,难以置信地将这短短的几句话翻来覆去地看,重又抬起头,将信纸递给柳文鸢时,手都在抖。

  “……萧启豫未死,战报中是另一番说辞,并非有意搅乱政局,只是事发突然,他身受重伤,失去左腿,结果与阵亡殊途同归。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理好一切。”

  柳文鸢喃喃念出了声,随后紧蹙眉头,望向萧启琛:“臣该祝贺您一朝夙愿得偿?”

  “为时尚早。”萧启琛夺回那张信纸后,深思熟虑,晓得这东西定然只有烧毁的下场,眷恋地望了几眼,往旁侧烛台伸去。

  苏晏亲笔写就的密信被火舌一舔,不出须臾便化为了灰烬。

  他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在榻上坐了,对柳文鸢道:“他为什么要欺君?”

  柳文鸢眼角一弯,竟是个颇为温和的笑:“若是陛下看了那战报说赵王殿下以身殉国,怕是会彻底地受到打击。而大军凯旋还早,当中的空闲,纵不说偷天换日,也足够殿下来翻云覆雨了。大将军应当是为你考虑。”

  萧启琛难得没接话,心浮气躁都写在了脸上,甚至还有一丝迷茫的神情。他的心思很久不曾外露,让柳文鸢暗暗感叹果真关系不一般。

  这窥探旁人隐私的念头只浮现了瞬间,便被柳文鸢自行压下。他站直了,对萧启琛道:“殿下,你现在打算如何呢?”

  萧启琛愣了片刻,茫然道:“我不知道。”

  好似从来他与苏晏之间就不太对等,他掏出了一颗滚烫的真心,予取予求,不在乎苏晏能为自己做到什么地步,反倒甘愿放下皇族贵胄的面子,仿佛能守在苏晏身边,和他以心换心,就足够支撑这份不伦之情。

  岂料苏晏一声不吭地当了这么久的没嘴葫芦,结果给他憋了个大招!

  违抗圣名执意开战,是为抗旨;隐瞒赵王伤情谎称亡故,是为欺君。哪一条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苏晏他怎么敢……

  “是为了……我么?”

  他心如乱麻,反复地揪着自己的衣袖。一边是为这份沉闷的执着而心旌摇曳,一边又惊恐无比地担忧,半晌萧启琛都说不出话,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泄露了全部的思绪。

  最终他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再看向柳文鸢时,被窗缝间漏下的天光晃了眼。

  再次遇到苏晏那年,萧启琛不到十五,正是敏感的年纪。他在深宫中受尽委屈,无处鸣不平,皇帝的目光从未落到他身上过。他以为苏晏和从前一样也不过是个不爱说话却很踏实、总温温柔柔地笑的人。

  可苏晏分明在那时就敢将野心挂在嘴边了,为什么自己会一直觉得他是个稳妥人呢?萧启琛扣着桌案,一下一下,突然哑然失笑。

  “柳大人你说,”萧启琛轻声道,“这份情意,我该用什么去还?”

  翌日,从前线发回的战报震惊朝野。

  先是涿郡大捷让满朝文武都喜气洋洋了片刻,接着传令兵头埋低了些,凝重念道:“赵王殿下奋勇杀敌,误入埋伏,在歼灭敌军十数人后,身负重伤,为大将军救出……而……”

  霎时间,上到萧演下至门边的五品言官,笑容皆凝固在了嘴角。太极殿内外一片寂静,那传令兵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把后面念完:“……而后未及回营,便殉国了……未能护殿下周全,臣万死不足辞其咎。罪臣苏晏叩首。”

  四周俱是抽气声,在沉寂中,施羽第一个出列跪拜,再三叩首后颤抖道:“陛下节哀。”

  站在角落的萧启琛也上前,紧随施羽跪在他身侧,额头都快贴在了地上,声音虽小,却足够周围一圈重臣听见:“赵王兄为国殉难,换来涿郡大捷,突厥退出五百里,功在千秋。请父皇节哀。”

  他说到最后,声音竟带着哭腔,好似强撑不让自己倒下。

  立时,那些被这噩耗震惊了的文臣们也纷纷缓过神来,“陛下节哀”接连响起,一唱三叹地回荡在空旷的太极殿。

  诸臣跪了一地,但是谁也不曾抬头直视龙颜。

  萧启琛觉得这一刻极长,长得仿佛经过了日月变迁四季轮回,可又极短,短到他还来不及认清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难过是因为什么,便听见宦官徐正德的哭喊:“陛下——!”

  便是刹那,萧演似是无法接受传令兵口中所言,突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接着还不等他走出几步,忽地眼前一黑,帝王就无比狼狈地倒在了地上。

  竟是被这消息激得急火攻心,当场昏厥!

  四下顿时又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保重龙体”,这群平日里吵嘴能吵上九重霄的能臣们如今跟哑了火一般,只会尴尬地重复这些废话。萧启琛收敛了心绪,迅速地站起,以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

  “徐公公,速遣人请御医,扶父皇回到西殿暖阁——今日朝会先散了吧,诸位大人们若无其他要事禀奏,便各回各府中,有奏疏未上的,暂且送去西殿,稍后父皇醒转,柳文鸢大人会替各位传达……事发突然,启琛僭越了,见谅。”

  他的冷静在一片混乱中安抚了急躁的群臣,他们好似突然找到了主心骨,连忙七嘴八舌地散开,有几个人随着徐正德身边的小内宦前去御医院,另有启奏的,便将写好的折子交给徐正德——乱成一锅粥的太极殿就此井然有序了起来,没人觉得萧启琛此刻站出来说话哪里不对,明显将他的话奉为金科玉律了。

  萧启琛走过去微微拉起衣摆,俯身扶起了萧演。他探了探脉搏,将萧演交给了柳文鸢,同他交换一个眼神后。

  柳文鸢略一点头,把帝王搀上步辇,一闪身便从连接太极殿的回廊离开。

  朝臣于是也各自告退,萧启琛转向阶下正要走的一个人:“陈相,可否请您留步一叙?”

  他自是正气凛然的模样,还隐约透着点委屈和无措,像个无奈之下只能求助旁人的孩子。可陈有攸却因为这话,突然浑身一颤,他望向萧启琛,半晌说不出话,瞳仁充血,好似他看向的不是当今的六皇子,而是地府修罗,让他发自内心地害怕。

  四下已无旁人,熙熙攘攘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萧启琛随意地坐在了龙椅上,姿态十分自然,哪里还有半分刚才扶起萧演的担忧。

  他把玩着一支笔,细心捋掉了横生而出的一根笔毛:“怎么,怕我?”

  “六殿下,”陈有攸开口都在颤抖,咬牙切齿道,“你交代的我都照做,并未再与突厥人有更多的联系……事已至此,你还想如何?”

  萧启琛面无表情,冷淡道:“瞧不出来?我想坐在这儿,名正言顺。”

  陈有攸吸了一口气,猛地提高声音:“你谋害赵王?!”

  萧启琛突然笑起,那双微圆的眼便弯成了月牙,看上去像觉得陈有攸这句话很有趣似的:“陈相,你是迫不及待想反咬我一口,也不用脑子思考,涿郡远在千里之外,我如何能做到太岁头上动土——你有把柄在我手里,之后乖乖听话,我留你全家的命,不好吗?非要闹得这么难看。”

  提到家人时,陈有攸的肩膀瑟缩一下,他气犹不定,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兀自平静半晌,陈有攸才道:“……你还想如何?”

  萧启琛单手撑在御案上托腮,眼梢微微挑起:“父皇醒了之后,劳烦你带头写一封奏折,就叫父皇‘安心养病’,监国之事另请他人吧。”

  “你——”

  “反正只有这条路了。”萧启琛迅速地截断他的话头,甚至很开心地朝他扬眉,“起先你不是想知道我做事的风格么?就是这样了,既然从来都不是什么第一选择,那便只能扫清全部障碍,把自己变成唯一的选择。”

 第57章 监国

  通宁三十七年春,因前线传来赵王萧启豫战死的消息,萧演急火攻心,随即一病不起。

  起先金陵台城内被胜利的喜讯冲昏了头脑,萧演醒转之后,第一个下令苏晏继续北进。所有人都以为这样下去迟早夺回云门关,就像之前几年每一次那样化险为夷。可半个月后,苏晏的加急战报一路带着血迹送回金陵,竟是兵败如山倒。

  萧演歪在病榻上,见了那字字都是铁马冰河的奏疏,登时呕出一口血。

  施羽跪在萧演榻下,以头抢地:“陛下,如今唯有调动黄河以北七郡全部驻军拼死一战,才能阻挡突厥的攻势,臣恳请陛下调兵!”

  他咳嗽良久,艰难道:“苏晏……苏晏起先不是打了胜仗么!”

  施羽不知方才那封战报是把陛下打蒙了还是怎么,咬牙重复了一遍血淋淋的事实:“涿郡一战后突厥主力折损,与是我军继续北上。但在渔阳城外,阿史那兀善竟带了突厥精兵增援,双方兵力悬殊上万……让大将军如何取胜……若陛下再不定夺,不仅渔阳无法夺回,恐怕连同整个骁骑卫都会覆灭啊!”

