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湖南人,一段大历史 | 关山远
首发:3月30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关山远(新华每日电讯专栏作者)
2018年,是戊戌变法120周年。
说起戊戌变法,绕不开一个人:谭嗣同,他是湖南人。湖南,也是中国近现代史无法绕过的一个省份。本文以湖南为观察点,来写四个已被时间淡忘的湖南人,时间环环相扣,命运载沉载浮,由此洞见中国变革之不易。
01
第一个湖南人,叫魏光焘。
1894年农历二月初八,晚上10时许,一身血污的魏光焘在部下拼死掩护下,从牛庄开始突围。牛庄在今天的辽宁省海城市,辽河下游以东的一座古老小街镇。今人说起甲午战争,谈的更多的是海战,北洋水师的完败,但陆上战斗同样惨烈。当李鸿章一手打造的北洋水师在燃烧的大海上折戟沉沙时,他的嫡系淮军也在从朝鲜到辽东的广袤大地上溃败。
清廷无奈,想起了帝国曾经的“救火队”——湘军。
1866年初,广东梅州,太平天国残军谭体元部十余万人,被湘军围歼。至此,因镇压太平天国起义而兴起的湘军,完成了历史使命。这支军队的缔造者曾国藩,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他深知满清贵族对于一个掌握着庞大军队的汉人之忌惮,太平天国没了,湘军也该解甲归田了。
曾国藩大幅裁撤湘军,有效化解了满人的猜忌。但湘军又有新的历史使命,晚清内忧外患,正规军绿营早已是烂泥扶不上墙,余下的湘军,还得继续为摇摇欲坠的大清帝国,东奔西走,南征北战。最辉煌的战绩,当然要数左宗棠率湖湘子弟收复新疆失地。
魏光焘就在左宗棠麾下,他是邵阳人,出身贫苦,曾经当过厨子,从军后,屡立战功。新疆建省后,第一任巡抚为湘军名将刘锦棠,魏光焘任第一任布政使(相当于今天的常务副省长),政声卓著。
甲午战争爆发,清军一溃千里,走投无路的清廷,想起了被冷落已久的湘军。魏光焘此时正在老家为亡母守制,应诏就地募军三千人,赶赴辽东战场——跟当年曾国藩奉旨办团练时一样,但魏光焘注定不是第二个曾国藩,时过境迁矣。
在牛庄,三千湘军,遭遇了两万日军。战斗持续一昼夜,从清晨开始,午夜结束。牛庄无险可守,守军与敌军,展开了残酷的巷战。牛庄之战,也是中日甲午战争中唯一的一次大规模巷战。湘军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此次仓促成军,在苦寒之地作战,武器也远不如日军,但,湘军血性仍在。此役后,魏光焘回忆说:
“雪天冰地,兵勇喘息未定,适倭寇由辽阳纠股二万余众来扑。余督兵御之,血战竞日。余坐骑凡三易,究以众寡悬绝,援兵不至,死亡过半,且无精利枪炮,兵少械窳,力不能支,始退驻田庄台……”
日本人对牛庄之役,有相当详细的记载,《东京日日新闻》战地特派记者黑田甲子郎亲自目睹了牛庄城“路旁扶尸相枕”,酒店门前“筑成的尸山之间流出几条浑浊的血河”之惨状。日军死伤惨重,不得不承认“我军战颇苦”。
魏光焘突围的时候,日军处处狙击,在各街口要道纵火,切断清军退路,“我军肝脑涂地,惨死万状”。一直到子夜零时分,魏光焘等才脱离险境,余部已所剩无几。来不及突围的湘军士兵,全部英勇战斗到最后一刻。今人说起甲午战争,多言清军畏缩不前、斗志全无,并非都是真实历史,至少,牛庄一役中的湘军,是英勇无畏的。
但是,牛庄,却成了湘军悲壮的谢幕之地。
那一支由饱读诗书的儒生带领坚韧淳朴的农夫组成的雄师,起于乡野,苦战经年,攻克金陵,中原镇捻,平定西北,收复新疆,兴办洋务,抗击法军……他们转战了大半个中国,四处灭火,曾经让垂死的清朝,一度有中兴的迹象,但这个颟顸帝国的衰败,是全方位的,就如甲午之败,是系统性的溃败。湘军无法再一次拯救清朝了,甚至无法拯救自我。
