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长最好的春天/父亲的约法三章
第473片树叶儿
1
余静第一次把公司里的同事小伟带回家去，送他走了以后刚刚回来，父亲就跟她说：
丫头啊，这个男孩子不行，你尽量不要理他。
余静不高兴了，也有点小好奇了问，人家怎么了？你又不了解他。
父亲说，我就是直觉，感觉这个孩子不牢靠，有些个神头二鬼的。
余静就笑起来，说您真是神经过敏呢，再说了就是普通同事，又没说咋样的。
父亲还是将信将疑了，一脸的凝重。
2
隔了不到一个月，星期天中午，家里人正午睡呢，有人在院子外头高声喊门，起来去看了，竟然是小伟，一脸的大汗，手里拎着一袋水果。
晚上余静回家了，囔着累死了，父亲说丫头哎，是不是跟他处对象了？
没等余静开口，他又说他拎来的水果我看了，香蕉坏了两支，苹果也有几个烂了。
余静马上喊起来，爸你什么人呀，人家好心送过来，您还挑肥嫌瘦啦！小气！
父亲严肃了脸一字一句说，不是爸爸小气，我觉得啊这是个态度问题，说明这个小老爹就不认真，没当回事。
余静笑了打马虎眼，说他就这样呢，成天嘘嘘叨叨的，不过人还是不丑的。
父亲咳嗽了几声，交待说反正你要慎重，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3
没多久，余静正式跟父亲摊牌了，算是跟小伟谈朋友了。
父亲说，我不赞成。余静说为什么呀？人家要模样有模样，要水平有水平，关键对我也蛮好的。
父亲点了一支红梅烟，吸了一口吐出来，说爸爸从侧面打听过了，这孩子有问题的，读高中就忙着谈恋爱了，考去扬州就跟人家吹了。在大学里也谈了个女朋友，回来又不谈了。到你们公司之前也有个对象的，不晓得好好的怎么又黄掉了。
父亲语气笃定地说，我可以断言他年纪不大，风流成性！
余静喝了大半口的茶，几乎要笑喷出来，她嗔怪了，您会不会用词撒！吓人打怪的，没那么严重吧？大好年华，谁没谈过几个对象呀！再说了这些他都已经跟我坦白交代过了呢。
父亲说那是两码事的，你不就从来都没谈过吗？我估计你没什么经验，单纯，才轻易被他哄昏了头。
余静撅起了嘴，说反正我不管，我就是要谈的！
余静气着跑回了房间，一想不对了，又跑出来，冲父亲说，谁给你权利去调查人家的？多事好情！讨厌死了！
4
公司有时候加晚班，要晒设计图纸，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
这一晚，关了灯拉了卷闸门，余静跟小伟说说笑笑去推车，一眼望见路边上杵着个黑乎乎的人影，瘦瘦的高高的，在吸烟。
余静小声跟小伟说，你走吧，我老爸接我呢。
父女俩一边骑了一边说话，余静说爸你以后骑车能不能不要抽烟啊？不安全耶，说多少回了就是不听！
父亲说嗯嗯，听呢，谁说我没听的？说着把烟头在车把上摁灭了丢了。
余静又说，还有啊以后加班您就不要再来接了嘛，现在一路都是灯，没事的！
父亲喏喏了应着，自顾在前面骑了。
余静晓得，他主要是不想让小伟送她吧。
可是，余静不管了，就是要跟小伟谈下去的。
5
周五难得不用加班，余静兴致高高地，约小伟去环球影城看夜场。
小伟吞吞吐吐了不表态。
余静急了，问他到底什么情况撒，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小伟摸了头很无奈地说，你家老头子昨晚找我了。
余静吃了一惊，忙问他找你干什么？小伟讷讷地说，他居然威胁我！
昨天下班以后，小伟在公司后面不远的四川三顾冒菜馆门口，被人喊住了，竟是余静的父亲。
他喊他到边上的树荫里，站着讲了一会话，大意就是你是不是决定跟我家小静谈对象了，我不管你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要跟我家闺女谈了，你就不要想欺负她，不然我老头子对你小子不客气的。
小伟学着老爷子的语气和表情，余静看着先是笑了，马上又有些来气，这个老爷子真是管得宽！
她叫小伟不要介意，他就是发神经。