  骁骑卫与“覆灭”两个字似乎从未放在一起过,没有人觉得他们会输。但这次梁军没了调兵虎符,左支右绌,节节败退——搞不好真的会落败。

  萧演瞳孔微微放大,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却说不出话来。

  西殿暖阁内,当朝三位重臣跪成了一排。施羽言罢,拼命叩头,连额角都红了,陈有攸更是膝行向前几步:“陛下,臣有一言!”

  萧演向来对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丞相颇为信任,闻言忙道:“爱卿请讲。”

  陈有攸再拜道:“臣以为当务之急乃北境边防,陛下收回虎符是为防大将军威望过高,君命有所不受,但如今若还不放权,不仅寒了将士的心,还会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

  他略一抬眼,瞥见萧演脸色不太好看,却仍硬着头皮道:“君臣离心,于国于民都不是好事,陛下纵然相信大将军不会违抗皇命,可……大将军麾下还有那么多将领……渔阳离金陵千里之遥,如此鏖战,最终只怕不是全军覆没就是——”

  “谋反”二字卡在了他的喉咙,陈有攸说不下去,只好重重地磕头:“陛下三思!”

  话已至此,施羽虽想不清为何丞相突然变了立场,但却赶紧抓住机会和他站在了同一战线上:“陈相言之有理,臣请陛下定夺虎符之事。”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王狄也跟了上来,扬声道:“陛下,恳请将另一半虎符赐予大将军,调动黄河以北全部兵力,与突厥决一死战!”

  “你们……你们……”萧演气犹不定,又是一阵咳嗽,口腔内满是血腥味。

  在暖阁一侧站成了雕像的柳文鸢不失时机捧上一杯热茶:“陛下,保重龙体要紧。”

  施羽继续分析道:“若突厥军南下越过黄河,徐州驻军仅五千人,巴蜀守军要对抗南诏不能动,东南边境的防卫军也不可贸然调离——陛下!”

  事已至此,施羽真的想不通为何萧演还捏着那半块虎符不放。他说得几乎口干舌燥,那帝王只是望向自己,眼中看不出情绪的波动。

  施羽心头闪过一个想法:“莫非他当真是在拿江山做儿戏吗?”

  有那么个瞬间,他几乎都要被这念头逼得恨不能冒犯君威,捏住萧演的肩膀摇晃,在他耳边吼:“这不是你还要打压这打压那的时候了!”

  “朕……”萧演终是开了口,声音嘶哑,“朕会考虑的,你们都退下吧。”

  陈有攸道:“陛下,还有一事。”

  萧演示意他直说,他便低了头,声音比方才轻了不少:“龙体欠安,局势又如此紧张,朝会不可或缺……陛下可否准许,皇子监国?”

  此言一出,不仅萧演震惊在原地,连施羽和王狄都不可置信地望向陈有攸。满室死寂中,安静的柳文鸢忽然出言道:“臣以为陈相此言未必全无道理,特殊时间,皇子监国利大于弊。陛下可再三考虑再做定夺。”

  而萧演却再也说不出话了,他不知想了些什么,仰面躺在榻上,只觉得喉咙仿佛被堵住了。陈有攸说完这些,从地上爬起,小声道:“臣告退。”

  几位重臣纷纷离去,萧演这才感觉自己恢复了声音一般,黯淡道:“文鸢?”

  柳文鸢略一颔首:“陛下有何吩咐?”

  “传朕口谕,”萧演一字一顿,无比艰难,手指松开又攥紧,不舍地闭了闭眼,“朕……顽疾复发,着令六皇子萧启琛暂代东宫之位,即日起监国理政。”

  柳文鸢面上一丝波动也无,像个木头人:“臣遵旨。”

  萧演兀自吐出一口气,这是他初次放出了权力。他当了三十余年的皇帝,从刚开始的踌躇满志到如今畏手畏脚,只想把每一丝一毫的实权都握在手中,但他逐渐发现后继无人,心中对谁都不甚满意。

  萧启豫战死的消息甫一传来,萧演便整个人短暂地崩溃了。

  在他心中,一直以为自己百年之后写在遗诏里的继承人不论是谁,最终都会被萧启豫登上帝位,可他竟然就这么死了!

  他扶住榻边,慢慢地坐了起来,喊住正要离开的人:“柳卿。”

  柳文鸢闻言停下,半分礼数不差地转头,躬身不语,静待他下令。

  身而为帝王,总要明白“孤家寡人”四个字。萧演终于认命地发现,他哪怕站在权力巅峰,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而此刻这种感觉达到了有史以来的顶点。

  周遭没有能完全信任、完全同他站在一边的臣子,亦没有能说上几句知心话的红颜知己,甚至对自己的亲儿子,他都是提防大过一切的。千里江山,总要付出代价,而他当年为登上帝位暗地里做的那些手脚,好像在这时全部要他偿还了。

  萧演看着柳文鸢,摇了摇头:“没事了,你退下吧。”

  他见柳文鸢欲言又止,仍是极为克制地行礼,随后离开。偌大一个西殿,又只剩下他自己了。萧演叹了口气,仰起头望向单调的房梁。

  大梁北境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萧演没来由地想:“是皇兄来向我索命了么?”

  翌日皇帝下旨,六皇子监国。萧演搬到华林园中养病,每隔三日萧启琛去送一道奏疏,若非十万火急的大事,不必再让他过目了。

  起先朝堂上还有一些反对的声音,认为萧启琛名不正言不顺,而他第一天接过监国重任的首个决定,就轻飘飘地让这些满嘴“党有庠术有序”的大人们无言以对。

  萧启琛不知用什么方法,硬是劝得萧演松了口,另半枚虎符旋即被送往了前线。

  他站在太极殿前,单手撑着那把空荡的龙椅,俯视满室嘈杂,冷淡开口:“启琛自知不够格,可如今楚王身体孱弱,赵王殉国,七皇弟不谙世事,启琛受父皇所托监国,还有诸多事务要请教列位。北境战乱民不聊生,这些得以解决,列位大人想参启琛什么罪名都可以,虎符却一定要送至大将军手中。”

  交头接耳的声音顿时小了,萧启琛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列位都是国之栋梁,启琛相信相同其中关节对大人们并非难事,今日先散朝吧——劳烦中书令谢大人、工部尚书韩大人留步。”

  头一次站在众人眼前发号施令,施羽突如其来地发现,他刚刚进入仕途时偶然在国子监遇见的那位跟着太傅问东问西的小皇子,竟也长成了身量颀长、气度沉稳的青年。他随其余人行了礼,转身离去前,对上了萧启琛的眼神。

  长身玉立的青年身着皇子朝服,朝他微微一笑,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居然能让人彻底放心,相信他能够掌握乾坤,收拾干净这些年遗留的一堆烂摊子。

  诸人散后,萧启琛朝留下的二人做了个动作,示意外面请。太极殿东侧有一处宫室,用以呈递奏疏与军务办公,是萧演前几年新设的,如今被萧启琛用作了临时会客之处。

  谢晖不同他见外,往榻上一坐,替自己倒了杯茶:“殿下,这感觉如何?”

  “还不错。”萧启琛在他对面落座,朝站在当场的韩广笑道,“韩大哥何必多礼,你我本也算幼时相识了,难道还有哪里放心不下么?”

  同他一起修筑东华堰,按理说韩广的确与萧启琛相熟,此时却拘谨地落座,勉强道:“殿下,如今局面就是你想见到的么?”

  萧启琛否认道:“我想要的是北境安稳大军凯旋,如今这样,远远不够。今日留二位下朝,是想多问一句,韩大哥和仲光兄,可愿替我往北边跑一趟?不去前线,只走到清光,当年我在东华堰留了一样东西,如今再不拿回来,恐遭战火波及。”

  他此言一出,韩广立刻便领悟地“啊”了一声,那拘谨也随之消失了,好似他便是在这一刻发现萧启琛并没有变过,兴奋道:“是东华堰的图纸!”

  萧启琛笑着颔首:“还是韩大哥记得清楚。我方才想到苏晏已经退到了邺城,如果虎符未能及时送到,无法解围,下一座遭劫难的城池便是清光——那图纸经过修改,还能用在江南水患上,所以千万妥善取回。”

  韩广慷慨道:“此事本就是臣分内职责,不必中书令一同前往了,金陵城中用人之际,他可不能离得太远。殿下请放心,臣明日便出发!”

  谢晖猝不及防被夸了一道,总觉得这话听着有些奇怪,却没有多说什么。待到韩广走后,他转向萧启琛,无辜道:“你是想把尚书大人支开吧?”

  “确有其事,但也并非故意。”萧启琛喝了口茶,“我昨日见了父皇。”

  谢晖:“陛下气色如何?”

