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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家塘旧事

2018-02-10 畸笔叟 畸笔叟

       


     还记得上海的“襄阳路小商品市场”吗?

关闭八年后,原地块上崛起了一个什么“环贸广场”,开张也好几年了。


其实,“襄阳路市场”只存在了五六年。

但却迅速以专卖假货而闻名沪渎、进而闻名海内、又进而闻名世界。

1999年底,它才从华亭路搬过来。这之前,名气响的是华亭路。


对“襄阳路市场”的消失,也许有人惋惜,有人怀念,不知怎的,我心里连半点惋惜也涌不上来。

让我至今还深深惋惜着的倒是,1999年“襄阳路”地块动迁时,生生地拆掉了很多很好的房子,带走许多我的记忆。

比如,襄阳公园对面的那幢9层楼的高塔公寓,建筑精良,设施上乘,比现在很多所谓豪宅都还要好,而且根本没到使用年限,被推倒了。

被同时推倒的,还有与高塔公寓一样精美的钱塘公寓。

还有那条新式石窟门弄堂——淮海路967弄。在那里,我们曾不惜冒着红色恐怖,第一次听到了用留声机放出来的金嗓子周璇、王人美、龚秋霞的老歌,特别是那首“秋水伊人”,放了一遍又一遍。


被推倒的,还有当年淮海路沿街面的极具特色的诸多美食店家。

记得在江西插队的岁月里,我们静夜思乡心切,曾经不止一次地各自躲在帐子里做过“画饼充饥”的“接龙”游戏。

即从襄阳路起,一直往东,一家门面一家门面数过去,说出淮海路上每家美食的特色,看谁记得多。

那一带,当年有江夏的豆皮、天津馆的水饺、哈尔滨的蛋糕、上海食品厂的糖果、万兴的白脱油,美心的广东菜、天鹅阁的意大利菜,还有宁波汤团店,短短一两百米路,美食荟萃。

现在想一想,也依然会“馋吐水嗒嗒滴”。


被推倒的,还有那个北通淮海路、南通南昌路、西通襄阳路、东接小桃园弄的四通八达的迷宫般的旧式里弄——钱家塘。

前面说到的钱塘公寓就在钱家塘淮海路上的弄堂口。

弄堂口的皮鞋店、茶叶店和“汏衣裳作”,似乎还历历在目。

这么说,大家就熟悉了,沪上著名配音演员邱岳峰就是钱家塘人。


现在想想,这个钱家塘当年的风水很不错。

它北面是淮海路商业街,南面是南昌路小菜场,西面的对马路有个基督教的大礼拜堂,西北面还有上海唯一的园顶的东正教教堂,东面小桃园弄里还有清真寺。

再朝东,陕西路上有“市体育馆”,上海最早也最有名的壁球(Squash)馆;

再朝西,淮海路的路南是浓荫蔽日的上海音乐学院大院,路北则是高墙深院的杜月笙杜公馆。

所有这些,都在一个半径不过200米的范围内。


近则近矣,弄堂内外却是两重天。

人家80年前就是花园洋房钢窗打蜡地板几房几厅煤卫独用,而钱家塘里临到拆迁还有生煤炉倒马桶的苦主。

说穿了,钱家塘是一片被高档建筑包围着的简屋,一团被大富大贵逼迫着的贫寒,一种被矫揉造作笼罩着的自得其乐。


我的——姑且称为“钱家塘情结”吧,始于那十年。

现在想来,最主要的原因是,那时家里被弄得很乱,大人因为政治牵连早就自顾不暇,家务荒废,连烧水洗澡一类的事也不象以前那样有规律了。

幸而孩子们也大了些,于是,我们兄弟几个开始拿着一毛钱,走上半里路,到钱家塘里的淮海浴室去洗“大汤”。


一来二去的,总会认识几个所谓朋友。

那时,大家都不用上课,日子闲散得很。

白天,一起到上海音乐学院去看看大字报,或者打打牌,吹吹牛,要不就在马路上毫无目的地傻走傻奔。

夜色降临后,一些家里没遭什么突变的孩子被大人叫回去吃晚饭了。

而遭了突变的家庭,原先的生活节奏都被打乱了,没人烧晚饭孩子先饿着是常事。


于是,不想就回家的几个孩子从口袋里凑出几分钱来,到小店里去买散装香烟,比如7分钱可以买5根“飞马牌”的。

店主也清楚,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买得起整包烟的人是越来越少,也就乐得拆零了卖。

