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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父文 / 查秀文

查秀文 千叶树 2023-08-07


父亲走了。他的时间永远定格在2020年12月10日上午8:30。

那一刻,大上海寒风凛冽,天空薄云流淌。

那一刻,中山医院就诊人流正值高峰,每人脸上都挂着各自的悲伤。

那一刻,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泪水哗然而下。

我不敢相信,有着顶级专家阵容、最好医疗设施的医院,挽不回他的生命。

我不敢相信,一个简单、平常的支架微创介入手术,怎么就演变成开腹急救,不治身亡。

我不敢相信,前几天他还精神很好,此刻却已经躺在冰冷的床上,驾鹤仙去……


呜呼我父,高楼无语,风木同悲。

 

12月8日,父亲手术当天上午,我才姗姗赶到上海。其时,父亲已经推进了手术室。

前一天晚上,我们父子通话,他说支架介入是小手术,医生说住一天就可以出院了。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风轻云淡,父亲已经做过两次支架介入手术,料无他虞。


手术从9:30做到12:30仍未结束,我和弟弟不免心慌,正在手术室外焦急等待时,医生突然出来说,手术出现意外,支架输送系统拔不出来了,需要开腹手术,搭人造血管。


我的心便猛地一沉。


82岁的老人,能堪开腹手术否?医生说风险很大,但不开就下不了手术台了。我签字的手颤抖难抑。

手术一直做到晚上七时才结束。


医生说手术是成功的,但病人出现急性肾衰竭现象,需要血透、观察,能不能挺过三天,就看他的造化了。又等了两个小时,护工推父亲出来了,处于昏迷状态,眼睛贴着透明胶带,面无血色。


我的心阵阵疼痛,脑海里掠过不祥之感。


父亲住进了SICU。一墙之隔,我无法与父亲见面。只能在走廊徒然守候。医生说,你们家属不用在这里,有事会打你们电话。


我依然在医院大厅、走廊守护了一夜,我不想也不敢听到医院的电话,我只想隔墙陪护我的父亲,感受他的呼吸,不让他孤单无助。


12月9日下午,我被告知可以探视,心里略感宽慰,以为病情好转。

探视只能一个人进去,登记、扫码、核酸检测证明……一番冗长的准入手续,我终于走进了探视长廊。父亲平躺在急救床上,嘴里插着管,胸部随着呼吸机的节奏剧烈起伏。床头一大堆急救仪器设备。


我在心里喊了一声:爸爸,你受苦了!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探视时间30分钟,我对着对讲话筒和父亲说了20多分钟的话,我让他不要紧张,我让他配合医生,我让他坚强挺过,我告诉他儿孙都在这里陪他……


我第一次讲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我希望他能听见我的话,振作起来;我又怕他听见我的话,情绪激动影响病情。最后我无语凝噎,放下了话筒。


注定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院外喧嚣如常,霓虹闪烁;院内安静宁谧,庄重肃穆。我在手机记事本祈祷:我佛慈悲,上帝保佑,安然脱险。那一刻,我发誓愿意用我宝贵的、珍贵的所有去换取他的生命。那段时间,只要手机铃响,我便万分紧张,恐不测消息遽至。十一点半,医院电话打到了弟弟的手机上。


我们被告知,父亲可能挺不过下半夜。


此前我们没有想也不敢想的,终于来了。

此前我们最害怕最不想面对的,终于来了。

我和弟弟木然呆坐,久久说不出话。


戚戚我父,朝夕暮处,何堪别离。

 

我对医生说:哪怕父亲还有最后一口气,你们都要全力救治。

我仍然寄望于现代医学,仍然相信奇迹的出现,仍然希望父亲一如既往的顽强,度过此厄。

死亡这样沉重的话题,就这样不期而至。


我对弟弟说,这时候我们要拿主意了。我们含泪讨论起父亲的后事。

第一, 联系救护车,无论如何要把父亲带回家。

第二, 为父亲购置寿衣,天冷,不能让他挨冻。

第三, 联系老家丧事礼仪,对接治丧事宜。

第四, 暂时不能告诉家人,至少让他们睡一夜好觉。


在上海工作的朋友夏彪,一刻没有耽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寒夜里,我们终于联系到了救护车。

寒夜里,我们通过互联网,找到一家专做白事的礼仪公司。

寒夜里,我们敲响了寿衣店的门。

父亲一生讲究,开明新潮,我想给他置办一套西装或者中山装,店家说这些都需要定制,现成的只有老式寿衣。没有办法,只能这样。


我不能让父亲光身回家。


凄凄我父,将就如斯,何以心忍。


凌晨5时,我打电话到重症病房,值班医生告诉我,病情没有好转迹象,16床肯定捱不过白天。考虑到如果在医院过世,肯定不让穿寿衣,我们又去商店为父亲购置了一套睡衣、一床被子。


8时20分,我们心急火燎刚赶到重症室,为父亲办理转院证明。


这一刻,我已经没有悲痛,内心只有一个念头:带父亲回家!