  萧启琛将茶杯放在桌前,微微倾身,眼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谢晖只觉得这表情并不像高兴,仿佛皆在意料之中,却又有些内疚。

  萧启琛深吸一口气,天生上翘的唇角几乎抿成了直线,冷酷吐出四字:

  “时日无多。”

  “咣当”一声,谢晖手中茶盏坠地,四分五裂地滚开来,他手忙脚乱地擦过溅到身上的茶水,半晌才抬起头,压低了声音:“谁说的?!”

  萧启琛:“柳文鸢。御医诊治过,父皇此次被北境接连失利、朝臣逼他调兵、萧启豫‘战死’几件事刺激得旧疾复发,同当年绒娘病症颇为相似,应当已经药石罔顾,现在能拖一天算一天……仲光兄,我时间也不多了,要在他驾崩之前将朝堂上下打理干净,你也看见有的人并不服我。”

  一开始说着玩的事几乎快要成真,谢晖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你要如何?”

  萧启琛下唇被他自己咬出一道白痕,随后放开,轻轻道:“清君侧,我要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廷,所有站在我对面的人,都应当知道自己的下场。”

  谢晖一愣,窗外霎时滚过一个惊雷,在他们头顶炸开来。

  春天的最后一场雨来得声势浩大,从长江南北淅淅沥沥地浇湿了天地,一直蔓延到北方。

  “大帅!顶不住了,请求撤退!”

  苏晏听到这条消息时额角一跳,手中羽箭立刻被他折断了:“还能撤退到哪!?彭城那帮蠢货吃|屎都赶不上热的,调令过去多久了还没动静!”

  沈成君见他眼底都是熬夜熬出的红血丝,头疼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对传令兵温言道:“在大帅面前不要提撤退,他若心情不好当场能劈了你。”

  然后在对方的颤抖中,沈成君完美地充当了他一贯的笑面虎角色,轻言细语道:“再给彭城军的主帅发一封加急军报,两日内赶不到邺城,着令副将先斩后奏取而代之。明白了就快去。”

  传令兵连“是”都说不利索,连滚带爬地跑了。

  沈成君这才转向苏晏,以过来人的语气叹息道:“年轻人还是太沉不住气,你看你自己满嘴的水泡,上火了能不能先歇会儿?”

  苏晏哪还顾得上和他顶嘴,无比烦躁地坐下,被一块铁片刺得瞬间又弹了起来,索性不爱休息了,在中军帐里转圈,焦急道:“两天再无援军,我们就要被困死在这座孤城了——呼延图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多兵力!”

  方知翻了翻情报,汇报道:“强行把回鹘人赶鸭子上架,‘借’了五万人来——真惨,本就是个西北小国,现在怕是举国的青壮年都在这儿了。”

  苏晏疑惑道:“回鹘乃大梁的属国,不去求救么?”

  “求了,陛下没理。”沈成君喝了口水,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这位君王闹得当场咽气,“得亏侯爷没在这儿,不然怕是能被气死。”

  苏晏想起几日前收到的家书,心有余悸道:“在金陵也没好到哪儿去……我爹向陛下请求出战,被驳回了。可怜靳逸将军尸骨未寒,战友却一个个地被用各种理由告老还乡,情何以堪。”

  沈成君呻|吟了一声,栽倒在案几上:“别不是我们扣留他儿子的事被陛下知道了,在变着法子折腾我们吧……商陆将军手下都要造反了,萧启豫到底醒了没?”

  “醒了。”方知冷漠道,“军医为防止伤口恶化,趁他昏迷时将他左腿截肢。赵王殿下醒转后,闹了一天一夜,哭着喊着要回金陵,要状告大将军谋害皇嗣——还说我们都得死。”

  苏晏尚未作出反应,那边半边身子还缠着绷带的雁南度提刀站起:“都得死?!那老子先让他见阎王!”

  此人近日好不容易养好了伤,不顾诸位同袍的反对,即刻上了战场,一片混乱中七进七出,杀了个翻天覆地,比之前四肢健全时的凶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这么一说,中军帐顿时又嚷开了,苏晏谁也不想理,掀开营帐,打算自己静静。

  他缓缓地在土丘上坐下,目之所及,尽是老弱病残。

  邺城已经没有能打的士卒了,苏晏在七天前就明白了这一点,他们如今只是负隅顽抗。军心不稳,以燕州军的一小撮人为首,天天都在抗议,而突厥那方还不时到城楼下劝降,闹得苏晏连砍了三颗脑袋都阻止不了逃兵与日俱增。

  “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我可能真的回不去了。”苏晏这么想,手臂的旧伤隐隐作痛。他的肩膀在第一次上战场时便受了损,后来连续作战,更是雪上加霜。

  可能快下雨了,苏晏望向南边,眼睛毫无预兆地一酸。

  他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在想家,他也厌倦了这么久以来的撤退与拼杀,江南成了苏晏一个遥远的念想,只能在难得安眠时窥见一角如梦似幻的绮丽。

  伤春悲秋的思绪只持续了片刻,苏晏重又站起来。他擦掉眼角一点湿润,迎向旁边气喘吁吁跑来的传令兵:“怎么了!?”

  “大帅!”那传令兵刚停下,双脚便脱离一般软了,跪倒在苏晏面前,他面色铁青,长途跋涉之后嘴唇皲裂,身上数不清的细小伤口。

  苏晏扶起他:“出什么事了!?”

  “金陵……金陵……虎符!大帅,是虎符!”那传令兵双手颤抖奉上一枚小小的铁质物事,苏晏浑身一颤,整个天灵感如同被闪电击中一般刹那空白。

  那虎符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苏晏从自己腰间摸出它的另一半,两块虎符立刻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沾着温热的体温与血迹,能从简单的纹路中遇见金戈铁马。

  来之不易,苏晏忽然有了个很奇怪的想法:“陛下怎会同意将全境兵力给我?”但他顾不上深思,即刻整理了甲胄,大步迈向中军帐。

  “沈成君!帮我写一封调令,着令留守徐州骁骑卫急行军北上!”

  作者有话要说:  激动

 第58章 改元

  宫墙之下本就鲜少有欢言笑语,夏日炎热,除却蝉鸣,更是空旷。

  代东宫之位监国,又是在皇帝病倒、且已至暮年的时候,再加上近三个月来萧启琛不仅没犯大错,反而将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于是这几乎成了某个暗示。朝臣们背后嚼舌根,还有些人自乱了阵脚,恨不能指着萧启琛的鼻子教他注意身份。

  前几日皇后阴阳怪气地来教训一通,期间说话颇为尖酸,连“贱婢所生的庶子”都说了出来。但萧启琛不为所动,客客气气地送客了。隔天他便去了萧启平府上,将这事当笑话说给对方听。

  “还质问我是什么身份?”萧启琛气定神闲地想,“难道我不是皇子吗?现在才来说这些话,还有用么?”

  这么想着,踏入东殿时,萧启琛几乎是带着微笑的。木几上铺有软垫,萧启琛挨着凭几随意坐下,半条腿支起来,手肘便靠在了膝盖上。他瞥了眼放在当中的几封奏疏,飞快地翻了翻,没发现要紧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萧启琛望向天慧:“今日你们统领怎么不来凑热闹了?”

  天慧为难道:“他怕是有别的事吧……统领也并非每日都那样闲的。”

  萧启琛“嗯”了声,翻出新呈上的战报来看。字迹是苏晏的,以往这样的战报不是张理就是沈成君代笔,自从知道朝中萧启琛监国后,他便每一次都亲自来写了。

  谁也没有点明,这样缱绻的心思晦涩得刚好够他们二人心中一暖。

  虎符送到后,苏晏火速调动了留守京畿的剩余骁骑卫,以及北徐州驻守的精兵一万,急行军三天两夜抵达前线,连口水都没喝,便与突厥你死我活了一番。

  邺城之围得解,战线总算没收缩到齐鲁一带。苏晏此番吃了大亏,不敢再冒进,加上他说什么萧启琛都会准,朝中又无旁的谋士军师在,基本上苏晏的奏疏只是汇报一下他干什么了,自由度比起之前不是一个层次,自然有利于行军。

  骁骑卫此前留了一大半预备部队在徐州,如今上了战场才叫如鱼得水,遇神杀神地好好搅弄了一番风云,连下五城,重又将战场逼回了黄河以北。

  南梁朝廷的顽疾在于君臣离心,陈有攸说得没错,朝臣们没一个心头不打几下小算盘的,可见萧演执政有多失败。萧启琛纵然不比他得人心,至少不会四处猜忌,倒让各位老狐狸们松了口气,开始认真地谋划朝堂。

  如此虽然仅有三个月的工夫,南梁士气却明显大涨。

  “这么看来……他今年年末应当能回来吧。”萧启琛想,手指在战报上敲了敲,拂过那潦草的字体,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字真难看啊。”

  他伸了个懒腰,预备好好睡一觉,之后再处理东南小范围的饥荒。

  萧启琛刚站起来捶了捶自己的小腿,门外却一阵风似的刮进了个人。他没看清那人如何进来的,抬起头时整个人吓了一跳:“……柳文鸢?!”

