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日本名士常盘大定笔下的石鼓书院|草地·说人解史
但凡关注汉传佛教及古建筑者,都不可能不知道常盘大定,一方面缘于其宏富渊博的著述,更缘于其涉足中国南北各地的屐痕。据说他生前来华七八次,到底都做了什么呢?
首发:12月11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甘建华
时光何其匆遽,转眼百年就要过去了,我的脑际经常萦回着这样的画面:那个端庄肃立在石鼓书院前的日本人,正在向世界发出诚挚的告诫——“不管现在的境况如何,这个大国的国民都不会永远地沉睡下去,而现在他们正在走向觉醒。”
名叫常盘大定的这位日本人,明治三年(1870年)生于宫城县。与中国历代名士一样,他也有一个晚号“榴邱”,估计是他比较中意的一个地名。少年时期即笃信佛教,属真宗大谷派,这也决定了他一生的行迹与事功。17岁入仙台道仁寺,29岁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哲学科,历任中学和大学教师。昭和六年(1931年),自东京帝国大学退休,后任庆应义塾大学东方文化学院评议员,兼任东洋大学教授。昭和十四年(1939年),主持浅草本愿寺兼大谷派本愿寺东京分支机构事务,同年创立日本佛学院并任院长。昭和二十年(1945年)圆寂,享年75岁(一说76岁)。
但凡关注汉传佛教及古建筑者,都不可能不知道常盘大定,一方面缘于其宏富渊博的著述,更缘于其涉足中国南北各地的屐痕。据说他生前来华七八次,其中仅20世纪20年代就曾5次来华考察宗教文化遗迹,在佛教实证研究领域属于先驱者。第一次来华是大正九年(1920年)9月至次年1月,考察路线为沈阳、北京、房山、大同、张家口、太原、洛阳、汉阳、宜昌、庐山、南京等地,考察对象主要是各地石窟、寺庙、道观等遗迹遗物。
大正十年(1921年),写作出版《访古贤之迹——中国佛迹踏查》,随即开始第二次访华,时在当年9月至次年2月,期间到了湖南长沙、南岳、衡阳、宁乡四地。“他的旅行可谓大胆而冒险,闯入一个又一个危险区域,夜以继日地忘我工作。”朋友们都为他捏着一把汗,而“他说他有佛祖庇护,所以丝毫未曾介意”(启明会评议员泽柳政太郎博士序语)。
常盘大定此行专程来衡阳,主要就是考察石鼓书院,事前的功课来自南宋朱熹《衡州石鼓书院记》。
“石鼓书院位于回雁峰下的石鼓山(按:此处有误,石鼓山与回雁峰相距两三公里),正当与蒸湘(二水)相汇之要处。唐代刺史齐映在山阴处建一合江亭。元和年间(806-820年),士人李宽在山巅建屋,读书其中,这是书院兴起的原因。时至宋代至道三年(997年),李士真向郡守请愿建立书院。景祐二年(1035年),集贤校理刘沆上书请愿,得到朝廷的敕额,这便是公认石鼓书院的起源。以后,院址稍向东移成为州学,其后一度荒废。淳熙十二年(1185年),这座具有历史背景的书院,由部使者潘侯(潘畴,字德鄜)在旧址上建屋数间,榜以旧额,以俟四方之士有志于学而不屑于课试之业者居之,未竟而去。接任的使者宋侯(宋若水,字子渊)进一步扩大规模,一切均照国子监之规,始得印书,择郡县秀才以充之。”
他特别指出:“朱子(朱熹)受邀为书院作记,更是令书院闻名天下……为处士之学吐出万丈气焰。”
他甚至不无欣喜地说:“这一次旅行中,我居然见到了四种神禹碑。归德府(商丘古城)衙门见到的是第一个,第二个是在岳麓山顶峰,第三个在石鼓书院内,第四个在南京栖霞寺的后面。另外听说大别山里、会稽山里也有,此外也一定还会有很多。”如此天下有名的神禹碑,相传是大禹治水后刻在南岳山崖而流传至今的。因为充满了各种神奇诡谲的传说,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曾到岣嵝峰寻找过,刘禹锡的诗中也有这块碑的字句。然而真正见过这块碑的人,直到南宋嘉定年间才会出现,四川人何致偶然间撞了大运,将它拓印而见诸天日。常盘大定文中并没说明此碑存放在石鼓书院的什么地方,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这块拓碑,是在石鼓文化广场通往石鼓山的栈桥上,2007年重修书院时专门打造并建了一座禹碑亭。
1922年元旦,恰是阴历十二月初四。常盘大定原以为中国按阴历行事,这一天应该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没想到衡阳也和日本乡村一样,百姓要过两个新年佳节,官衙公署按阳历年放假。他看到书院山门上悬挂着两块牌子,一块是石鼓师范讲习所,一块是湖南第一联合县立乙种工业学校,大门两边还插着两面国旗。上午的升旗仪式一结束,下午放假,教员们都忙着为回家探亲做准备。