你知道的，我妈妈死得早，我爸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了不容易，他就是怕人家欺负我。哪天等空了，我跟你好好说说他很多好玩的事。
6
余静跟小伟算是公开了恋情，也大大方方的来往相处了。
有时候回来吃个饭，有时候也去小伟在郊区的家里玩。
父亲动不动就拿了钱给她，她说用不着的，我自己有钱呢。父亲就说，反正也都是给你攒着结婚用的，你拿去。
最可笑的是，他还写了一张纸，喊余静坐下来，听他一条一条地念完。
是他给她的约法三章，什么尽量不要花男方的钱，不要叫对方看不起；一定要有原则和底线，要保护好自己，要自尊自爱；对男方的家长要讲礼数，要主动喊人打招呼，不可目无尊长；在对方家里吃饭不留宿，记得吃完要主动去洗碗筷，收拾桌子。
余静一边听一边忍住了笑，说老爸你有没有搞错啊，穿越呢？都什么年代了，还来这一套啊！
父亲不笑，纠正了她说，丫头啊，不管是什么年代，这些都是规矩，不能改的。
有一回，电话跟他说，晚上去小伟家吃饭打掼蛋了，晚点回来的。结果碰上下雨，小伟说干脆不要回去了。
余静正犹豫了要不要跟父亲说下，手机响了，父亲说在附近了，来接她的。
7
两年一晃过去了，余静跟小伟相处的还算是稳定，只是中间有几回，余静催了他，要不把婚结了吧，小伟的意思再等等。
等什么呢？一来预订的婚房那个楼盘，开发商突然跑了，预交了首付的业主正在闹呢；二来他也在复习报考公务员，害怕牵制太多的精力。考了好几年了不是差一两分，就是进了面试被淘汰下来，好坏再冲这一把了。
余静说，婚房没关系的啊，可以先在我家住了，等新房有了再搬过去不迟。或者再换一处有现房的楼盘看看，钱不用担心的，我爸都帮我攒了一辈子啦，够呢。
小伟说跟你爸住一起啊？语气里是心有余悸的意思。
就一直拖着了，余静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只好再等等了。
父亲也找小伟谈过一次，问他们什么打算结婚。小伟说我没意见啊，主要是听余静的。
父亲去问了余静，余静说嗯呐，反正都还小，着什么急撒，一结婚就要忙小孩了，再多玩儿两年呗。
父亲笑着摇摇头，说你们啊，到底还是小孩子，哪天才成人撒。
中间余静不慎有了，跟小伟瞒着父亲去乡下卫生院找朋友做了无痛人流，又跟父亲撒谎了，说是公司安排去南京进修，在闺蜜家里休养了一个礼拜才回去。
她跟小伟讲，幸亏老爷子不知道，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呢，疯掉都有可能。
小伟连连点头附和了说，千万不能走漏风声啊，跟你家老头子有理说不清。
8
小伟有一阵子没露面了，父亲担心了问余静怎么回事。余静说他在忙考试呢。
父亲哦了一声，脸上是疑云重重，欲言又止了。
小伟如愿考上了，接到通知书就去公司办了辞职手续，余静很开心，说晚上过来吃个饭啊，我让老爷子多做几个菜，你喜欢的。
小伟迟疑了说，还是不了，要赶去扬州呢，他老妈说他最近辛苦了，让他过去好好休整一下。
小伟的父母在扬州办公司，本来是打算让他接班的，可是他对做生意实在没有兴趣，他只想安安稳稳混个公务员，旱涝保收不烦神。
平常就是他一个人在宝应生活，家里帮他喊了一位亲戚有空过来照应照应的。
晚上余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说好啊，那你们这回要考虑结婚的大事了。
一周后小伟回来到新单位报到了，见了余静却没有她想象中的开心。
9
后来两个人断断续续又见过几回，小伟就是不肯再去她家了，说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见到老头子呢，心里发憷。
余静说那就说明你心里有鬼呗，我爸有什么可怕的，就是个有些古怪的小老头子。
小伟说你不懂。你们女人是不懂男人的心理的。
余静不屑了说，不懂个屁，有什么不懂的。
让余静越来越不爽的是，这种约会一次比一次索然无味了起来。
小伟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了，动不动就说几个笑话段子，惹她开心。问他新单位的事情，他都不讲，理由是反正你也不认识那些人的。