  来人面色凝重,却又并非因为悲怆:“殿下,陛下急召你去华林园觐见。”

  他的心脏狠狠一跳,萧启琛站起后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再望向柳文鸢时表情已经由惊诧到郑重转了一圈,冷静道:“这就去。”

  萧启琛走出太极东殿时,相隔一个广场的另侧,历代帝王的居所屋檐上风起云涌。

  华林园内帝王休憩之所名曰醴泉殿,与凤光殿、景阳楼一道,组成了犹如天上人间的胜景。四周林木环绕,流水潺潺,盛夏之际漫步其间,犹如置身世外桃源。

  但此刻萧启琛顾不上欣赏这风光了,他跟在徐正德的身后,与柳文鸢一同走向醴泉殿。他心如擂鼓,只觉得自己预见了夙愿即将成真,背后有些发热,却并未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萧启琛脚下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他停在醴泉殿前,望了眼那匾额,却生平第一次注意到那不同寻常的落款。

  “萧泽?建昭三年?”萧启琛念出声,皱眉道,“这是……”

  柳文鸢解释道:“是先帝,陛下的皇兄。当年改革中道驾崩,而后他的新政也不了了之。”

  这么一说,萧启琛便知道这是他那鳏寡孤独英年早逝的伯父了,一个对声色犬马全无兴趣,只喜欢夙兴夜寐地处理政务,励精图治的奇葩。有人说他最像太祖武皇帝,可他偏偏又固执暴戾,于是臣民的评价便极其两极分化。

  先皇并不爱琴棋书画,留下的墨宝也非常有限,岂料萧启琛竟在这里见到。他心下一沉,思及那离奇的病逝,冥冥中好似有什么注定了要水落石出。

  而萧启琛没有时间多想,徐正德催了他一句,他只得收回目光,眼睫低垂,进了醴泉殿。

  殿内光线昏暗,门窗虚掩。萧启琛绕过屏风,柳文鸢却停在了外面,他迷茫地扭头看他,徐正德不失时机地提醒道:“殿下,陛下等着您呢。”

  他说完这句,替萧启琛开了里间的门,年迈帝王的咳嗽高高低低地传来。萧启琛没来由地一阵心悸,他朝候在门口的徐正德一笑:“多谢公公。”

  徐正德立刻诚惶诚恐地表示自己受不起他这句感激,低眉顺眼示意他进去。

  足够私密的空间,本是寝殿中的一处卧房,萧启琛嗅到空气中隐约的腐朽气息,属于即将逝去的生命。他心跳的声音自己都能听个分明,却强装镇定地迈过去,终于见到了他的父皇——骨瘦如柴,满脸皱纹堆积,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风烛残年的老人。

  萧启琛自觉经过之前一遭,他对即将逝去的离别看得比以前淡了,纵然此刻缠绵病榻的是他亲生父亲,萧启琛仍感觉不到内心丝毫震颤。

  他安分地立在榻边,轻声道:“父皇。”

  萧演咳出一口浓痰,他捧过痰盂让萧演吐了,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等他开口,正如这几年来萧启琛最顺从的样子。

  此刻这样子却让人觉得憋屈,萧演瞥了眼乖巧的萧启琛后指向桌案,气若游丝:“去把纸笔拿过来,替朕写一封……一封诏令。”

  萧演始终说不出那二字,萧启琛却心下明了这顶是一封遗诏。他“是”了一句,起身看向桌案。

  上头文房四宝摆放整齐,萧启琛好整以暇开始研墨,他平复着呼吸,强迫自己把那些快要沸腾了的疯狂念头随着这缓慢的动作一起压下去。萧演没有催他,两父子二十余年都没有默契,此刻却奇迹般地参透了彼此的心思。

  生死轮回,新老交替,本就归根于一句“天行有常”。

  萧启琛终于研好了墨,他将笔搁、砚台与那预备好了的皇帝诏令用纸放在一张小几上,端到榻边自己坐下,摆出预备好了听他说话的姿态。

  “先别落笔,”萧演道,声音嘶哑得宛如铁片刮过铜器,“启琛,朕自知时日无多,如今也总算与你能说几句知心话——朕对你,实在有愧于心。”

  萧启琛手间一抖,这话于他而言简直可遇不可求,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只道:“父皇何必如此?启琛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听在此刻萧演耳中,他涌起了一点惭愧,叹息道:“朕对不起你娘。”

  萧启琛疑惑地望向他,不懂为什么这般时候他会突然提起周容华。接着似是明白了他的不解,萧演道:“你娘……当年临终前,托朕照顾好你。而后许多年,朕的确试着去爱护你,可到头来也并未做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事已至此,朕无法弥补,只能在身后给你留下些东西……你不要怪朕。”

  听萧演说“责任”其实有点好笑,他所有的父爱在萧启琛脑海中留下的记忆不过是那日太极殿上两人相对,很脆弱的一声感慨。他对几个儿子的培养全是为了国家,但最终都付诸东流,没人能够在国难当头时担起重任。

  而周容华的期待,又只是让他“照顾”萧启琛吗?

  这么一想,萧启琛忽然觉得他的父皇有些可怜。

  而他只安静地倾听,萧演却并不打算说得太多,只轻轻吐出口气,对他道:“落笔吧——朕旧疾复发,筋力衰微,朝夕危惧,虑恐不终。今殆不自济,盖天命也。皇七子启明,时年尚幼,不足当此重任,唯望皇六子萧启琛摄政,皇后蔡氏朝夕教训,诸臣尽心辅佐,宗室遵循祖训。朕收复山河之心未死,皇儿亦当以此勉励自身,驱逐外敌。朕之丧制悉尊建昭三年八月遗诏,勿奢靡。奉行此诏,永承重戒。”

  他缓慢又坚定地说完,眼皮极沉重地耷拉着,平复了半晌,道:“玉玺在桌上,你去拿来,朕这一次盖上去,兴许再也没有以后了。”

  他以为萧启琛会听话地照做,可对方却良久都没有动作。

  萧演眉间微蹙,看向他,严厉道:“怎么,启琛,你不愿意么?——还是你在怨朕?”

  “不敢。”萧启琛的笑容因为逆光,看上去有些诡异,他把笔墨纸砚一一放好,摆出了一个长谈的姿态,“不过儿臣想问,您到底在怕什么呢?”

  他一句话阴差阳错地戳中了年迈帝王心中的痛处,逼他顿时记起自己年轻时做下的错事:建昭三年,八月气候闷热,萧演站在同样的一个地方,对着病入膏肓的萧泽笑了笑,打翻了那碗救命药:“皇兄,你的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此后江山便由我来替你扛吧。”

  历史好似在这一刻重演了。

  他在怕什么?

  面前长身玉立的青年同萧泽的性格与处事手段都太过相似,他像一个梦魇始终缠绕在萧演心头。若他登位,萧启明必定不能善终。可他心里清楚,萧启琛比萧泽还是收敛些,只要自己说了,他一定会照做。

  这也是一场赌局。

  萧演呼吸粗重,气犹不定地喘了好些时候,才道:“启明是嫡子,这是朕的……心愿。但朕会下诏,册封你为秦王,将长安留给你做封地。启明亲政之前,朝中大事交由你,如此还有十几年,不好吗?”

  他看似做出了极大的妥协,若萧演没对萧启琛说那些话,不定他就同意了,实权永远比虚名更重要。可萧启琛因他所谓的“嫡子”二字被狠狠刺痛,此前都快被他自己说服的叛逆又死灰复燃。

  原来在有人心中,出身真的会比一切都重要。

  萧启琛冷笑一声:“多谢父皇体贴。既然父皇告诉了儿臣一个秘密,不如儿臣也告诉父皇一个吧?”

  仿佛预料到他会说什么,萧演挣扎着想坐起来,终究徒劳——萧启琛往前挪了挪,按住了他的肩膀。这是他们父子间前所未有的近距离,萧启琛的鼻尖几乎贴上了他的面颊,他手上力度之大,钳制萧演甚至没法动作分毫。

  萧启琛的眼角弯弯,依然是那副纯良无辜的模样,嘴里吐露的话语却字字诛心:

  “嫡子?父皇,这么些年来您就是被这两个字困住了?萧启豫一生都挣不开这个牢笼。您以为我会和他一样事事顺从?给点蜜糖就鞠躬尽瘁?您把我想得太好打发了。”

  从没想过萧启琛竟会做这种事,他英俊的面容在阴影中越发地让萧演想起了过去。他拼命地想要挥开萧启琛,可对方掐住他肩膀,手指几乎能隔着寝衣嵌进皮肉。

  “父皇,您时日无多,就不能看清么?如今大梁是什么样子,您这封遗诏不过想走个形式,我都清楚,您是庶出,所以不愿庶子即位,您只是在赌一把——赌我,是心无旁骛地辅佐他,还是谋反篡位。您把选择权交给我,然后留下一把刀子,倘若我有异心,立刻就有人拿出另一封密诏来替天行道,对吗?我猜是柳文鸢吧,可是父皇……您难道不知道,他早就和我是一条船的了吗?”