牛庄,湘军的一个句号。
“打鬼烧书图”,周汉主张烧掉的洋书主要指《圣经》
02
甲午战争,逼出了戊戌变法,也逼出了一个“新湖南”。
第二个湖南人登场了,他叫周汉。
周汉这个名字,今人已经非常非常陌生了,但是在十九世纪最后十余年,周汉是一个在民间具有超级影响力的煽动家。
他是宁乡人,年轻时读过不少书,后来投笔从戎,加入湘军,与魏光焘当过同事,在新疆打过仗,因功被保荐为陕西补用道,一个没有实职但可领薪饷的闲官。他不愿意这么混日子,1884年,他回到长沙闲居,开始了他的另外一项事业:出版。
如果要给周汉和他的出版物下一个定义,应该叫作“狂热地盲目排外”。他在闲居长沙期间,其实一点都没闲,花了大量时间撰写反对洋人洋教的文字,鼓吹诛杀洋人、驱逐洋教,然后大量印刷,免费散发。他是个读书人,又长期在军队,深谙用俚俗的大白话来迎合底层民众认知能力之道。他迅速出名了。
周汉之暴得大名,离不开当时湖南的土壤,封闭保守。甲午战争之前,湖南一度是中国最排外的省份,当湘军拯救了清朝的同时,也让湖南人长期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地域优越感之中。湖南人的性格本来就固执与顽强,加上地处内陆,与沿海省份相比受国外影响较小,仇洋排外的心理较强,社会风气趋于保守。
美国学者裴士锋在《湖南人与现代中国》一书中写道:
“在周汉眼中,洋人横行中国,乃是因为朝廷无能,未能将他们拒于门外;因此,湖南人得团结起来不让他们入境。”湘军崛起后,更给了湖南人另外一个排外的充足理由:太平军就是受洋教影响的,湘军已成功打败了他们,以后也要确保不受任何来自外国的东西侵犯,因此,湖南“以疾恶洋务名于地球”。
郭嵩焘
从郭嵩焘的遭遇,就能看出当时湖南保守之状况:郭嵩焘也是湘军大佬,后来受命担任首任驻英公使,结果遭受巨大冲击,冲击主要来自湖南老家,什么话难听就拿什么话骂他,他的宅子被聚众围攻。
郭嵩焘的痛苦可想而知:在亲身体验英国工业革命的伟大成果回到家乡后,周边却全是对其进行大肆人身攻击的老乡,后者以此表明自己拒绝开眼看世界和抵制洋务之决心。
《湖南人与现代中国》一书中有这么一个细节:“郭嵩焘最风光时,宣讲的对象一次顶多只有五十个观众,而周汉的一本小册子,据知就印了八十万份。”
辱骂郭嵩焘众所周知的一句话中,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当时湖南人把洋人叫作“鬼”,这也是周汉用得最得心应手的一个字,在《湖南通省公议》里,周汉号召湖南民众全部起来“驱鬼”,如有敢阻挠、为“鬼”说话者,立即击杀,尸体弃之荒山以喂虎狼;如有敢将土地房屋卖给“鬼”者,将业主与经办人全家杀尽,产业充公,作为“灭鬼”经费。在周汉的煽动资料里,郭嵩焘被丑化为“四鬼”之一,曾国藩的儿子,优秀的外交家曾纪泽,也是另外一“鬼”。
郭嵩焘郁郁而终,他死后4年,湘军覆没于牛庄,湖南人,惊醒了。
郭嵩焘受命担任首任驻英公使。
牛庄之役后,湖南多出无数新坟,亲人披麻戴孝,恸哭不已,而更多的湖南人,茫然失措之后,开始反思。
“威名赫耀之湘军亦败,且较诸军尤为大败……湖南人始转侧豁寤,其虚骄不可向迩之气亦顿馁矣”——甲午战争之后,谭嗣同在给老师欧阳中鹄信中如是写道。他认为,湖南人因甲午战败而敲响警钟,结束盲目自大的仇洋心态,这样惨痛的教训亦可以视为是中国挫败中的一丝曙光。
可以说,正由于之前的闭塞,甲午战争对湖南人的刺激较之其他省份又更深一层。这种巨大的心理反差为其他省份的人所没有,给湖南社会风气的转变带来了机会,湖南从最保守的省份一变而为“全国最富朝气的一省”。