1922年元旦,石鼓书院内嘉会堂墙上悬匾曾熙撰书对联。常盘大定摄
山门内墙上悬匾一副对联:“修名千佛上,至味五经中。”在此之前,他在泰山经石峪做过考察,所以一眼认出了这是金刚经体,只是不知书者是晚清衡州末代进士、大书画家曾熙,却忠实地记录、拍摄下了这个历史场景。直到今天,尽管我不断地提醒书院几茬主事者,并多次出示历史图片为证,但新修书院山门前的铭牌,依然顽固地打印着这样的字:“撰联:佚名。”
书院里面以嘉会、敬业两堂为中心,常盘大定拍摄的照片中,有一个穿着体面、举止雍容的中年男人,矜持地拢手站在敬业堂前,估计是所长、校长之类的人物。“四面是教室,敬业堂的二楼上,正面安放着孔夫子像。里面有诸葛武侯像,据说是为了纪念当年武侯曾率兵至此。堂背后的临江处有合江亭,亭内有很多石刻,其中最出色的是张栻手书的韩昌黎诗碑(应为韩愈《题合江亭寄刺史邹君》)。不过,那很有可能是近代的复制品。”
石鼓书院合江亭诗碑。常盘大定摄于1922年元旦
接着转向北面,只见湘江、蒸水汇合,滔滔北去洞庭,可见各样船只挤满江面。远处有一塔耸立,名来雁塔,建于明代万历年间,“大概与南面上流烟霞环绕的回雁峰之名有关系吧”。常盘大定猜想的没错,这是衡阳的三道水口之一,地处合江套三汊矶上,与石鼓山遥相对峙,意在强化“出水口”的镇水功能,巩固衡州府城的风水。
从衡阳回雁峰眺望湘江。常盘大定摄于1922年元旦
站在石鼓书院并不十分空旷的坪上,常盘大定不时想起南宋两位大儒。在他看来,“分居南岳衡山首尾的石鼓、岳麓两座书院,之所以能被列入‘天下四大书院’之内,完全是仰仗朱晦庵(朱熹)和张南轩(张栻)的声望。”“不过,所谓的四大书院是哪四家,所举名称却因记而异。从列在下面的名单中可见其异,此外肯定还有类似的名单。每组中江南之物或者有三,或者四个皆是。”他提到四大书院的五种说法,其中衡州石鼓占据四种:岳麓、石鼓、白鹿、嵩阳;岳麓、石鼓、白鹿、睢阳;岳麓、石鼓、白鹿、应天;岳麓、石鼓、徂徕、金山;岳麓、嵩阳、白鹿、睢阳。
我没有料想到的是,常盘大定在书中提到了宋代理学鼻祖周敦颐与衡阳的关系。“奠定了宋儒根基的周茂叔(周敦颐)是湖南道州人士,幼年丧父,由居住在衡州的舅父、龙图阁学士郑向抚养,并在当地读书。后来,他在衡阳县学右侧建起自己的书院,周围开挖池塘,引西湖水,播莲花籽,有亭名为爱莲亭,日后又称濂溪书院。”他试着寻找了一番,但当地人告诉他,这些古迹很久以前就已荒废,现在无存。听说小西门外莲花池中,有一座衡州教育会的建筑物,其所在地就是周子(周敦颐)故址,于是跑过去看个究竟。“环视空无一人的大堂,发现墙间有一块已经剥落的石碑,读其文字,上面记载这栋建筑是文昌阁,原与周子的爱莲亭毗邻,后来爱莲亭荒芜,仅此阁独存。引来西湖之水,在沼池中播种莲籽一事,说的就是这个池塘。爱莲亭与文昌阁相邻,那么无疑也就是濂溪书院的故址。”庐山的白鹿洞书院是周子使之复兴,朱子将其扩大发展的。“这里的石鼓书院与周子有何关系尚且不明,但因朱子一游而名驰天下则是不争的事实,想必那时朱子一定也凭吊了周子的故地吧!”他所言及的爱莲亭、濂溪书院确有其物,文昌阁也有照片为证,而朱熹游学石鼓书院纯系空穴来风。
翌日雨天,上午10时,常盘大定乘船北返长沙,估计衡阳城内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有百年之后在下甘某以目光迷离相送。他并非第一个来游吾乡的日本高僧,有史可稽的是,京都六休上人水野梅晓(1877-1949年),自称南岳石头希迁禅师(700-790年)第四十二代法孙,曾于光绪末年两番(1903年、1907年)来南台寺寻根礼祖、赠送经卷。更早之前的南宋末年,天皇后裔道元承阳大师(1200-1253年),曾来南岳受戒于曹洞宗第十三代法孙天童如净禅师(1163-1228年),成为日本佛教曹洞宗创始人,南台寺因此成为日本曹洞宗的祖庭。然而,道元禅师只有简略的寺志记载和野史轶闻,水野梅晓则有湘学泰斗王闿运撰《日本僧赠南台寺藏经记》。作为日本近现代最有声望的东方佛教学者和古建筑专家,常盘大定不仅是第一个描写衡岳湘水的外国人,也是迄今所知第一个游历石鼓书院的外国人,文字存于名著《中国佛教史迹》一书中,更有留传衡州最早的十来帧照片——为此我们应该深深地感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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