我心里甚至有一种圆满的感觉,从为人子女者角度,我们救治到了最后一刻。从父亲的角度,他不用遭罪了。


睡衣是护工帮着穿上的。救护车已在医院外面等候。父亲被推出来的时候,已没有昔日的慈颜,面如蜡纸。护工匆匆将父亲推出医院,抬上救护车。


钜料又遭遇意外一幕:大门口的保安索要出门证,救护车坐地起价,我这才知道遇到了黑车。


那一刻,我悲愤交加,却又无可奈何。试想如果我不能带走老父,何以面对我老母和父亲的兄弟姐妹?何以面对我的两个姐姐和家人?


我无心理论,以近三倍的价格,让他赶紧开车。



车行路上,救护车转瞬变成了殡仪车。


我抚摸着父亲的遗体:爸爸,儿子带你回家!弟弟已痛哭失声。我和弟弟央求护工给父亲换上寿衣,我亲自为父亲穿上袜子。握着他冰凉的腿脚,我的泪水再次哗然。


此时,我才意识到该怎么向老母亲交代。之前一直对他闪烁其词,可怜我的老母,一直以为父亲手术成功,只是留在医院观察。我让妻子和岳母先赶到她的住处,才敢拨通电话:妈妈,我向您请罪,我没能救回爸爸。


电话那头,已是一片慌乱,我的81岁的老母亲,闻讯晕倒。


哀哀我父,你若有知,何堪其境。

 

救护车一路狂奔疾驰。我在车上拨打亲友电话。


从上表亲戚、叔舅姑姨等至亲血亲,到父亲同事挚友。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两个姐姐的惊慌哀泣,七旬叔叔的失声痛哭,亲朋好友的扼腕叹息,让我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锥心之痛,彻骨之悲。但我知道,身为长子,此时还不是悲痛的时候,一切都没有准备,一切都需要筹办。


现在,我要做的,是让父亲安安静静地走好,体体面面地治丧,风风光光地安葬。


家里的对接工作倒还从容,灵堂的一切布置由礼仪公司按本地风俗,我定的基调是体面,但不铺张。这符合父亲的一贯作风。


下午4时多,我和二叔、弟弟赶往松岗墓园。在墓园新开发的艺术区,我们一眼相中了209号墓地,占地较大,视野开阔,威武庄严,草木葳蕤,墓前有一个小巧、精致的宝塔,左侧紧邻鹅卵石小径。


无关金钱,无关风水。只为父亲有一心仪、满意的归宿。


煌煌我父,栖地如斯,你当无憾。


灵堂里鲜花簇拥,庄严肃穆。大门外花篮林立,蜿蜒壮观。简约、气派、风光,父亲,这又是你喜欢的风格了。 


哀乐声中,前来祭奠的人络绎不绝。


父亲的老友、86岁的夏老爷子灵前顿足击掌,一声长叹催人泪下。金色家园的邻居成群结队前来吊唁,时奶奶的嚎啕痛哭撼人心旌。小区物业的保安也来了,他们的无声抽泣拨人心扉。和父亲一起做过工程的晚辈小崔,更是情不自抑泪如雨下。


老家的原村支书来了,父亲在晚年无时不牵挂着家乡,村人们至今感念他,村里的道路、桥梁,他没少下过气力。


我的领导、大哥林世年,在我父亲弥留之际,每天数十个电话,殷殷之情、拳拳之意溢于言表。他抱重感冒之身远道赶来,坚持守灵;


兄弟林在备灵前长跪,焚烧纸钱,代我尽孝;陶松青、季俊、黄克、刘德法、陆顺干、谢承明、赵美军、李雪松……


一众兄弟姐妹不远千里百里,从河南,从湖北,从杭州,从南通,从赣榆,从扬州纷纷赶来,身心俱疲,与我同悲。


家里亲戚几乎都或多或少受过父亲的接济和恩惠。在他们眼里,父亲一直是一个精神矍铄、内心强大的人,是整个家族的主心骨,他胸怀家族,手足情,儿女心,面面俱到。他遇事有主见,有预见,尤善决断;他待人和蔼可亲,真诚坦诚,常常推己及人,换位思考;他大智大知,谦逊忍让,宁肯自己吃亏,从不诿过于人。


熟悉他的人,都念着他的好。

好人查爹爹,这是大家对他临终的集体冠名。


蔼蔼我父,得此口碑,你应欣慰。

 