  萧演浑浊的瞳孔猛地放大,他张嘴想说话,但吐出来的却是一串沉闷的咳嗽。

  而萧启琛还在继续说:“不止柳文鸢。您的丞相,当年以为是个忠臣,其实早就暗通突厥了,若非我发现得早,突厥早就攻破金陵了——”

  目睹萧演越发震惊,萧启琛心里隐隐升起一丝类似复仇的快感。他对萧演的感情着实淡薄,但此时不知名的滔天恨意要把他的理智淹没了。

  天家无父子,萧启琛默念这话,凑近了萧演的耳畔,声音柔和得与平时没什么两样:“父皇,我当然喜欢实权,但一想到这个虚名能让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我就很痛快……嘘,您想说什么?孽子?不错,我要靠自己争取一切,如今唾手可得,您还是成全了我吧,谁让我也是您的儿子呢。”

  他说完这些,注视着萧演的神态,萧启琛没有弑父的念头,莫名地从那人起伏的表情中读出了旁的情绪,惊讶道:“原来您是在怕我吗?”

  那种扭曲的快感让萧启琛笑出了声,他感觉手间握着的肩膀不断颤抖,病榻上已经只剩行尸走肉,骨头一碰就会碎掉。

  嗜血好似是他生来的本能,萧启琛抿唇,强压下这份杀意,退回旁侧坐好。

  卧房动静太大,外头守着的徐正德敲了敲门:“殿下?可否要老奴进去?”

  闻言萧演拼命吸气,嗓子里发出破碎的几个音节,要引起徐正德注意一般,还没连接成句,萧启琛却朗声道:“不用了徐公公,父皇同我说要紧事,您去传柳大人吧。”

  帝王一口气梗在喉咙,萧启琛看也不看他手脚挣扎,只觉得这样子丑陋,将自己自小奉在最高位的那个尊贵形象毁了个彻底。萧启琛替自己倒了杯茶,瞥过那写好了的遗诏,眼底仍旧没有半分感情。

  “你……”他每说一个字都要停顿许久,“萧启琛……你会有报应的……!”

  口中喊着的明前茶苦味不足,清香四溢,萧启琛咽下后,借着昏暗烛光,笑道:“今日刚到华林园时,儿臣见天边有祥云环绕,明日想必是个晴天。”

  然后他话锋一转,荡了荡手中精巧的青瓷茶盏,无谓道:“自古以来父死子承,天经地义。遗诏还未加印玉玺,不过废纸一张。至于父皇说的报应,儿臣等着便是了。”

  那杯茶见底的时候,柳文鸢推门而入。他拂衣下跪,恭恭敬敬地朝榻上的帝王行了个礼,可却再不会有人回应了。

  萧启琛站起身,拿起那张遗诏,递给柳文鸢,目光深沉。对方不发一言,旋即干脆利落地撕掉,又把碎屑放在火上烧了,站到萧启琛身后。

  “我气死了我爹。”萧启琛第一次说出“爹”这个称呼,自己很不习惯地歪了歪头,下笔如飞地重又写了一张“遗诏”,“只要盖了玉玺那就是真的,柳大人,你说呢?”

  柳文鸢颔首道:“那是自然。”

  他话音刚落,萧启琛放下了笔,双手郑重托起桌案上的传国玉玺,仔细在左下角盖上了印。遗诏内容大同小异,只是自己与萧启明的处境掉了个个儿。

  名正言顺,到底还是差一口气。萧启琛颇为遗憾地想。

  “传徐公公吧,”萧启琛道,语气没有任何波澜,“父皇驾崩了。”

  ————————————————

  ※筋力衰微,朝夕危惧,虑恐不终:十二字出自《明史》嘉靖皇帝遗诏。

  ※永承重戒:四字出自《始皇本纪》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代的恩怨埋过一点点伏笔,感觉点到为止就行了,这种轮回报应的写法我就是喜欢嘛…………(心虚

 第59章 天嘉

  萧演在位三十七载,因病驾崩时虚岁五十九,不是个完满的结局。他最后的时日里一直住在华林园,临终前身侧除了萧启琛,还有暗卫统领柳文鸢,共同托出了一封遗诏。

  在遗诏中,萧演以“幼子尚不闻事故”为由,把江山托付给了刚过二十三岁的萧启琛,并留下诏令,待到萧启明年届十八,便封为秦王,封地长安。

  萧启琛即位后的第一封诏令即宣布从第二年起,改元天嘉,年号的变换说明大梁完成了一次安静的更朝换代。

  新皇登基仪式依照萧启琛的意思一切从简,只在大朝会前昭告大江南北,等着属国朝贺。之后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萧启琛本就在龙椅边站了好些日子,甫一坐上去,竟没有太多人觉得不习惯。

  大部分官员职位没有变更,惟独陈有攸告老还乡了。

  萧启琛半个字都没多问,直接准了他辞官归田的折子,还贴心地嘱托暗卫中的两位年轻高手护送他返乡。半月后,那两位高手归来复命。

  柳文鸢走进太极西殿:“陛下,事情办完了。”

  “嗯。”萧启琛趴在桌上看奏疏,闻言头也不抬,“做干净了就行。这般卖国求荣之徒自是不能留活口,此前看他胆小怕事,又能为我所用才留了一命,记得好好安顿他的亲属……对了柳大人,你说的那事我会转达给阿晏的。”

  柳文鸢面上浮现出一个欣慰的笑:“是,多谢陛下。”

  萧启琛不置可否,唇角弯弯地望向他:“得了,举手之劳而已,你我各取所需。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他对柳文鸢的请求一知半解,不晓得对方如何查出苏晏弟弟的身份与下落,也对当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纠葛没有兴趣。既然柳文鸢说暗卫修习的心法于身体有损,只有苏锦能救他们一命,那萧启琛自然乐得做这个人情。

  他猜到柳文鸢必然与建昭年间身居高位的某位大人物有牵扯,才会在萧演晚年时心思活泛地和他勾勾搭搭。否则单凭一门内功,怎么能让他死心塌地。但对方不愿说,萧启琛就不多问了,你情我愿的事,何苦刨根问底。

  相位空缺,最终由施羽上书,举荐了谢晖。

  丞相一位兜兜转转又落到了谢家人头上,无奈谢晖这个光棍对此毫无自觉,对娶亲成家之事依然闭口不谈。

  萧启平对萧启琛的即位一事反应出奇的平淡,他早就意料到了一般,入宫觐见。二人在太极西殿中寒暄良久,送别时,萧启琛轻声说了句谢谢。

  太后闹过两次,无非意难平,只觉自己小儿子才当是天命所归,而萧启琛不过是个死了母妃、出身卑贱的庶子。她这番发作全然对萧启琛没有任何影响,反倒让被她死拽着前来的萧启明开始感到害怕,隔三差五地往太极西殿跑,对萧启琛说不想再住明福宫了。

  还有一个人……萧启琛拿起一封奏疏,看完了上面的寥寥数语,对身侧的空荡道:“天佑,替我跑一趟渔阳,看看赵王兄如何了。”

  天佑的声音在黑暗中“嗯”了一下,旋即又静默下来。

  七月已过,眼看又要到一年中秋。

  “什么?!你再说一遍?!”

  苏晏堵了堵耳朵,表情冷漠得很,似乎眼前这个大吼大叫的人是个疯子,而他不和对方一般见识:“陛下因病驾崩,留下遗诏传位六殿下——王爷,您听清了吗?”

  “传位萧启琛……?哈哈哈!”披头散发的萧启豫仰天大笑,接着忽然停下,整个人几近崩溃,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父皇传给那个小崽子都不会给萧启琛的,一定是他让你来骗我,你们二人狼狈为奸——他定是想让我彻底死心!”

  顾不上反驳他的胡言乱语,苏晏道:“已经诏令四海了,新皇登基,明年正月便要改元,大赦天下。前几日两军停战,也是呼延图卖了他一个面子。”

  萧启豫愣愣地抬头,那双眼中最后一点希望黯淡熄灭:“他……父皇……怎么会!”

  苏晏:“先帝年迈,因殿下的伤情急火攻心旧疾复发,而后药石无医,六月二十五未时于华林园中薨逝。”

  “什……”萧启豫挥开榻上桌案堆得整整齐齐的碗碟,声嘶力竭,“滚!你们通通给我滚!苏晏,待我回了金陵,你休想好过一日!”

  “是吗?那王爷可一定要活着回金陵。”苏晏说完,递给他一个吝啬的冷笑,拂袖而去。

  营帐外漫天星河,众将士点燃了篝火,三五个围成一团谈天说地。雁南度自打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整个人都比从前要开朗,虽还是那一副要死不活的文弱样,眼里的光却更亮了些。他看见苏晏出来,连忙打了个招呼:“阿晏!”

  苏晏上下打量他一通,看见那虚虚披着的外袍内露出绷带,笑道:“伤好全了?”