转眼间,湖南从万马齐喑的排外格局,一跃为维新运动时期全国最激进的省份,从官员到士绅到知识分子,纷纷觉醒:官员陈宝箴、黄遵宪、江标、徐仁铸等人开明开放,吸引了大批维新骨干入湘,湖南成了维新人物最集中的省份,推动湖南维新走向高潮,而本土年轻知识分子谭嗣同、唐才常、熊希龄,在维新大业中脱颖而出……人人热烈拥抱维新大业,他们立誓:改变中国,先从改变湖南开始。
事实上,湘军牛庄之败,也刺激了谭嗣同,从一个保守派变成一个激进派。他,很快就要震惊中国。
03
1898年8月,与谭嗣同一起进京的,是本文第三个湖南人:毕永年。
这个名字,在历史中湮没久矣,但在当年,绝对是一个一等一的猛男,长沙人,他在戊戌变法中的特殊使命是:带领一百个好汉,冲进颐和园刺杀慈禧太后。
那个年代,湖南盛产既熟读诗书又武功高强的年轻小伙,谭嗣同是一个,“倜傥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侠,善剑术”;“五四运动”时率先冲入曹汝霖住宅、火烧赵家楼的匡互生是一个;毕永年也是一个。
毕永年是湘军子弟,从小在军营长大,练得一身好武艺好胆识,读书成绩也相当不错,考取过拔贡。跟随谭嗣同进京后,认识了康有为,后者一看毕永年侠肝义胆的模样,就很留意,在他后来“围园杀后”的设计中,毕永年成为一个关键人物。
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梁启超逃亡海外,否认有“围园杀后”的计划,袁世凯在《戊戌日记》提到的谭嗣同夜访法华寺游说时提过“派湘籍武士百人入袁军,围园时的杀后任务由他们完成”,也被说成是出卖者袁世凯的诬蔑,不可信。一直到后来历史学家在日本找到毕永年流亡日本时写的日记,历史学家杨天石据此发表过一篇很有影响的文章:《康有为谋围颐和园捕杀西太后确证》。
在日记中,毕永年记录了行动开始前,康有为与他的秘密对话。一则为:“或以百人交汝率之,何如?至袁统兵围颐和园时,汝则率百人奉诏往执西后而废之可也。”另外一则是梁启超转达康有为的命令:“顷梁君谓我云,先生(康有为)之意,其奏钢皇上时,只言废之,且俟往颐和园时,执而杀之可也。未知毕君肯任此事乎?”
众所周知,因为袁世凯的告密,计划破产,变法失败,六君子遇害,光绪帝被软禁,康有为梁启超亡命天涯。毕永年,也逃到了日本。
变法,在中国,从来就不容易。鲁迅先生当年沉痛说过:“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后人回溯戊戌变法,既扼腕叹息,又深以为憾。变法者,操之过急,不知道变法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将冲击既有利益格局,如果缺乏良好的顶层设计与实操方法,不可能成功。
光绪当年太急了,他认为架空老人老臣、重用新人小吏,就能推行变法;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也太急了,以为有了皇帝的支持,即可一逞其志,毕其功于一役。
戊戌变法失败
史载,变法初期,6月16日,康有为在朝房等候光绪召见,碰遇荣禄,谈及变法,荣禄说:“法是应该变的,但是一二百年的老法,怎能在短期内变掉呢?”康有为忿然作答:“杀几个一品大员,法就可以变了。”后人再读这段话,不禁摇头无语。其实,康有为策划的“围园杀后”,就是基于这一逻辑:去掉最主要的阻碍,变法就能成功了。但这些急躁的变法者哪能料到:他们根本无法除掉自己想除掉的人,而一心想除掉的人反过来要除掉他们,却轻而易举。
著名历史学家唐德刚因此在《甲午战争与戊戌变法》一文中评价道:“纵使时机发展至法有可变之时,也应分为轻重缓急次第施行。诏书一日数下,朝野莫知所适,也不是个办法。不幸这位年轻皇帝,显然感到国亡无日,所以迫不及待。但是他的军师谋臣,应该有见及此。不幸康某(注:指康有为)木讷执拗,识见不足,而操切浮躁,且有甚于幼主——言念及此,我们不能不说康有为实在只是一位狗头军师。他不能担当推行政治现代化的天降大任,而开了倒车。”