而几个小赤佬便找个路灯照不到的角落去抽烟,抽光就散伙走人。

抽的时候,最怕碰到正经人家出身的女同学,一旦被认出,被告状倒还是其次,先要被骂一声“流氓腔”。

如果你正好暗中喜欢着她那带羞的脸庞和早熟的身材,那你心里就会更难受,难受到想要打人。


后来,我又认识了两位可爱的姑娘C君和H君,她们都在张家弄里上班,而张家弄跟钱家塘只有一路之隔,也是个四通八达的旧式里弄。

这样,在那附近“混”的时间就更多了。


当年,每个弄堂都象江湖中的一个山头,要有个老大,当时叫“一只鼎”;还要有一手在江湖中有名气的绝活。

钱家塘的“一只鼎”是“小霸王”,真名已不传。

而钱家塘的绝活竟然是做“铳手”,即“扒儿手”,专偷别人的皮夹子。

“小霸王”无疑就是个中高手了,一帮吃饱饭没事干的青少年就象“粉丝”一样的天天在他周围。


钱家塘人“铳皮夹子”的手艺高强,据说跟现在的MBA一样,也是经过“培训”的。

“铳手”怎么培训?

一开始,其实我也不信。


记得有一天上午,十点刚敲过吧,我又去钱家塘“混”。

十点敲过,是弄堂人家生煤球炉准备做午饭的时候,点燃了引火柴以后,搁上煤球,然后,家家都把煤球炉放在弄堂中央,炉门对着风向,让它自燃,主妇们则抓紧时间先回到厨房里拣菜洗菜去了。

几十缕青烟袅绕,煞是好看。


而那一天,我一踏进弄堂,看到的却是狼籍满地。

所有煤球炉里刚刚烧红的煤球都被扔在了炉膛外的地上,有的连没燃尽的引火柴也被扔了出来!

闻声而冲出后门的主妇们是一片骂声:

“啥人家嗰小赤佬啊?吤缺德,倷要死啊?”

“重新再生炉子,中饭还来得及嗰啦?上中班也要迟到了。”

“倷啥嗰开心?损人不利己嘛,迭能弄弄,倷身上会长肉嗰啊?”


后来,我听我的钱家塘朋友说,这就是他们的“杰作”,也是他们的“培训”课。

大家每人对着一个煤球炉,只用双手的食指和中指,以最快的速度把烧红的煤球夹出来!


由于这次毕竟犯了众怒,也多少犯了“吃窝边草”的江湖条规,于是,他们决定转战其他远一点的旧式里弄。

再后来,他们觉得这种“培训”容易被“刮讪”(败露),风险实在太大了,便及时收手,改“室外培训”为“室内培训”了。


所谓“室内培训”就文静得多了。

打一盆哒哒滚的开水,将快用尽的又薄又小的肥皂头扔在里面,然后也是用食指和中指把它们一个个夹出来!

试想,那夹过炉子里的红煤球和沸水里的肥皂头的食指和中指,一旦触到你的皮夹子的一个角,岂有不被叼走的道理。


更有甚者,他们中间的高手简直是“职业铳手”。

据高手他们自己讲,他们渐渐地是有了“瘾(读作ni)头”的,三天不“铳”手痒。

有时的去“铳”,竟不是为了钱,而是要杀杀自己涌上心头就无法再克制下去的“瘾头”。


最让他们津津乐道的是一次“现场PK”。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小霸王”他们几个打牌赌钱居然也犯困,提不起精神来。