  “不算太好,但应付敌人绰绰有余了。”雁南度双手环抱在胸前,往后一靠,倚上了武器架,“里头那位又在跟你闹?”

  苏晏:“嗯,成天寻死觅活的……倘若阿琛给我一句话,我明日就把他扔到突厥人堆里,告诉呼延图这是大梁的王爷,让他拿去玩儿。”

  他说这话时表情依旧一本正经,雁南度笑得不可开交,欢快地鼓了鼓掌:“你家小殿下……哦,现在是小陛下了,留着他干什么?”

  苏晏摇摇头,示意不太清楚。

  雁南度又道:“不过瞧他那样也活不了多久,你别放在心上,能带回去就带,左右不过死人一个。大不了就告诉陛下是我干的得了。”

  苏晏笑着捶他的肩:“胡闹,我自然要带他回金陵的。”

  夜风拂面无比清凉,恰如其分地吹散了白昼时的心烦意乱。苏晏绕着大营巡视一圈,又登上了高处,渔阳城就在视野之内,此刻被突厥占领,灯火通明。

  他又再次回到了这里。

  过去半年内,苏晏领军作战,无数次地在渔阳周围徘徊,却没有一次真正地夺回这座城池,更别提那正月初一被攻下的云门关。他暗自发誓,中秋之前再次攻打渔阳,力求能重新在城楼插上苏字大旗。

  这是他正式参军的第八年,不长不短,但也足够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变成懂得审时度势的将领了。苏晏又眺望了一会儿,从高坡上走下,迎面便遇到了沈成君。

  他看上去十分疲惫,这些时日朝中虽不像之前萧演在位时总催个不停又扣着兵力,但压力确实有增无减。

  苏晏见他脸色不好,摸了把沈成君的额头,皱眉道:“成君哥,你病了,今夜早些休息,最好喝碗药发发汗,明日我们还要商议攻城之事。”

  “我没事。”沈成君简单打断了他,“大营中兵力约莫一万二,敌方情况不明,不过应该也被我们打疲了。方才我路过商陆将军的营帐,他们燕州军对骁骑卫颇为忌惮,我想,你可找商将军聊一聊,临到阵前了,可别又出此前在邺城的事。”

  一群同生共死过的同袍嚷嚷着要造反,这听上去颇为玄幻的事却切实地发生过。苏晏当然明白其中重要,颔首道:“过会儿我去看看,商将军本不必掺和此间事,他属下颇有微词,也是应当。”

  “不,鸣玉。”沈成君蓦地正色道,“国难当前,我们既然是大梁的士卒,不论外军、台军、骁骑卫还是金吾卫,都义不容辞,没什么好商量的。”

  苏晏:“……”

  沈成君缓了神色,道:“何况突厥大军南下,你以为燕州真能独善其身吗?”

  他说完这些,拍了拍苏晏的肩膀,不动声色地给他上了一课。最开始苏致被迫留在金陵时,沈成君其实有点担忧苏晏能不能接过这个重任,他虽比苏晏大不了几岁,却打心眼里把他当成个孩子对待。

  可当苏晏在一场一场的战役中飞速成长,好似骁骑卫中没有苏致这根十几年来的主心骨,不仅并未缺失了什么,反倒迸发出了更加强大的生命力——苏晏年轻,有着沸腾的热血和一鼓作气的勇敢,他不怕失败,哪怕一路撤退三百里,翌日依旧能继续往北推进。

  所有人都觉得苏晏当大帅不过是暂时的,而苏致迟早会回来。惟独沈成君心里明镜似的,苏致早年损伤太过,拼杀都跟不要命似的,现在待在金陵,其一是因为皇命难为,其二是他自己也有心无力。

  于是他便将自己多出来的那几年经验与长久以来坐镇中军的细水流长地教给苏晏,惟愿他能成长得快些,再快些,能够年纪轻轻独当一面,没有任何的软肋。

  “鸣玉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把握‘人情’二字的度。”沈成君默默地想,跟在苏晏身后往中军帐走,霎时失笑,“但来日方长,侯爷,你可以放心把骁骑卫交给他了。”

  五天后,大军集结。

  苏晏手握虎符,身披轻甲,走在了最前面。

  他和商陆不知说了些什么,总算在飘渺的家国大义四字上达成了一致,他们在更年轻一些的时候都觉得这假大空的口号连屁都不算,实在是长足的进步。燕州军内部那点不和谐的声音被商陆提着大刀亲自料理了,以一种杀鸡儆猴的绝情方式掐断了其他人心头风吹草动的小九九。

  至此,四方军队上下齐心,金陵朝堂再也没有阻碍他们的理由。苏晏向萧启琛打过去的报告里只有短短一个字:“等攻破云门关,回金陵见你。”

  他把奏疏写成了私人信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自然也不在乎萧启琛看了作何感想——年轻的皇帝彼时在太极殿上,当着众臣不明就里地目光,又是脸红又是结巴,口干舌燥了好一会儿,险些被施羽以为是中了邪。

  渔阳的战火前所未有的猛烈,但却奇异地没有烧出更广的范围。

  这支被赶鸭子上架的骁骑卫预备役训练有素地包抄、攻城、突袭,配合七郡外军,强悍地发挥了他们新鲜的战斗力,踩在前辈的血肉之躯上一步一步地向前,从没想过后悔。

  所有的更新换代总充满了痛苦和希望,蝴蝶破茧,凤凰涅盘,人又何尝不是?

  八月初一,渔阳城收复。

  大军继续北上,突厥人不知这些汉人哪来的精气神,跟半年前落花流水的那堆老弱病残不可同日而语,纷纷自乱阵脚,哭爹喊娘。

  之后是幽州、冀中,一路高歌猛进,终于在金秋十月,北地风雪大作时,云门关经过三日血战,终于回到了南梁军队的掌控之中。

  四野欢呼,突厥捏着鼻子撤军到关外的苍茫里。

  呼延图此次被苏晏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他的短板即刻暴露了出来。此人在金陵为质时学了历代兵书,但终究只有皮毛,比不上苏晏自小耳濡目染,他退回阴山王庭,然后言辞恳切地给萧启琛写了一封国书。

  并未求和,而是称臣——呼延图能屈能伸,倒也称得上一个识时务的俊杰。

  但他这次又大错特错。

  南梁的新皇不是萧演那作风,能够因为一点眼前恩惠就心满意足。萧启琛一面开开心心地同意了,一面给苏晏递了封密信,让他凯旋时将精英部队留在云门关,待到金陵庆贺开宴,那边即刻出兵。

  用萧启琛的话说:“既然突厥一而再再而三撕毁和约,今次我军也别把他们称臣之事放在心上,该打就打,千万不要客气。”

  沈成君对此感慨万千:“小陛下此举,深得我心。”

  至于雁南度如何在一年内三次奇袭突厥王庭,把草原上几个部族搅了个鸡犬不宁,提到“骁骑卫”从此闻风丧胆,那就都是后话了。

  大军终于凯旋,而金陵已到初冬,用一场小雪迎接了远方的归人。

  朱雀大街两侧挤满了前来庆贺的百姓,战火不曾蔓延到金陵,但他们脸上分明也尽是欢喜,翘首盼望,等待大军入城。

  按原制,大军应从城门外的南苑驻地一路行至太极殿前广场处,接受皇帝亲临的犒军仪式,各加封赏,此后回到驻地才算完。当中繁文缛节自有太常卿带人前来料理,他们只需按照指点不出岔子就行。

  南苑闹哄哄的,一群刚从战场回来的小伙子们生平还没见过这么复杂的阵仗,手足无措地一个指令一个动作,闹得整个驻地都不得安宁。

  商陆有年头没回过京畿,很不能适应地拉着沈成君问东问西,两人一路检视着普通军士的装扮,一路走向帅帐。

  因为四下摩肩接踵,沈成君被一个人撞上时并未感觉多么不妥,只扶住了这冒失鬼。他正要玩笑几句,抬眼见到本尊,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分说单膝跪地:“臣叩见陛下。”

  一旁的商陆听了这声,大惊失色地也看向那人。

  他对萧启琛的第一印象是个颇为清瘦的青年,没有传闻中心思缜密的样子,更不显得阴鸷或深沉。

  还在初冬,新皇却已经穿得比他们这些皮糙肉厚的将领都厚实多了,五官俊秀得几乎有些阴柔,闻言眼中光亮一闪,唇角翘起,矮身扶起了沈成君,开口时声音也温柔,春风化雨似的,入耳十分舒服。

  “沈将军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你小声些别让其他人听见了……我偷偷来的。”

  言罢,萧启琛转向商陆,隐晦地打量了一圈,道:“想必这位是燕州军的统帅商将军吧?久仰大名,今次夺回涿郡,燕州军功不可没。”

  他说话自是轻言缓语,带着金陵城中世家公子的一点矜持,商陆不敢怠慢,连忙也行礼:“臣商陆参见陛下。”

  萧启琛又朝他笑了笑,望了周围一圈,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压低了声音:“阿晏呢?”