被康有为看中的湖南猛士毕永年,未来得及一展身手,变法已经失败,缇骑四出,捕杀新党。毕永年只得东渡日本,在那里认识了孙中山,加入了兴中会,从此成为一个坚定的革命派。他策划了多次起义,屡战屡败,心情压抑,再加上劝好朋友唐才常与康有为脱离关系,遭拒绝,一怒之下,万念俱灰,去寺里当了僧人。他出家后,史载:孙中山如失左右手,四处寻找他而不得。
谭嗣同塑像
04
第四个湖南人,叫李闰。
她是谭嗣同的妻子,18岁嫁给他,丈夫就义后,她自号“臾生”,取的是丈夫狱中诗句“忍死须臾待杜根”之意。
李闰很爱自己的丈夫,谭嗣同北上后,她牵肠挂肚,对月焚香,祈求远行的丈夫顺利平安。她在日记中写道:“如有厄运,信女子李闰情愿身代。”
谭嗣同确实是一个伟男子,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完全可以脱身,却留下来从容赴死,他的一段话,至今读起,仍让后人热泪盈眶:“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有之,请自嗣同始!”他在走向菜市口刑场的路上,被愚昧的民众扔菜叶、烂鸡蛋,他还忍受着刽子手的折磨,人头落地时,看客轰然叫好……但他认为自己的死,值得。
他也很爱自己的妻子,两人虽是包办婚姻,却也心灵相通。他给她写信,开头都是“夫人如见”,有一封信上,他写上“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他不害怕“死辱”。这个湖南人坚信,自己的死,值得。
在今天的湖南省博物馆,还珍藏有谭嗣同给李闰的一封信札,写于其抵达北京准备应召觐见光绪帝之时,此后,他无比忙碌,再也没有时间从容写信了。这封家书是这样的内容:
夫人如见:
在鄂连寄数信,嗣于六月十六日起程,本月初五到京,事之忙迫,迨不胜述。
朝廷毅然变法,国事大有可为。我因此益加奋勉,不欲自暇自逸。幸体气尚好,精神极健,一切可以放心。此后太忙,万难常写家信,请勿挂念。
寄上《女学报》及女学堂书各一包,此后如欲看《女学报》,可开出卖报之处,请唐次丞托人去买。唐若不能,可径托大兄设法在上海购买也,或函托秦生弟更好。我十七八可引见。此上,即颂坤安。
复生手草 七月十一日住浏阳会馆
他始终惦记着要让自己的妻子跟上这个时代,李闰也没让他失望,丈夫生前,她带领家中的大足仆妇走上街头,宣传不缠足的好处,呼应丈夫发起的不缠足运动,她还是中国女学会的倡办理事。丈夫遇难后,她参与创办了浏阳第一所女子师范学校,还担任这个学校的总学监,然后又建立了浏阳第一所育婴局。
史载:浏阳女子师范学校,是湖南也是中国最早的师范学校之一,不仅为浏阳女性的培养和教化做出了巨大贡献,更是促进了整个社会思想的开放。
李闰余生都在对丈夫的思念中渡过,漫长的时光中,湖南,中国,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
毕永年在1903年因病去世,跟谭嗣同一样,生命都定格于33岁;周汉死于1911年,他在戊戌变法的1898年因为挑起教案被判终身监禁,他死的这一年,辛亥革命爆发,就在同一年,为拯救危局,清廷启用魏光焘任湖广总督,因为当时起义军,多是湖南人,魏光焘拒绝上任,5年后,他寿终正寝。李闰活到了1925年,60岁。六十大寿时,康有为与梁启超给她合赠“巾帼完人”的匾额。
这四个字,她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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