这种感觉说不出来的难受，有点像小时候的夏天，又热又渴，自己搬了凳子趴在大水缸口，舀了一碗又一碗凉水，怎么喝都不解渴。
那时候等到父亲回来了，给她倒一杯开水，拿一只大碗来回荡凉了，她一喝，咸滋滋的，有劲呢。
现在呢，这是她自己的事啊，父亲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10
110的电话打过来，余静吓了一跳。火急火燎赶去白田派出所，一眼看见父亲正坐在讯问室里，他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是大义凛然的神情。
这么一把年纪的父亲了，竟然会去打架，还动用了凶器，就是一块砖头。
他躲在小伟下班的路上伏击，结果是小伟的腿和手腕多处骨折；
父亲他自己也摔了跟头，脸撞在水泥地上，淤青了，渗透出血丝，肿了一团。
最后双方协调和解，小伟一方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医药费也是自己出了。
两位干警哭笑不得了跟余静说，没见过这么冲动的老爷子，跟他谈话时，光是翻来覆去一句话，我就是拼了老命要教训他！哪个叫他敢欺负我闺女的！
我们说他再不对有法律制裁他呢。
老头儿很坚定，说我懂呢，这种情况，法律是管不了他的，我只能亲自动手！
老爷子的劲头足呢，仿佛一个人单枪匹马，叫板了千军万马，毫不退缩。
11
世上最经不起的是日子，说过去就过去了。
余静再次恋爱了，结婚了，有儿子了，父亲的头发先是花白了，然后是灰白了，接着就全白了，几年里牙也掉的差不多了，就是高低不肯按个假牙。
好在他倒是慢慢地胖起来了，虽然跟他们的话不多，但是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晚年生活，还是基本上很满意的。
余静晓得，这主要是他很满意他们一家三口呢，她老公小岳对老爷子蛮好的，开口闭口爸爸地喊，每次老爷子都应得清爽不含糊。
偶尔兴致上来了，翁婿俩还摆几样小菜，分了大半瓶的五琼浆。父亲会喊在厨房里的余静，丫头啊，要不要过来弄一口？小岳真不是我对手呢！
有一回破天荒，老爷子喝高了，不肯去睡觉，抱着孙子在怀里，摇来晃去地哼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咱们工人有力量》，《要学那泰山顶上一棵松》，我的个天呐，都是些成年古八代的老歌呢。
12
父亲走的时候，很突然。是夜里走的，什么动静都没有，是在睡梦里走了。
医生说是脑溢血，但是好像看不出有过痛苦的挣扎。
余静一会儿心里感到很安慰，一会儿又觉得很难受。
安慰的是毕竟父亲走时没有遭罪吧，难过的是父亲辛苦了一辈子，好像全为自己烦神操心了，就没做过其他什么事，到了了走了，怎么连一句话都没给她留下来呢。
父亲走了以后的那一年的父亲节，余静想啊自己从此就要过没有父亲的父亲节了。
晚上睡不着，爬起来去翻家里的一个抽屉，记得那是摆了父亲的一些小照片，和他留下来的几样杂物的。
她就翻到了当年的那张约法三章，看着熟悉的父亲的笔迹，她笑了，又哭了，心里是暖暖的，却又是堵堵的。
父亲的字写得不好看，都没有她的好，这也是父亲很骄傲的地方，那时候社区来人了要叫他写个什么东西，哪怕就是几个字签个名，他都要等余静回来替他写。
约法三章这四个字，虽然看得出来，他是很用力很认真地写了，可还是歪歪扭扭抖抖活活的，就是父亲自己常常自嘲了说的，爬爬虫。
余静看着那些小照片里，拘谨地紧张地端着脸的父亲，笑着哭起来。
自己真的就是一只爬爬虫呢，但却是这个老男人心里的珍奇异宝。
就是这个男人，拿他漫长的沉默的一生，给她换来了世界上最长最好的春天。
2017-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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