  沈成君露出“又来了”的无奈表情,叹了口气,指往点将台的方向。萧启琛欢快地拍了把他的后背,全然没有尊卑之念一般,然后就朝那边跑去。

  商陆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与陛下如此相熟的吗?”

  “哪能呢?”沈成君意味深长道,“我都是沾了大帅的光。”

  商陆想不出此间关系,只觉得沈成君话里有话。但他很快便没空思考了,方知吆喝着要整军,商陆与沈成君连忙前去。

  点将台上,苏晏站没站相地倚着军旗旗杆。他好似有些累,耷着眼皮注视下面忙来忙去,已经进入最后的阶段,等午时一到,他们便能出发前往台城。

  想到这里苏晏又经不住漏掉三分心跳,他抵达金陵至今忙得脚不沾地,还没有空余和皇城内的人通个信。他攒了一肚子问题,迫不及待地想见某个人,却又有点近乡情怯。

  苏晏轻轻叹了口气,他模糊地听见传令兵通报了什么,以为是即将出发,连忙站直了,望向下面整齐的军队,清了清嗓子。

  便在此时背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苏晏正要侧身查看怎么回事,忽地一阵小风拂过,他立刻就被砸了个正着。

  苏晏一愣,身体先于思维地抬手搂住扑过来的人,鼻尖立刻嗅到一股熟悉的清香。他呆呆地任由那人箍在腰间的手越收越紧,越过肩头望见台下将士们的惊诧和疑惑,被初雪停了后的阳光一晒,霎时脑中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

  闷在他颈间的人一扭头,冰凉的唇软软地印在他耳根,随后嗤笑一声:“怎么,傻了?”

  简单的几个字让苏晏蓦地鼻尖一酸,他搂住对方的力度加大,轻轻地抽了口气,哑声道:“哪有你这样的……”

  萧启琛的笑声贴着皮肤传入脑海,牵动一丝酥麻的颤抖。

  理智告诉苏晏他应该放手,然后恭敬补上一个大礼,这才是迎接他的陛下的方式。但他舍不得,矛盾的手松了又搂紧,恨不能分出两个自己去处理这一切。

  就在苏晏挣扎的同时,萧启琛凑到他耳边,轻声而笃定:“什么这样那样,我想你了。”

  飘忽不定的尾音在苏晏心底砸出个惊天动地的印记,他瞬间把那些“他们都看着”“此举不合礼制”“古往今来都没人这么胡闹”的废话抛到了九霄云外,恋恋不舍地想:“……算了,我就抱一会儿。”

  转瞬永恒,重重叠叠的云层边缘漏下一丝金光。

  萧启琛良久才放开苏晏,不着痕迹地拂过他的肩,眼中满是深情,却恰如其分地退了一步,保持着君臣间刚好的亲密:“大将军得胜归来,辛苦了。”

  这下四周保持着惊讶表情的众人才纷纷回过神,接二连三跪了一地,高呼万岁。

  大军凯旋,新皇即位,此时才算得到了某种圆满。

 第60章 凉亭

  萧启琛只来得及说一句话,便被闻讯赶来的太常卿好说歹说地劝回了台城——哪有这样自由散漫的皇帝,仪式在前还到处乱跑!

  苏晏见他被押送回去时蔫头耷脑的模样,情不自禁笑出了声。他目送萧启琛的马车消失在视野内,这才摸了摸自己通红滚烫的耳垂,重新收拾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望向台下满脸揶揄的将士们,故作恼怒道:“看什么!好好整队!”

  沈成君带头吹了个口哨,一群人也跟着不明就里地起哄。毕竟主帅难得窘迫的样子太精彩,谁还管得上弄清原因,先凑了热闹再说。

  等到他们终于拖拖拉拉地进发,穿过宏伟城门,听完一大串之乎者也,结束了典礼打算继续打趣主帅的时候,众将士惊讶地发现大将军不见了!

  早在太常卿把他夸上天时,苏晏便贴着墙角趁人不注意直接溜之大吉。他不在乎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军中天塌下来还有几个副将顶着,他只记得萧启琛那个眼神和拥抱,好不容易安宁了,难道他就不能放个假吗?

  苏晏轻易地说服了自己,经由一条狭窄宫巷穿过太极殿。目睹眼前的空旷,苏晏突然迷茫了:萧启琛这会儿定是不住在承岚殿了,那他应该去哪儿找人?

  他自是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此刻萧启琛应当缩在西殿的暖阁中,于是定神往那边去。在校场时被萧启琛突然袭击,没有时间让他消化便先讨了个久别重逢的拥抱,此刻他自己站在宫墙底下,苏晏掐了掐手心,反复咀嚼情绪,终于品尝出一点高兴。

  他很久没有这么纯粹地高兴过,不为了任何,就是自己心里舒服。

  嘴角的笑压根没法收敛,苏晏想着“随它去吧”,走向太极西殿时竟很不稳重地一步三跳——他很快发觉不妥,强装平静地再次迈出脚步,结果很没面子地左脚打右脚。

  苏晏想:“还好四下无人。”

  暖阁前只有两个禁军把守,苏晏正踌躇怎么上前求见时,里头却出来个人。那淡色衣裳的女子远远地望见了他,连忙迎上来:“大将军。”

  苏晏笑着同她打招呼:“绿衣姑娘。”

  “陛下以为你还要回南苑呢,方才一个人批折子无聊,就去花园里休息了。奴婢领你去吧。”绿衣行了个礼,说着便要引苏晏离开。

  他小时候是管绿衣叫姐姐的,现在这么喊却有所不妥,于是从善如流地改口叫姑娘。前往御花园的路上,少不得绿衣跟他说了些其余的事,她和从前一样健谈,心思细腻做事认真,难怪一直都很得萧启琛倚重。

  绿衣提到,萧启琛上台后,感激老宦官徐正德这么多年的功劳,是故他仍在原职,为台城内务的总管。只是徐正德年纪大了,做事难免不太及时,萧启琛便提拔了绿衣。因为此前从未有过宫女坐到这个位置,此事还小小地引起了一阵风波。

  “不过大事还是徐公公决定,奴婢只是帮衬着处理些乱七八糟的琐碎……啊,到了。”绿衣带着笑意停下,不远处的凉亭中一个人形影影绰绰,“大将军自己去吧,奴婢退下了。”

  她打趣二人时总分寸刚好,苏晏无可奈何地与她道别。

  绿衣知道他们久别总有悄悄话,走得又快又安静。廊下的西风带起了水面的涟漪,苏晏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手指握紧又放开,朝他走了过去。

  凉亭临水,冬日里四面挂了挡风的帘子,故而光线不算太好。其中有张床榻供休憩中,桌案、凭几一应俱全,墙角点了灯。

  榻边放着取暖的火盆,却没有熏香。苏晏甫一进去,榻上靠着凭几坐在那儿看书的人闻声抬头,瞳孔微微收缩,没料到他这么快就会来一般:“阿晏你怎么……”

  苏晏解下披风,随手挂在一旁,在萧启琛旁边半蹲身,揉了揉他的耳朵,把方才那句话还给他:“我想你了,就偷跑过来看看你。”

  倒真是含蓄的“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萧启琛往旁边挪出个宽敞的位置,好让苏晏坐进来。他的手迅速地钻进苏晏袖间,指尖微凉,狠狠地冰了苏晏一下。他“嘶”了声,皱眉道:“不是烧着火么,还这么冷?”

  萧启琛摇头:“不冷,就是手一直晾在外面。我冬天反倒精神些你又不是不知道,本来不想要火炉之类,绿衣姐姐非说会受冻,愣是叫人拿来一个。你看我脸,被烘得都发烫……”

  他说到这,抓住苏晏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两人的距离蓦地拉得很近,萧启琛后知后觉这姿势似乎暧昧得过头,刚要搜肠刮肚点什么来缓解,下一刻,苏晏便凑得更近了些,嘴唇在他鼻尖落下一吻。

  苏晏笑道:“好像是有点热。”

  这回萧启琛发烫却不是因为过分温暖的炭火了,他自暴自弃地往苏晏怀里一钻,两手搂过他:“你看我平日就过得这么无聊了……”撒娇撒到一半,萧启琛在苏晏身上到处揉揉捏捏,忽然听见他一声轻呼,仰头问道:“什么?”

  “阿琛,”苏晏的右手摸了摸他的头,温柔道,“别碰我左肩,有伤。”

  萧启琛连忙坐直了:“你不是没受伤吗?”

  苏晏耐心解释道:“之前一直反反复复的,军医说要静养……伤了骨头八成得跟一辈子,以后稍微注意下,调养个几年说不定也能好转。”

  他说得轻描淡写,萧启琛却不能不当回事,连忙伸手就要脱他的衣服。

  苏晏自是能轻易躲开,但不知为何他懒得去辩解,也不愿在萧启琛面前有所隐瞒,任由他剥了外衫,接着露出肩骨,另只手蹭过萧启琛的脸颊,先安抚道:“没事的。”

  就算知道上战场的人定是带着伤疤的,也见过苏晏身上那些深浅的坑,萧启琛还是语塞。

  他的左肩处一道极长的疤痕,从肩头蔓延到了前胸,这让苏晏的手臂看着仿佛缝上去的一般,颇为狰狞。但那伤疤偏偏又没有任何血腥感,安静地躺在他身上,惟独让人怀疑它是不是真能痊愈。

  萧启琛皱眉,想要碰触又怕弄疼了他,手指半途拐了个弯,拉过苏晏垮到手肘的衣裳给他重新穿好了,想了想,问道:“怎么弄的?一定很痛吧?”