原来,他们的手又犯痒了,纷纷提出,先到淮海路上去“铳”它一把再说。


由于这样的情况经常有,所以有人提出,一样杀瘾,今天就想点新花样吧。

很快就有人提出一个很有创意的“策划方案”:两个人单独PK,一人一边。

也就是从陕西路到茂名路,你在淮海路北面的“上街沿”,我就在淮海路南面的“上街沿”,最后,看谁“铳”到的皮夹子多,谁就胜出。


“小霸王”想了想,从陕西路到茂名路,路南商店林立,人流量大,容易“铳”得到;而路北大多是围墙,因为里面一个是部队大院,一个是文化俱乐部(毛泽东来沪常住的地方,现为花园饭店),没什么人走,不容易“铳”得到。于是就说:

“我饶侬对马路。”


饶就是让的意思。

下围棋,让三先,沪语叫“饶侬三步”;

下象棋,让车马炮,叫“饶侬车马炮”;

打牌,叫“饶侬大小怪”;

打乒乓球,叫“饶侬左手”;

打相打,叫“饶侬一只手一只脚”;

赛跑,叫“饶侬三条横马路”。

而且说起这些来,口气甚大。


“小霸王”自恃手艺高强,且不想占别人的便宜,就自己先提出,挑人流量小的北边“上街沿”走。

条件说定就上路。

一刻钟后,PK结束,一个八只,一个十只,胜负立判——当然是“小霸王”赢。

倒霉的是那天的无辜路人。


后来我去了江西插队。

每年回来,放下行李后,第一件事就是到钱家塘里的淮海浴室去“泡澡”。

虽然务农赚不来钱,但这样的“泡澡”,毕竟一年才一两次(过年前再去一次),我再也不去楼下洗那一毛钱的“大汤”,总是化两毛钱要楼上雅座。

有个躺椅,泡完可以捱一捱,抽个烟,喝口茶什么的。

如果正好有伴,那“嘎三胡”起码要“嘎”上半天,所谓“孵混堂”是也。


但钱家塘里的朋友早已天各一方,渐渐不大见面了。

我和钱家塘最后一次的打交道,想来也有点戏剧色彩。


那是八十年代初吧。

我的一位好友的妹妹与一个住在钱家塘的男子恋上了,而且很快就“那个”了。

偏偏他父亲要棒打鸳鸯,嫌那个男子年龄偏大,又插过队,家境很一般,死活不同意。

那男子很是勇敢,曾亲自送上门来,找女孩的父亲当场评理,把个老头子气得浑身发抖。

此后,每天价,父亲在外屋吼,女儿在里屋哭,做姐姐的也是心烦意乱。

听说我对钱家塘很熟,就托我从旁打听一下这个男子的情况。


我很快就坐在了那个男子的对面。

因为有朋友居中介绍,他也不好当面发火,但说话很是干脆,“一豁两响”。

“你别趟这浑水。你我都是插兄,我也就不多解释了。我只告诉你一点,她妹妹是爱我的。”

“我不会做说客,我只是替他姐姐收集情报而已,来之前已经说明过的,我会恪守诺言,”我回答。


也许都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后来我们竟然聊得很投机,从唐诗宋词到欧美小说,从古典音乐到苏联歌曲,都有着不少的共同语言。

临走时,他说:

“转告她姐姐,要我撒手也行,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叫她妹妹本人再来一趟,我俩最后再共赴一次巫山,我保证撒手。”

看不出,他还挺浪漫的。


他们后来究竟有没有享到最后的鱼水之欢,我不得而知。

反正我是一字不漏地传达到了。

一年后,传来消息,那男子酒后病发,送到钱家塘对马路的淮海医院抢救,几天后真的撒手人寰了。还不到35岁吧。


临终前,据说,他只想见那女孩一面。

那位姐姐告诉我,她妹妹去了,回来眼睛都是肿的,还不敢给父亲瞧见。

看不出,他还有真性情。


此后,我再也没去过钱家塘,直至它被夷为平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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