父亲生于乱世,幼入私塾,年少丧父,家中贫寒如洗。父亲少时聪颖,好学博学,琴棋书画皆有涉猎。青年即老成持重,极有主见,智商、情商常人莫及。


为养家糊口,他17岁独自一人浪迹沪上,挎篮摇鼓做小生意。18岁撑篙弄舟,摆渡谋生。20岁不到进入县属集体企业柴油机厂做行政工作,却因买了一个收音机而致祸,被诬“偷听敌台”而下放原籍。后凭个人能力先后做过公社招待所司务长、农机站辅导工、农机站站长。


父亲口才好,能力强,极具事业心。在他任上,将一个只有几个人、一穷二白的农机站,发展成为一个家大业大、多次受到表彰的扬州市现代农机化示范点,拥有几十台大型农机设备,下设维修车间、农机作业队、农机门市部、液化气站等多个企业化运作的部门。


退休以后,父亲仍为家庭劳碌奔波,以抱病之躯,承接土方回垫工程,多少个寒风朔夜,他孑然挺立,指挥运土;多少个酷热炎暑,他孤守工地,抢赶工期。


父亲一生怀德怀仁,立人达人,远近有名,亲戚朋友、四乡八邻无不翘指称赞。


家族缅念他。父亲对家族照顾备至,呵护有加。父亲兄弟姐妹七人,他以一人之力提弟携妹,独担家庭重任,经风雨,历坎坷,备尝艰辛。育我姐妹四人,适逢饥馑年代,父亲和母亲含辛茹苦,省吃俭用,既要兼顾家族,又要拉扯子女,何其不易。在他的努力下,我们家道中转,一路从农村搬迁镇里,从镇里搬迁县城,及至我们兄弟在扬州买房置业,皆承父福。


亲戚怀念他。谁家有困难,谁家有病灾,谁家起房造屋,他了然于胸,倾囊资助。亲戚家里大事小事,难事急事,全听凭他拿主意。


朋友纪念他。他对朋友肝胆相照,义薄云天;他对乡里疏财仗义,竭尽所能。


社区追念他。他对小区老骥伏枥,殚精竭虑。邻里纠纷,经他调解无不握手言欢;社区矛盾,经他出面无不冰释化解。小区的绿化池影响车辆通行,且有安全隐患,他拿着卷尺左测右量,将直角改成圆形,车辆转弯处一下子宽绰了许多。小区的健身器材老旧,他一趟趟跑社区,跑文体局,落实设备更新。


母亲思念他。他对母亲呵护备至,极尽爱护。买菜、做饭样样抢先,时常还和母亲说说俏皮话,博母亲欢心。他们互敬互爱,相濡以沫。


子女想念他。他对子女舐犊情深,恩重如山。从小父亲就对我们要求严格,苛刻的家风家训,伴随我们姐弟一路成长。


我与父亲的交流最多,常常一谈就是几个小时。80多岁了,他还是那样思维敏捷,分析问题透彻深刻。他对我们谈的最多的就是上进、学习、勤勉、守法。父亲对我尤加厚望,一路校正我的成长方向,但从不强加于我。


那年我从扬州日报辞职下海,父亲和我深谈了几次。他反复权衡,陈述利弊。我知道,父亲从内心里是不希望我辞职的。但他并不十分坚持,反而宽慰我:这样也好,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


很多年后,他不止一次对我说:儿子,我没有看错你,你这条路选对了。



父亲一生讲究,做人做事严谨,穿衣穿着考究,干净利落,且与时俱进,不落俗套。80多岁的人,却总自以为六十出头,出门自驾,结友垂钓,学电脑,刷抖音,新潮词汇张口即来。关注时事,读书看报,拉二胡,写书法,棋牌俱精,心雄志强精力充沛。


即便住院前一天,他的心里还牵念着家人。


那日,他突然对我弟弟说,今天没事,我们出去逛逛吧。许是冥冥中神示,他让他的孙子开车去苏州,把我在苏大读研究生的女儿接上,一起游览太湖。


天可怜见,他和孙子、孙女见上了最后一面,没留遗憾。


母亲不善言辞,最后对父亲的评价只有一句话:他留给人的念想太多。天下还有比这句话更丰富的词汇吗?


悠悠我父,念兹在兹,无日或忘。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

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


父亲走了,带着我们无尽的记忆,无尽的哀思。


人海茫茫,何人能如我父生我之恩,养我之情?

众生芸芸,何人能如我父爱我之深,护我之切?


殷殷我父,景行大德,高山仰止。

 

逝者已矣,生者前行。

伏惟尚飨,惟涕零顿首。


父亲,愿您在那边一切皆安!


儿  查秀文  泣书

2020年12月18日


谨以秀文兄此文,

寄托我们的哀思。

老爷子,愿您安息!

我们感谢您,

我们怀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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