  苏晏搂过他让萧启琛靠在自己胸前,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声音便紧挨在萧启琛耳边了:“那时在渔阳,到处都是人,要分不出敌友了。身边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一时不察,有个突厥兵就朝我冲来。我躲闪不及,只好忍了这一下,还好雁南及时赶到,否则手臂就真的断了。”

  他慢慢地说着:“我在战场上见了许多人英年早逝,或者不成人样地回到家乡,这辈子都没法自己走路。那时我想,图个什么呢?我又不像爹,一辈子为了这山河万死不辞,我没那么大的理想。后来就想通了,四海安稳,你也无忧——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

  因为知道这天下都是你的了,怎么能让你还操劳许多以至于不得安眠呢?

  凉亭挡风的帘子隔绝开外面冬月湿寒,在一室干燥而暖和的气氛中,萧启琛侧头轻吻苏晏侧脸,含住他的嘴唇。刚从外面进来没多久的人身上还冷,薄唇如同一片露水,萧启琛眨了眨眼,脑中不合时宜地冒出“饱暖思淫|欲”。

  他和苏晏在一起时总是很想腻在对方怀里,什么世外桃源都不愿去,和他一起哪怕是只剩四壁的破房子他都能怡然自得。

  但萧启琛到底说不出来,这种话一旦开口只怕苏晏得取笑他:“你自小锦衣玉食,没受过饱一顿饿一顿的苦,哪里懂家徒四壁的难过?”

  苏晏不知道他丰富的思绪变化,只觉得此人有点分心,不满地掐着萧启琛的下巴逼他开口,舌尖旋即探了进去,卷过他的吮吸。他太久没有同人亲近,平时还不觉得,一旦被撩拨,即刻便有些按捺不住。

  “等下……”萧启琛按住苏晏往自己腰间伸的手,“这儿就一条毯子,会着凉,你陪我回……回……”

  他“回”了半晌也没说去哪,苏晏停下吻他,手指极轻地隔着衣裳在萧启琛腿侧抚蹭,眼底的情|欲渐渐退去。似乎察觉到刚才失控,而萧启琛好像也不太愿意,苏晏不好意思地捏了捏鼻子,就坡下驴道:“那等过几天吧,我还有许多事要忙。”

  什么?过几天?!

  萧启琛瞬间不满地拧起了眉毛,觉得自己简直矫情,不由分说按住苏晏肩膀一推,将他压在床榻上。

  苏晏脑袋在凭几上一撞,霎时有点晕,天旋地转的一遭,“你干吗”没问出口,就被毫无章法地吻住了。榻上的桌案被萧启琛推到一边,火盆也踹远了,他跨坐在苏晏腰上不由分说低头便开始解繁复的腰带。

  苏晏失笑,顺从地躺好,摸过萧启琛一缕长发在指尖绕了绕。

  他仰面望着萧启琛,近一年不见,他好似看不腻这张脸了。此刻发髻被苏晏解开,萧启琛经久未曾修剪的长发便垂下来,挡住了半张脸。苏晏抚过他的脊背,披在身上的外袍落了,露出素白中衣和一片单薄的胸口。

  “那还是别过几天吧。”萧启琛笑着说道,眼底绯红,也不知是羞得还是热得,结巴半晌,到底把下面半句话吐出来,“……我等不及。”

  。。。。。小河蟹。。。。。

  两人许久未见,话语显得多余极了,还不如这样亲热一番。

  台城上空又飘起了小雪。绿衣端着热茶与糕点,正走到凉亭外的回廊上,忽地听到隐约的低声喟叹,掩口而笑,轻手轻脚地把那木盘放在了外头的地上。

  软红光里涌银山,雪后初晴。

  偃旗息鼓之后,萧启琛懒洋洋地趴在苏晏身上,动也不想动。

  苏晏瞥见放在地上的热茶,推了萧启琛一把让他挪开,自己则披衣下榻,拿毯子和衣服把萧启琛裹得严严实实。他走过去掀开帘帐,看了半晌也没发现周围有人,只得弓身把那茶点都拿了进来。

  绿衣做事仔细,生怕东西受凉,茶壶搁在一个精致的铁架子上,下头还有块炭火微微烘烤着保持温度。苏晏掀开壶盖,闻出是从前在上林苑时常喝的霍红,给萧启琛倒了杯,拿过旁的糕点吃了口。

  “对了,”苏晏突然道,“赵王怎么办?”

  话题来得猝不及防,萧启琛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擦着嘴问:“他还活着?”

  苏晏颔首道:“腿是没办法了,后来醒了他就闹着要回金陵,其实也不是无法把他送回,可我们太缺兵力,少一个人都不行,于是一直扣在军中。现在他被我安顿在了金陵城外的一个别院里,方参军守着。”

  萧启琛眼底一沉,道:“你们有多少人知道他没死?”

  苏晏:“我,雁南,方知,沈成君,此外再没有第五个人了。他被救回来的第二天军医将他截肢,说活不久了,此后一直由方知照顾着。讣告呈到了金陵,先帝都……所以没人怀疑他还会活在世上。”

  言下之意费了大力气带回来不过因为他是萧启琛的兄长,苏晏的责任感总不合时宜地显得过分执着。萧启琛叹了口气,搓着脸道:“我该怎么做……”

  因为严肃的话题,刚才旖旎缠绵的气息登时烟消云散,苏晏坐直了身体,把萧启琛整个人连同毯子一起抱在怀里:“我不能杀他,你明白吗?的确可以这么做,但我不能。”

  这个决定要萧启琛自己来下,生死于人是大事,何况萧启豫身份尊贵。

  “倒是把难题留给我了。”萧启琛有些头疼,“我以为你那封信说的意思就是他大概不会活着回来……现在人怎么样了?”

  苏晏道:“不太好,他哪儿都去不成。”

  萧启琛喝过茶,又随手拿起梅花糕咬了口。苏晏默不作声地瞧他,这人思考正事时喜欢吃点东西,足以见他并非如沈成君所想不把萧启豫当回事。萧启豫成了块棘手的狗皮膏药,苏晏后怕极了,心道先皇驾崩若再晚一些,兴许他这个无比荒唐的决定会暴露,届时不但小命难保,还会牵连萧启琛。

  恐怕真是前些年没做过缺德事,这千载难逢的机遇都被他们碰上了。

  那块梅花糕被吃完,萧启琛舔去指尖一点残渣,再开口时眼底的柔软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锐利:“那我去见他一面吧。”

  苏晏提醒道:“你现在不好出宫。”

  萧启琛不以为意道:“让柳文鸢替我打掩护就行了。他才是不好进宫,如今老人们我都没换,太极西殿新来的两个小宫女还没查清底细,不知道是哪位太妃的眼线,还是保险为好,萧启豫此事不干净也不体面……”

  他说到这儿,又朝苏晏笑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若非此事,父皇哪会这么快就……说来阿晏,我该谢你那时当机立断。”

  苏晏心头蓦然一空,他早就知道萧启琛不是什么善人,从来都睚眦必报,萧启豫此前那样利用他逼迫他,萧启琛怎么报复都不为过。但他提起生死,竟是如此轻描淡写。

  “可能放任他这么下去吗?”苏晏对自己道。

  他握住萧启琛的手,轻声道:“阿琛,你听我一句可好?”

  萧启琛自然地靠在了他肩上,亲了亲苏晏的下巴,懒散道:“我何时不听你的?”

  苏晏:“此事是我理亏,但却是你们二人的恩怨,我便不再多言。以后……你现在不比从前了,做事要深思熟虑,不能再任性,行么?”

  他说了句假大空的傻话,赌萧启琛能不能听懂。话音刚落时,对方眼里闪过的迟疑让苏晏放了心,萧启琛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仍相信萧启琛本性不坏,只要自己看顾着,就算以后再大风雨他也能安然无恙。

  良久,萧启琛扑哧一笑:“你道我是谁,拿着江山做儿戏么?既然费尽心思地得到了,我自不能落下半点口舌给别人作谈资。放心阿晏,我心里有数。明日朝会后你等我一会儿,然后就带我去萧启豫那里。”

  苏晏答应了,萧启琛又恢复那黏人本性,倒在他怀里撒娇:“下雪了,一时半会儿估计停不了。你今夜不回家吧?”

  帘子被风吹得抖动起来,发出一阵脆响。雪落却安静,连带四野都没了别的声息。

  苏晏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行,但你想再闹得回寝殿去,这儿太冷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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